渠桂萍 王先明
內容提要不同于馬克思的階級分層理論和韋伯的多元分層理論,二十世紀20至40年代初,華北鄉村民眾在接受“階級”理念之前,對于自身生活社區的層級結構有一整套內生的評價標準與區分體系,據此,社區成員依次區分為“士紳領袖”階層、鄉村“能力型”階層、“普通大眾”階層和“劣勢”階層。其中,士紳領袖階層具有權威性地位,在鄉村社會起主導作用;鄉村“能力型”階層憑借能力與技能在社區內也有一定的支配作用;“普通大眾階層”則生活能力較低,具有依賴性;“劣勢”階層由于生活能力極低和道德因素為鄉村成員同情或鄙視。這種社會分層的維度是植根于鄉村文化脈絡的“鄉土資源”。
關鍵詞社會分層 階級分層 多元分層 鄉土資源
〔中圖分類號〕C9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4)06-0122-08
一、問題的提出
社會分層是社會學家借用地質學描述地層結構的方法區分社會成員層級地位的概念,其理論源頭是馬克思的階級分層理論和韋伯的多元分層理論,其中馬克思的階級分層理論長期以來在中國學界占據主導地位,從理論和實踐層面對解析中國鄉村社會結構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毛澤東為代表的職業革命家和以陳翰笙為代表一批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在大量社會調查基礎上成功運用馬克思階級分層法區分了鄉村社會的不同群體,其意義“不僅是凝聚行動力的學術號召,還是認清中國農村社會事實的一種有現實意義的學術視角,將不同經濟基礎但生活在同一塊鄉村土地上的農民劃開來,從而使農村社會的結構更加清晰,也為廣大農民的落后貧困提供了有說服力的解釋。” ① 然而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強調社會結構而非社會成員行為特征的階級分層與所研究的行為主體分層意識之間存在很大距離,也在一定程度使復雜的鄉村社區結構趨于簡單,進而無法立體的、多角度、多層次的對鄉村會結構進行全息透視,其局限性具體可歸納為以下四方面:
其一,階級分層強調:“社會不平等根源于社會的物質生產方式,其實質是以財產關系為核心的生產關系, ② 而體現鄉村社會成員意識的區分維度則是在地緣、血緣關系基礎上形成的并糅雜了儒家倫理道德觀等文化因子構建而成的綜合評判準則,不是簡單地歸結為經濟標準。
其二,階級意識在鄉村成員內生的觀念中較為淡薄,甚至不存在。“階級分析”的邏輯起點源于西方社會的歷史經驗,中國鄉村則有其自身發展的線索,“不同于法國和俄國的農民(農奴),中國農村不具備諸如法國的農民領地和俄國的農莊這類可以作為農民集體階級行動固定單位的公共組織。 ① 因此,社區精英與普通大眾之間聯系的紐帶相當牢固、且表面上較為和諧,階級意識在鄉村普通成員的意識中無法自發產生。
其三,“階級分析”基礎上衍生的道德準則與鄉村社會內生的道德評價體系不一致,如被知識精英視為不合理的地租,在農民看來卻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 ②
其四,中國鄉村復雜的社會結構與成員之間多樣的社會關系使“階級分析”與貧富邏輯、社區地位高低不能完全吻合,如有學者考察抗戰時河南北部某一地區的租佃關系時發現:“出租土地者絕大部分是貧窮的農戶……剝削者是窮人,被剝削者是富人。” ③
與馬克思不同的是,韋伯則認為社會的分層結構是一個多層面的統一體,除了經濟地位之外,至少還有兩種同樣重要的因素導致了社會的不平等,這兩個因素就是權力和“聲譽”,因此,他主張從經濟、權力和聲譽三個角度綜合考察一個具體社會的不平等。韋伯試圖建構一種普適性階層理論,然而在考察富涵獨特傳統文化與倫理價值觀且發展遲滯的近代中國鄉村時,筆者認為更應注意它的特性,這種特性是有生命的鮮活個體,它在鄉村固有的文化情境中孕育而出并以鄉村集體成員的日常思想行為及話語為載體,“普通民眾的社會生活和日常經歷以及他們的所思所慮和所作所為正是社會史研究的指向。” ④ 為此,對于中國鄉村的社會分層研究,無法脫離鄉村社會行為主體及其分層意識,“沒有階層意識的‘階層說'只能是一種建立在分類學意義上的、供人觀賞的靜態‘目錄'而已。 ⑤ 而搭建一種與鄉村社會行為主體意識有直接關聯的社會分層模式,有助于展現有血有肉的鄉村社會結構全息面貌。筆者欲不揣簡陋,另辟蹊徑,立足于本土社會實踐,從鄉村成員的社會意識入手,對二十世紀20至40年代初鄉民內生的分層觀作初步考察,并嘗試建構一種與分層觀相吻合的鄉村社會分層標準與模式。
二、二十世紀20至40年代初華北鄉村的社會分層
有關二十世紀初期中國鄉村的社會分層論題,如前所述,學者多以馬克思的階級區分法觀察鄉村社會層級結構,而從鄉村民眾自身的視角與感受為基點來區隔社區群體的論著,尚不多見,僅在部分論述中有所涉及,如美國學者姜士彬在《晚期中華帝國的大眾文化》一書中,提出“晚清中華帝國階層劃分基于三點重要的區別:教育、法權和經濟地位。中國的社會分層便按照從受過良好教育、具有特權、處于主導地位的精英到目不識丁、處于依附地位的普通人依次排列。” ⑥ 程 在討論義和團運動的起源時,利用大量的第一手口述史料羅列出晚清民國年間鄉村民眾心目中的“能人”序列。 ⑦ 以上學者對鄉村社會群體的區劃及其標準,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鄉村民眾的社會意識,但文中提出的劃分階層的重要指標,并不能完整地展現民眾現實生活中所形成的復雜分層理念,且二者并非將鄉村社會分層作為專題深入剖析,遂為此論題的進一步研究留下了足夠的空間。在展開論述之前,有必要首先將鄉村民眾的社會分層觀作一界定。對鄉村民眾分層觀的解讀,需將其植埋于鄉村特定的文化脈絡中去理解。杜贊奇在定義“權力的文化網絡”時指出:“文化”一詞是指各種關系與組織的象征與規范,這些象征與規范包含著宗教信仰、相互感情、親戚紐帶以及參加組織的眾人所承認并受其約束的是非標準,” ① 分層觀即是行為主體在“文化的網絡”中形成的對于自己與其它社區成員所處社會地位高低的感受與認識,這種認識在長期生活實踐中不斷沉積而成,并深受特定的文化情境與社會環境的影響。鄉村民眾視野中的社會分層則是鄉村民眾在分層觀基礎上對社區內不同群體的區劃和社會地位的確認,這種區劃不僅意味著不同階層之間的特質與界線,同時也是社區成員潛伏的分層意識的外化,它不是停留在社會階層不同的物質利益層面,而是多層次要素構建成評判準則模塑的結果。不同階層成員的社會位置以特定的生活方式、社區角色、聲望評價、權力地位表達出來,其評價準則深嵌于鄉土社會的文化語境中。從筆者收集的史料來看,建立在鄉村成員社會意識基礎上的社會分層可依次區分為“士紳領袖”階層、“能力型”階層、“普通民眾”階層、“劣勢”階層,不同的階層的區隔依據是與鄉民特有的分層觀相一致的。以下我們依次來看不同階層的特征:
(一)士紳領袖階層:“士紳”階層作為一個歷史概念,多數學者認為其內容包含獲得功名者與鄉居退職官員兩大部分,“在近代社會中,無論是舉貢生員還是鄉居縉紳(職官),凡獲得封建社會法律所認可的身份、功名、頂戴,無論出仕未仕,概屬于士紳。” ② 民國時期,科舉制度的廢除和儒學獨尊地位的喪失,使得傳統紳士失去了制度保障,其身份界限與庶民不再有顯著區別。但在鄉土社會中,歷史發展的慣性并未使得“士紳”從鄉民的視線中消失,“到了30年代,‘鄉紳'已經成了表示社會和財產地位較高的那些家庭的一個模糊概念”, ③ 在鄉村話語評價體系中,這一群體享有極高的聲望,擁有極強的社會凝聚力、預見力與感召力,受鄉村民眾的遵從與依賴,在社區中居于權威性的地位,其特征可以概括為三方面:
其一,社會地位的多元因素確定性。這一特性指“士紳領袖”階層的社會地位非單一的經濟因素所能確定,而是經濟、政治、教育等多重因素交疊共塑的結果。單就土地而言,在資源有限的華北鄉村,它是決定鄉村社會成員地位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前提條件,如下表對山西興縣84名士紳名流土地數量的統計。
(表一) ④
戶數 1 8 9 55 11
占有土地數畝 1500以上 3000-15000 1500-3000 300-1500 300
表一顯示出在貧窮落后的晉西北鄉村,士紳在土地資源的占有量實為可觀,但在鄉民心目中,其權威地位絕不是僅憑其所擁有的財富確立,而是通過公共事務、行醫、經商、寫狀子等多種途徑獲得的。 ⑤ 又如山東臺頭莊,“僅有財富并不能使家庭在社區中享有社會地位。” ⑥ 還有滿鐵調查中河北沙井村教員趙斌對士紳資格的定位:“問:什么樣的人能成為鄉村紳士呢?答:有學問、在公眾場所善于言談、人格高的人。問:紳士是有錢人嗎?答:不是。紳士是有學問和人品好的人,沒有特別規定在金錢方面有何要求。問:李如源是紳士嗎?答:他只是人格好,沒有學問,不能稱為紳士。問:村長為什么不能稱為紳士?答:因為沒有資格。紳士的資格是有學問、品行端正、能辦公事,為民眾帶來利益的人。問:現在吳氏這個人怎么樣?答:也不能稱為紳士,因沒干過公事。……問:張瑞家有九十畝地,是村中最有錢的人,是紳士嗎:答:張瑞被稱為最有錢的人而不是紳士。” ① 可見,金錢與紳士資格的獲得沒有直接的關聯,斯科特在分析東南亞農村時對這一社會現象做了精辟的釋析,他總結道:“只有在富人們的資源被用來滿足寬泛界定的村民們的福利需要的范圍內,富人們的地位才被認為是合法的。……富人們被求做出的慷慨行為并非沒有補償,它有助于提高人的日益增長的威望,在其周圍聚起一批充滿感激之情的追隨者,從而使其在當地的社會以合法地位。” ② 因此,“士紳領袖”階層普遍擁有一定的財富,這使其擺脫生存壓力,將更多的精力投入鄉村公共層面成為可能;但物質財富只有與鄉土文化認同的其他有效因素結合起來才能最終確立鄉村成員在社區坐標體系中的領袖地位。從這一意義上講,民國時期的“士紳領袖”階層是多元指標綜合評定的結果。
其二,聲望輻射面的超社區性。筆者收集到這一歷史時段的大量個案資料表明,擁有社區聲望是“士紳領袖”階層的一個共同特征,但其聲望波及面并不只限于生活的社區內,而是超社區的,如下表:(根據晉西北士紳名流傳記整理)
(表二) ③
姓名 生活區 聲望輻射面 姓名 生活區 聲望輻射面
喬先生 臨縣四區兔坂村 全區 喬先生 臨縣四區兔坂村 全區
郭先生 臨縣四區郭家窳村 四區、八區 王先生 臨縣王家坪村 臨縣、方山縣
郭先生 文水三區南社村 十幾個村 丁先生 寧武二區 村附近三十里內
呂先生 寧武三區 本村周圍十余里 武先生 寧武霸溝 十幾個村
其三,基層政治權力結構中領導地位的權威性。民國時期鄉民心目中的“士紳”實際指社區中的道德權威、文化權威等極富聲望、有較高社會地位的成員,他們獲取社會地位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即他們在基層政治中都具有權威性的領袖地位。傳統鄉村社會的權力舞臺通常是社區內血親家族組織、宗教組織,農民則是輪廓分明的血緣組織成員,對士紳領袖的追隨與服從已沉積為鄉土文化的一部分,然而,我們注意到這一時段的華北鄉村權力架構,不同區域的鄉村權威按照兩種不同的原理行使權力,一種是“傳統型”的權力運作模式,鄉村權威與國家鋪設的權力軌道相分離,如有學者對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冀東地區的調查:“鄉村中各種政治群體上層人物,即鄉村里的富戶,名流,大都不愿出任行政人員,對保甲長這種跑腿的很多地方凡是有地位的人是不愿任保長的,傳統的紳士為了他在政治結構中的特殊作用不能進入行政機構。” ④ 二是具有現代行政特征的基層權力運作模式。近代以來,國家進行現代化建設由于所需大量資源不得不加大向鄉村攫取的力度,從而也不得不在鄉村確立起自己代理人以強化對鄉村資源的汲取,由此產生了國家授權認定的合法的“權力精英”,由于戰爭的發展而不斷強化對鄉村資源的汲取,“權力精英”的重要性不斷增強,它的權威也不斷得以提高,這就促使鄉村權威由幕后走到臺前,與合法“權力精英”不斷靠攏媾和,形成了另一種國家行政與地方權威并軌的權力運作模式。“20世紀前20余年,處于舊的鄉級組織破壞與新的組織創建時期。鄉保地位越來越低,漸漸被廢棄。……區董多由鄉紳控制,他們得到縣衙的認可,在“自治”的名義下,由“選舉”而進入“議事會”,開始“議政”“參政”,由原來的幕后操縱鄉保而走到前臺。 ⑤ 筆者收集到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晉西北名人傳記資料也顯示出這一特征:“絕大多數士紳名流都在自治機構中擔任著公職”。 ① 由此我們看到,處于時段的不同區域,由于鄉村傳統權力運作方式的延續和國家力量向鄉村擴展延伸程度的不同,士紳領袖在基層政治中權威行使方式也不盡相同,即呈現出制度與非制度二元特征;但無論是制度性權威還是非制度性權威,士紳領袖在鄉村事務中的地位是決策性的而非被操縱的代理,在鄉民心目中的領袖地位是其他階層無法替代的。
(二)鄉村“能力型”階層:鄉村民眾的視野中,“能力型”階層指憑借個人能力或某種技能而活躍在鄉村的社會群體,他們沒有士紳領袖的權威地位,但在鄉民具體而微的日常事務中不可或缺,或者說極其有用。我們將“能力型”階層與“士紳領袖”階層、“普通民眾”階層加以比較,可以大致勾勒出鄉民心目中“能力型”階層的輪廓特征。
首先,與有一定家世、文化權威、道德威望支持的“人格魅力型”士紳階層相比,他們沒有權威性社區地位,也不一定能得到鄉民的尊崇與愛戴,甚至為鄉民所惡,其有限支配地位主要歸功于他們所特有的社會資源———“能力”,包括社會活動能力與技能,如晉西北趙家川口的鄉民“雖然不滿意這種(品質差、做事馬虎、貪污腐化)的舊干部,但除此之外,還有誰“能書能文”呢,只能來一個‘有勝于無'。 ② 又如有學者提到鄉村中的“布衣領袖”,“例如一位技術好、經驗豐、年齡高的泥水匠、木匠或五金匠,為其從事之行業師傅多年;有了兩代、三代或更多的學徒,他就能在這門行業中成為領袖,影響幾代學徒。這樣一位領袖就是布衣領袖。” ③ 擁有“能文能書”與“手工技能”這樣一些“能力”,是鄉土社會“能力型”階層的主要特征,在社會角色中,他們與具有社區威望的“士紳領袖”顯然存在一定的地位差別,“臺頭村人認為不久前卸任的潘繼是稱職的莊長。……因為他會說話,在調解重要家庭或家族之間爭端時,就成為非常難得的人選。……他會威脅或在街上大聲批評令他不滿的行為,但他所責罵的總是比較貧窮和軟弱的家庭。……如果重要的家庭或家族陷入麻煩,莊長沒有足夠威望或權威解決問題,就必須求助于鄉紳。 ④ 由此我們看到:鄉村“能力型”階層在社會分層中通常位于“士紳領袖”階層之下,有學者所概括的“田賦催促人”則可進一步印證這一事實:“從他們的職務內容就能想到田賦催促人與會首、會頭那樣的不同,他們并不能作為村里事實的領袖而直接參與村政運作,他們的經濟力量也不足以左右當地的經濟動向。” ⑤ 以上分析我們看出,在鄉民心目中,“能力型”階層的社區地位與“士紳領袖”階層相較是有顯著差別的,他們在鄉村事務中有一定的支配地位但沒有最終的決策權,其社區影響力是有限的。
其二,在鄉村普通成員的社會意識中,“能力型”階層與“士紳領袖”的另一區別是“士紳領袖”的聲望是超社區的,而“能力型”階層與鄉村普通成員的社會距離較近,在社區內諸如鄰里糾紛、婚喪嫁娶、租佃買賣等具體、細致、微觀層面的日常瑣務中,扮演著更為有用的角色,如山西武鄉:“知識分子中,第一種是地主、大知識分子,這是十年寒窗而來的。農民只是尊敬,但不敢接近,即便去找人家,人家也不理。第二種知識分子,高小畢業后,無力外出而參加勞動,這群是聰明能干的人物,給群眾寫字,寫對聯,婚喪嫁娶貼等,都是他們寫。他們時常給群眾講故事,三國水滸等。”史料中所描述的第二類與“群眾”日常生活有著更為緊密關聯的知識分子,則屬“鄉村能人”的行列。 ⑥
第三,不同于鄉村普通社會成員,“能力型”階層主要憑其膽識與魄力、豐富的社會閱歷、鄉村民眾認同的“能力”或一技之長活躍在鄉村社會,在生活的社區內起一定支配作用,其社區地位并不總是被鄉民看重,但一般成員又無法達到,如在滿鐵調查中提到的鄉村保正的角色:“問:什么樣的人才能當保正呢?是有錢人嗎?答:不是,但也不是種地的農民,是沒有財產但在這幾個鄉比較活躍的人物。問:活躍是指哪些方面活躍呢?答:交際多,哪個鄉長他都熟。問:這樣的人什么職業的人最多呢?答:沒有職業限制,只要他當保正合適就行。問:普通農民當不了嗎?答:當不了。” ① 日本調查員小沼曾對保正張波田的父親鄉槐說:“保正的工作不容易做,你兒子作為農民能夠當上保正很不錯啊。”對此,鄉槐略微得意地說:“一般的百姓有點干不了,必須是既能領會官吏方面的事又能受各村信賴的人,他們把農業作為副業,少干一點。 ② 明恩溥在其《中國鄉村生活》中所概述的“地痞”也屬于這一群體:“地痞一般是窮人,他沒有什么可損失的。……這類人如果具備特殊的能力的話,就有可能成為地痞,從而依他們自己的意愿左右局面。 ③ 可見,“能力型”階層在鄉村民眾心目中純屬于農民身份,但由于擁有較強的社區活動能力或個人技能,社區地位又不同于鄉村普通成員。
以上分析我們看到,“能力型”階層區別于士紳領袖階層,他們在鄉村現實生活中是普通大眾的一員,在社區結構中由于缺乏植根于鄉村文化脈絡的文化權威以及累世財產的支持,不具有權威性的社區地位,但憑借鄉村普通成員并不具備的個人技能、豐富的社會閱歷以及相應的活動能力或魄力、膽識等社會資源,獲得了鄉民的認同,進而在社區內起一定的支配作用。
(三)普通民眾階層:主要以種地為主業的鄉村普通農人,也包括部分小商人、小手工業者或兼業者,他們是鄉村社會成員的主體架構,在處于糊口水平的生活壓力下,生存能力相對薄弱,在鄉村事務的各個層面對“士紳領袖”階層和“能力型”階層存在依賴性。
首先,這種依賴性在日常經濟生活層面較為突出。“士紳領袖階層”由于擁有較為寬泛的社會資源而在社區中是生活能力最高的階層;鄉村“能力型”階層在經濟資源的占有方面不一定具有優勢地位,但可用經濟資源之外的社會資源如“能力”和“技能”加以彌補,進而緩解生存壓力,減少對士紳領袖的依賴;鄉村普通社會成員不僅在物質資源占有方面顯得不足,對其它社會資源的占有程度更為有限,多數只擁有以血親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社會關系,與外界聯系的能力較弱,無法拓展其生存的能力,常常需借助“士紳領袖”和鄉村“能力型”成員的扶助才維持正常的生活,這種依賴如同斯科特所總結的,主要體現在“身體的保護;種子與工具的供給;可能的物質保障與在經濟危機時食物與貸款的幫助” ④ 等方面,如以下史料所述:“農民是獨立經營的小私有生產者,處處要依靠地主。俗話說:‘女靠男活、窮靠富活,'并有農民樣說:‘咱是在人家下巴底下干活的人,長出氣也得看人家臉色。'平日農民的生活里,不幾天就得向地主借糧食,借三升五升的麥子。蒸饃打灶、人情來往,瞧人待客,借地主三升五升的糧食維持時日。最重要的是農民的生活全憑著地主租給地種。驚蜇前后是溜舐客吃開的時候———許多人求爺爺告奶奶般的哀求,搬他給地主說好話,好租地種,地主即抬高租額,這塊那塊,升升斗斗地爭執著。費了八大袋好話,好容易租給了土地。耕地種時挑選種籽,缺了樣兒,耕地拉牛,都得去向地主家借。還有,由于農民底空,每遇婚喪嫁娶、疾病死亡等等的事情,說得向地主跟前求貸,不得不托人情,找保人押押頭、寫文書契約等等…… ⑤ 再者鄉村經濟交易的中保人,又非普通農人所能,“中保人多是社會地位、經濟地位較高,關系廣泛、有面子、熟悉交易規則,能言善辯者”。 ① 可見,由于鄉村普通社會成員對物質資源占有的缺如促使他們對“士紳領袖“和”“能力”型階層的形成依賴性。
其次,在鄉村公共事務層面這種依賴關系更為明顯。在鄉村社會,維系傳統鄉村社會結構的紐帶通常是血緣宗族組織,宗族、家族權威在社區內非常普遍,而鄉村普通成員對士紳精英、鄉村權威的順從已形成習慣,并且在普通民眾的心理根深蒂固。除了一些極其瑣碎的農事,普通農民很少獨立地做出決定與選擇,在公事上對“士紳領袖”與鄉村“能力型”階層都保持著順從與依賴的關系,如1940年晉西北抗日根據地“村選”時鄉村民眾最初對于參政態度清晰的表明他們的這一依賴性:“選下我們當村長,連工也誤不起。……咱們不識字,沒能力,不會辦事;窮人不能當選,連身子都誤不起……還是要有錢的當選,能誤起身子……一個字也不識,人家給了任務,連翻話也翻不來;要選好的,或識字的,有把握的人,才能辦公事;…有錢的當選才好,因為他出的公糧多,辦的事也多。” ② 黨的干部也注意到:“貧農干部連半個都沒有,過去也從來沒有過。……老百姓應付公家要有“能書能寫”的人才行,讓他們在村政權混。” ③ 相對華南地區來說,華北鄉村的租率相對要低。在鄉村民眾看來,給他們帶來生活壓力的不是地租而是國家層出不窮的繁重賦稅和兵役,所以他們認為:“能叫咱們少出些差、少出幾個兵,比甚都強……這一次還是選上某某人當村長,才能抗款抗差抗公事,并且能對咱們有些袒護…”, ④ 包括士紳領袖與普通農人在內的所有社區成員對賦稅、出差都有義務,存在共同的經濟利益,但鄉村普通成員自身缺少經濟政治及其它鄉土資源和政治參與意識,而“士紳精英”與鄉村“能力”型階層受過一定的教育、把持著稀缺技術、擁有較強的社會關系網絡,掌握著絕大多數的公共服務,因此,在基層政治中,鄉村普通成員總是主動或被動在“士紳領袖”階層與“能力型”階層中選擇自己的代理,進而形成了依賴關系,這種依賴性成為不同階層地位差異的主要邏輯與根據。
(四)劣勢階層:指鄉村社會的底層群體,他們在鄉村文化脈絡中由于沒有多少可資利用的財富與社會關系,生活能力最差,受到社區成員同情或鄙視,社會地位十分低微。這一群體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鄉村中的乞丐、孤寡殘弱、長工等極度貧困家庭,他們也是鄉村中的弱勢群體,多受社區內成員的同情,其境遇也是鄉村成員極力避免的,如沙井村有戶乞丐,戶內有一個老婆婆和一個孩子,村里的人很可憐她,給她很多食物;村子里的長工不多,由于收入少勞動太苦而多數人不愿去做。 ⑤ 又如后夏寨,“村民把長工的工作,視為本村人不愿做的低賤工作”。 ⑥ 小說《李有才板話》里描寫了一個情節:閻家山村老秦是村中最老實最貧窮的農戶,當農會主席老楊造訪時,起初把老楊當作昔日縣衙門派來的人畢恭畢敬地接待,但聽老楊說自己是個長工出身時,就馬上看不起了。 ⑦ 在華北鄉村很多地方對雇工有“伙計、窮攬工漢”等稱謂,均表明其社會地位之低賤。共產黨干部在對晉西北鄉村調查中也觀察到貧戶社會地位的低微的事實:“一般貧農在社會上地位相當孤立,不敢講話。……貧農多文盲,家庭生活時間少,生活上感到痛苦,社會上遭人冷眼。” ⑧ 另一類是鄉村中的“二流子”,也以貧者為主,但他們無正當職業,好吃懶做、到處游蕩,有不良嗜好,甚至以偷人者、拐騙、盜劫為生,如史料對二流子的總結:“這些二流子當中,大都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生活很苦,有時連飯都吃不到,有兩個有老婆,其他都是單身漢。至于半二流子,他們有家庭,還有些地,也勞動一點,但不害受,不好好刨鬧,有的還賭博、抽大煙。” ① 這一群體不僅生活困頓,還由于其行為影響在鄉村道德評價體系里成為輿論譴責的對象而為鄉村成員鄙夷,“他們沒有家,疾病時,無人照料,衣服破爛無人修補,生活是靠了偷、賭、欺詐所得,于是,發生了偷竊案來找他們盤問,他們去哪里人家防到哪里。” ② 以上我們看出,鄉村中的劣勢階層由生活能力差的弱勢群體和受道德譴責的貧困“二流子”構成,他們不具備一定的物質財富與生活技能,更沒有鄉土文化所認可的知識、德行、面子等象征性資源,社會地位較為低下,是鄉村社會的劣勢階層。
三、鄉村民眾的社會分層標準
以上筆者對建立在鄉村民眾分層觀基礎上的社會分層狀況作了較詳盡的分析,從中可看出鄉村民眾區劃社會階層的標準極具多樣性與復雜性,諸如知識面的大小、信賴程度的高低、倫理道德的好壞、對人情世故理解的深淺、個人能力的強弱、社會閱歷的多寡、貧富的區分等認知差異以及社會關系等諸多要素都是鄉村社會品評社區成員的內在參照,這一系列因素又與鄉土社會長期積淀而成的獨特文化情境不無關聯。筆者將這種潛藏在鄉村民眾分層意識中的由多種要素融化聚合而成的分層標尺歸納為“鄉土資源”,正是由于對“鄉土資源”控制程度不同,才形成了鄉村不同社會階層的區隔。“社會資源”是社會學家研究社會階層化的重要依據,它有兩個基本特征:“即有價值性和稀少性”; ③ “鄉土資源”則是“社會資源”的一個具體表現形式,與“社會資源”相較,除了“有價值性和稀少性”的共性,還擁有“鄉土性”的個性,即需在鄉土文化的具體脈絡中把握“鄉土資源”的特性,如人情、面子、能說會道、能文能書、儒家德行等中國鄉村民眾認定的評判維度,其價值未必為其他社會所認可,只有在鄉土文化環境中才呈現出其特有的價值,也才能作為評定社會成員社會地位的重要因素。因此,“鄉土資源”是建立在鄉村民眾分層觀基礎上被鄉村成員認可的用來滿足各種欲望的有價值的資源。為了進一步理解這一標準,我們將“鄉土資源”細分為有形的物質資源和無形的象征性資源。其中,物質資源主要包括土地與商業財富;象征性資源特指是無法定量來衡量的、鄉村民眾集體認同的一系列評價指標,其組成因子大致包括個人資源(個人人格魅力、受教育程度、個人技能、領導能力)與社會關系(血緣和地緣群體、社區的權力網絡)。其中,土地是最為關鍵的稀缺性資源,對于大多數鄉村成員而言,它是維持生計的根本,但其意義已大大超出了物質上的有用性,其實質已演化為衡量社會地位的重要指標,它是象征性資源產生的重要前提之一;但這一要素的最終績效又是有條件的,即受到象征性資源的制約,如“士紳領袖”階層地位的確立不只是擁有多量的土地,且享有較高的聲望,并發揮著權威性的主導作用,“在資源有限,一家發財、千家倒灶的社會里,家戶的財富只有在家族和村落利益層面上發揮作用才會受到人們的稱揚;否則,財富越多,則越為鄉鄰所鄙夷”, ④ 質言之,潛藏在鄉村民眾意識中的分層標準就是以土地、財產為主要內容的有形物質資源和無形的象征性資源相互作用有機融合而形成的“鄉土資源”。鄉村民眾正是以“鄉土資源”占有的程度為區劃標準,將社區群體區分為“士紳領袖”階層,“能力型”階層,“普通民眾”階層以及“劣勢”階層。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西 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