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立平
這一點似乎無庸置疑。在《梁實秋先生手訂譯著書目》里,就收有《百獸圖》《蘇聯的強迫勞工》《法國共產黨真相》三部署名“李啟純的作品。余光中的《梁翁傳莎翁》一文談到莎翁全集之外,還說到了“梁翁”翻譯《百獸圖》的情況,他根本就沒有提筆名的問題,《百獸圖》似乎無需辯駁地屬“梁翁的譯作。胡百華編的《梁實秋先生簡譜》里也記載有《百獸圖》《蘇聯的強迫勞工》《法國共產黨真相》三部作品的翻譯時間。劉真在紀念梁實秋的一篇文章里有這么一段:“實秋重然諾,講道義。今年6月間,他寄了一本第3卷第7期的《聯合文學》給我。這一期有胡百華所撰的《梁實秋先生簡譜》,實秋在一則譜文旁特別劃了紅線,意思是要我加以注意。那則譜文是:‘民國46年(丁酉, 1957),五十六歲繼續在師大執教英語研究所主任及文學院長,劉真校長卸任時力辭行政兼職。我看了這則譜文,不禁感慨萬端……”如果這段話沒有問題的話,可以看出,梁實秋至少是看過胡百華所撰的《梁實秋先生簡譜》。但令人困惑的是,梁實秋本人在名為《{百獸圖)與諷刺文學》的文章里,并沒有說這本書是他翻譯的,而是說:“此書現有李啟純先生譯本,正中書局出版。”儼然是在談其他人的譯作。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為了搞清這個問題,我決定去問梁先生之子梁文騏先生。梁文騏先生回答是:“對不起,我不知道‘李啟純這個筆名。我父親使用過很多筆名,但我不知道他在翻譯作品里用過筆名。…‘李啟純”的譯文出版時,梁文騏身在大陸,不知道這個筆名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又寫信給胡百華先生。胡先生說,梁實秋年表是多年以前編的,或許還有不準確之處,對于梁實秋是否用過“李啟純”這個筆名,他還需要從臺灣朋友那里去核實。后來,我又寫信給臺灣幾位學者,但至今杳無音訊。
我并沒有善罷甘休。從有關資料了解到,陳之藩與梁實秋有交往,他或許能知道“李啟純的底細。一天下午,我看到陳先生正在中文大學翻譯系會議室與一位教授飲茶暢談,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開門見山地提出問題,陳先生說,他不清楚“李啟純”這個筆名,但他有把握《百獸圖》就是梁實秋翻譯的。“您能肯定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問。這個問題對我本人事關重大,我的博士論文談的是梁實秋的翻譯,有很大篇幅說的就是“李啟純”的翻譯情況,假如“李啟 純”與梁實秋沒什么瓜葛,那么就前功盡棄了。“是他翻譯的。”陳先生很肯定地回答道。
但我還是有些納悶,其他幾位臺灣學者是真的不知道呢?抑或是知道了不愿回答呢?還有,為什么梁實秋本人也在“李啟純”筆名問題上賣關子,沒有大大方方地說“此書現有梁實秋先生譯本”呢?我想,這恐怕與署名“李啟純”的譯作內容有關系。從我收集的資料來看,“李啟純”的譯作只有一篇文章與政治關系不大,這篇文章名為《莎士比亞傳略》,但《百獸圖》《蘇聯的強迫勞工》《法國共產黨真相》這幾部主要作品則有很強的政治性。《百獸圖》作者為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是英國著名的政治諷刺作家。該書是二十世紀最杰出的政治諷刺小說。《蘇聯的強迫勞工》一書英文原名是Forced Labor in Soviet Russia,作者為Dallin及Nicolaevsky。該書剖析了蘇聯的勞工營及流徙制度,抨擊了斯大林統治下的蘇聯對強迫勞工的殘酷剝削與迫害,追述了蘇聯強迫勞工的歷史,敘述了其由初期的嘗試逐漸形成龐大體系的過程,以及當局對待勞工觀念的演變。《法國共產黨的剖視》考查了法國共產黨的情況,該書法文名字為Physioligie 4u Parti Communiste Fran.ais,作者為人Rossi(Angelo Tasca,1892~1960)。梁實秋是根據Willmoore Kendall(1909-1967)的英譯A Communist Party in Action:an Account Of the Organization and Operation in France轉譯的。
“李啟純”翻譯的這三部作品的時間和地點是在五十年代的臺灣,當時的國民政府推行的是“反共抗俄”的政策,國立編譯館的編譯活動自然不能偏離這一方針,可以說,“李啟純”的這幾部譯作是這一歷史時期意識形態的產物。梁實秋并不喜歡在編譯館的工作,身為館長不到一年,便毅然辭職。他在《槐園夢憶》里回憶道:“編譯館原是由杭立武部長兼館長,館址由洛陽街遷到浦城街,人員漸多,業務漸繁,杭先生不暇兼顧,要我代理,于是館長一職我代理了九個多月。文書鞅掌,非我素習,而人事應付尤為困擾。接事之后,大大小小的機關首長折簡邀宴,飲食征逐,虛糜公幣。有一次在宴會里,一位多年老友拍肩笑著說道:‘你現在是杭立武的人了!我生平獨來獨往不向任何人低頭,所以棲棲皇皇一至于斯,如今無端受人譏評,真乃奇恥大辱……此時政府改組,杭先生去職,我正好讓賢,于是從此脫離了編譯館,專任師大教職。”梁實秋是一位新人文主義者及自由主義者,他對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極為珍視;另一方面,他的文藝思想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堅決反對文藝淪為意識形態的工具。這幾部作品的翻譯,很有可能是執行政府下達的任務而進行的。這幾部作品自然會成為意識形態斗爭的工具,這與梁實秋的文學主張有一定的矛盾。他翻譯時,可能擔心翻譯這些作品會“玷污”他的聲譽,而沒有使用真名。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了梁實秋矛盾的心理,也看到了意識形態與文學及翻譯的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