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锏譯
奧斯汀·克拉克(Austin Clarke)是加拿大著名作家,現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交叉口的幸存者》、《交匯點》、《命運風暴》、《長大的光》、《驕傲帝國》、《波浪之源》、《問題》和《磨亮的鋤》。2002年以其小說《磨亮的鋤》獲得加拿大最高小說獎吉勒文學獎,這部小說深刻反映了巴巴多斯的后殖民生活。獲獎后,克拉克接受了加拿大文學期刊《一月》編輯琳達·理查茲的采訪。
琳達·理查茲(以下簡稱問):您在《磨亮的鋤》中寫的畢蒙謝爾這個地方,是一個真實的還是虛構的島?
奧斯汀·克拉克(以下簡稱答):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說巴巴多斯。我認為可能是擔心長時間沒有住在那里,我可能用了被發(fā)現是在種植園生活的某個人的名字。我不想造成任何誹謗。但是,后來到巴巴多斯去領獎的時候……我去了市政廳,很偶然地,我看到墻上的牌子上羅列著巴巴多斯歷任和現任總督的名字。我逐個檢查是否斯坦利爵士這個名字———《磨亮的鋤》中總督的名字———確曾真是一個總督的名字。我很高興并非如此。
巴巴多斯是親英的,那氣息很濃。體現在它的政治忠誠,它的文化,它對英國生活方式的模仿中。以至于巴巴多斯被視作小英格蘭。有個幽默故事講的是二戰(zhàn)期間的事情,當時的巴巴多斯總理給丘吉爾發(fā)了一封電報說:“前進,英格蘭,小英格蘭支持你。”我們認為那是一個笑話,當然,我這個年紀的人都會告訴你那個電報使巴巴多斯成為笑柄。但是就是那么回事兒。我們所受的教育和我們模仿的說話方式都使我們被當作英國人:黑皮膚的英國人。因此,我們就有了畢蒙謝爾這個名字,它是英國一個縣的名字,巴巴多斯實際上也就是英國在海外的一個縣。
問:那么在《磨亮的鋤》中的畢蒙謝爾就是一個虛構的巴巴多斯?
答:它是巴巴多斯的別稱。如果你說畢蒙謝爾,知道西印度群島的人都曉得。今天人們甚至說:噢,你是從畢蒙謝爾來的。那是有貶損的意味的,原來你是英國人。但是我不希望有人把書里面的畢蒙謝爾理解成巴巴多斯。我的意思是,我故意用畢蒙謝爾來說明生活在受壓迫處境中的人可能親英到何種程度。這就是為什么始終這本書都提到《倫敦圖片新聞》雜志,特別是當那個警察還是一個小學生時,如何竭盡全力地掌握英國歷史的很多細節(jié)。正是他的英國歷史知識使他獲得了進中學的獎學金。當然,這種對比還反映在瑪麗的兒子維爾伯福斯的態(tài)度上。當他返回畢蒙謝爾或者巴巴多斯時,比他離開的時候更歐洲化了。
問:你本是巴巴多斯人?
答:是的。
問:你在加拿大呆了多長時間?
答:我是1955年到加拿大讀大學的。從那時起應該有47年了。9月29日是我旅加的第47個年頭。
問:為什么現在才寫這部小說?
答:我認為重點在“現在”。作為一個作家,我第一次感覺能自由地處理這個題材。我都不知道這個題材會是這樣的。我從那些影響文學寫作的消極因素中得到自由和解放。我什么也不擔心,心態(tài)很好,精力充沛,精神愉悅。我保持了我的幽默感。即使當時未加考慮,現在你的提問當然促使我去思考,如果一個作家要寫重要的和好的題材,他(她)都會體驗和意識到這些東西。也許具體表現不同,但是作家必須記住這種可能性,即我提到的這些因素的濃縮,積累和存在。
假設我替你提問的話,我會說:“為什么回頭寫巴巴多斯,我就寫了三次,在三部小說中,第一部是《交叉口的幸存者》,第二部是《荊棘叢中》,第三部是《總理》。為什么在我生命的這個時候回頭?寫兩本多倫多的書并不要花太多時間。
我認為原因是在于錯誤的觀念,如果你遠離你的國家,你可以更好地寫它。這種關于客觀性的想法是與距離同義的。我根本不相信它。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它不是客觀的情感,而是對巴巴多斯的理解。就好像我下了決心要寫巴巴多斯,即使被人誤解也不在乎,因為巴巴多斯對我而言不再像非洲那樣是個威脅,也就是說由于我和非洲的關系以及對它的反應無法確定,它意味著我不可能去非洲,永遠也不可能去。上個世紀60年代我覺得非洲是一個如此重要的需要考察的地方,如果我去了,我定會立馬決定不再回來。這么說吧,假設我愛上一個非洲女人,我不會回來;或者我愛上非洲風景,或者我愛上非洲歷史,那么打個電話回家說“算了,我不回去了”是很容易的。
這些年來,正是抱著這種態(tài)度,我解決了所有巴巴多斯指涉的問題,現在我可以寫巴巴多斯了。
我還要回答你關于“現在”的問題。我為這部小說準備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作家是否有權在寫作中反映影響自己的事情。我想作家愿意相信他們是原創(chuàng)的。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因為我知道———大多數作家都知道———你很容易受到你閱讀的東西的影響。
就像夏穆瓦索為馬提尼克島,喬伊斯為愛爾蘭寫作一樣,我也想為巴巴多斯做點什么。但是有趣的是我會再次寫巴巴多斯。如果你定居在出生國以外的地方,如果你嚴肅思考一下,就會有許許多多的你從不知道的細微事情,累積起來清楚揭示你是一個外國人的事實。
書中的瑪麗·瑪蒂爾達是在村里長大的姑娘,像含苞的花朵,吸引著所有同齡人甚至男人們的或是多情或是肉欲的目光。我記得小時候在巴巴多斯時,鄰居中就有這么一個女孩。由于這是一個開放的社會,當然,同質的,鄰居中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女孩。
問:這里“同質的”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答:是指每個人都知道和理解鄰居做的每件事情。一旦鄰里關系確定下來,每個人都是同樣的階級,社會地位,文化的,種族的。在這兒,“種族上的同一階層”我是指即使有人的膚色淺得可以算作或被認作白種人,就像我家在巴巴多斯那樣,他們仍是巴巴多斯人。在認定親人,當然也有鄰居時,我們沒有膚色的限制。
巴巴多斯大多數是英國人,但也有德國人、法國人等。另一方面,我想,如果您在島上,但因文化的限制和沖突,你會老想著離開它。就我而言,在巴巴多斯時我想著去英國念大學。但是因為錢,我又改變了我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錢是能為你支付船票費、學費和生活費。我在巴巴多斯上中學的第一個科學老師是加拿大人,來自阿爾伯塔,叫艾倫·維爾斯,他是在我們學校教書的第一個白人。當我們談話時,他會給我講阿爾伯塔。因此等我離開學校時,阿爾伯塔就變得很真切了。我們認為加拿大的地理比澳大利亞的地理更有趣。地理課老師常常在每個夏天去加拿大。當然是我們的夏天,在巴巴多斯我們沒有夏天。
那時候巴巴多斯還沒有公寓。你住在家里,你不會去租公寓,這個詞根本就不存在。也沒有暑期短工。學生們上學,暑假里游戲,不工作。因此當他告訴我:你可以找份暑假短工時,這是一種不同的思考方式。當然,在那個時候的英國,學生也不工作。因為在那個年代,那個層次的教育被認為是一種特權。
問:那是什么時候?
答:在上個世紀50年代。
問:你是一個自律的作家嗎?也就是說,你每天都寫作嗎?
答:不旅游的時候,是的。在每天的同一時間,至少是同一個鐘點,不旅游的時候,我在九點開始寫作。無論寒暑,穿著睡衣,我呆在家里,這是獨身生活的唯一好處。在家寫作時,我會從書房走到廚房去泡茶。戒煙前抽抽煙斗或紙煙。5點左右,很可能因為光線的差異和街上行人的變化,我會停下來考慮吃飯的事。我不是每天吃飯。我無法做好飯獨自一個人吃。我有個房客,是個了不起的廚師,一個美食家兼廚師。他自己做一頓美餐,然后獨自享用。我說你簡直是開玩笑。因此如果有朋友來我才會吃飯,那時我才做飯。晚上11點左右,新聞之后,我繼續(xù)工作直到凌晨三、四點鐘。我7點鐘起床。
現在我在白天和晚上都能工作。我想上午人的精神最好,因為你剛休息過。多年前我才開始寫作,結了婚,有孩子。我提這個僅僅是說明收入的不穩(wěn)定和職業(yè)的不穩(wěn)定。你不知道是否會成功,你仍在猶豫是否回頭從事法律工作或者回到西印度老家搞政治呀什么的或者找個工作。
我妻子那時是護士,家里有兩個孩子。我負責收郵件,當然通常是賬單。我意識到如果我取出了賬單,我就無法專心,因為我沒有錢。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西印度人,太依靠女人,那是被人瞧不起的,即便那個女人是你的妻子。對不?因此我收攏這些賬單把它們藏起來,(笑)從不打開看。因為我要是打開看了,我就整天都無法專心。為了忘掉它我就在8點到10點之間郵遞員來的時候給我的朋友寫信。這些年來我和兩個重要的朋友保持通信,不幸的是兩人都死得很早。當然現在我不寫了。但是如果我無法專心工作我還是會寫的。我寫的都是長信,6頁,給好朋友寫信,我用巴巴多斯語。
問:巴巴多斯語是什么語言?
答:方言。
問:就是《磨亮的鋤》中那樣的方言嗎?
答:這本小說里面使用的方言并不是純巴貝多方言。我無法那樣寫。因為瑪麗·瑪蒂爾達已經是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女人,來自她兒子的信息,來自那些大人物的即使是不平等非民主的影響,這些信息的碎片開闊了她的眼界。她的語言由此有了變化。但是由于她的巴貝多黑人身份,她還保留了巴貝多方言的本色。那就是她對警察談話的方式。當她對警察談話的時候,語言是不同的。這是有趣的。因為如果你現在到巴貝多,你對一些巴貝多白人說話,他們都還保留了方言的色彩,即使不是巴貝多語言的節(jié)奏。在牙買加可以發(fā)現很好的典型,那兒所有的不同的社會集團,不同膚色和種族的人都這樣說話。在特立尼達也是這樣。這兩個例子子都可稱之為多元化文化主義的例子。在巴巴多斯不同,因為在巴巴多斯一個教師說話就好像他是在英國。
問:那么,瑪蒂爾達是在奴隸制下長大的嗎?
答:不,她的父母才是。
問:我對我讀的想了很多,因為有些東西,要以奴隸制、所有制來思考,但是……
答:我記得我奶奶從她住的地方過來,她的衣服蓋過小腿肚。她穿著鞋,頭上戴著帽子,袖子很長,因為她是基督徒,她要去教堂。她走路總是提著籃子,系著圍裙。我不知道在那時巴巴多斯是否給老人養(yǎng)老金,也許有來自教會的幫助。奶奶一周里每天要走三英里路來學校看我。她和校長談話。我從來沒有為了找出真相和她談過,但可以推測由于她沒有受過教育,要么在田地里勞動,要么是在別人的廚房幫忙。當我觀察生活,她的生活,和我母親一般年紀的女人的生活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奴隸制的表征。什么是奴隸制?除了顯而易見的身心受支配的殘酷現實外,你也可由巴巴多斯某些人群間的貧窮之源得以見證。
問:但是在瑪麗·瑪蒂爾達的世界里有監(jiān)工和種植園,你能感覺到壓抑。
答:是的。例如,從嚴格意義來講,這可能不是被當作奴隸制的一個方面。但是我認為它是。奴隸制不僅是白人要黑人承擔的義務、期望要求等一切,它還區(qū)別黑人彼此之間以及對種植園的忠誠。
我們沒有真正討論奴隸制應該是和可能是什么。如果你像許多人那樣相信英國因剝削西印度的廉價資源而強大,換句話說,所有財富來自甘蔗,這就是工業(yè)革命。你明白嗎?有一陣奴隸的生產力不高,英國人意識到是食物的原因。他們想用一種價格低廉的食物來養(yǎng)活奴隸。讓奴隸們就算沒有力氣繁衍后代,至少有力氣干活。因此英國政府做了些調查,找到一個在英國———非洲———西印度群島之間從事三角貿易的船長,即“邦德號”的布萊船長。布萊對植物感興趣。在去非洲的路上,他在海地或類似海地的某個地方停泊,發(fā)現了個面包果。我不曉得那些日子他們是怎么烹煮的,可能就用水煮了煮。但現在它成了美食,同樣,豬腸也是美食,是美國黑人的傳統食品。因此,我們現在的做法是:先煮,接著搗,像加拿大人用小錘子搗土豆泥。然后我們把它攪進像玉米粥那樣的糊糊。
面包果里含有某種成份,它使你工作更起勁,就是它拯救了種植園制度。我們巴巴多斯人仍然鄙視任何和奴隸制的聯系。我們知道吃咸魚是表明你窮。換句話說,星期天你不會吃咸魚。甚至你星期天不會吃煮魚。星期天是享用最好飯菜的日子,你要吃烤雞和烤豬肉。
問:目前你在寫什么吧?
答:是的。我在寫一本以女人為主角的書,但是我已經決定把主角換成男的。這本書已經寫好了,實際上已經修改了6次。我沒有公開它,是因為我老是覺得,也許,里面有些東西有問題,而我還無法解決它。現在我明白了。因為,回到你的第一個問題,為什么現在寫這本書?寫作《磨亮的鋤》的過程中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是,經過這么些年,我第一次明白了怎樣寫小說,這是我第一次理解這一點。
問:這種情況怎么會發(fā)生在寫了第6本,第8本,或者第11本小說后呢?
答:我無法解釋它是怎么發(fā)生的。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清楚地意識到,它發(fā)生了。我以為我解決了這些年來我作為作家所受到的所有困擾。那就是為什么我能解決在1985年開始寫作的這部小說中的問題的原因。我明白哪里錯了。
問:是經驗?成熟?還是更有眼力?
答:那是學習技巧的結果。但是有些人沒有,我認為我必須拋棄我以前小說中的很多東西。我必須像個新手從頭開始。對《磨亮的鋤》我很滿意。它超出了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