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我每天都在好萊塢大片里看到許多黑人明星,并以他們為偶像,當我外出歸來發現自己家對門住著一對黑人夫婦時,我還是大吃一驚,許久也回不過神來。
我租住的是一個小高層的住宅樓,樓有些舊了,房租相對低些。這種小高層是兩戶一個電梯,樓與樓之間間距很寬,采光通風很好。我是一個自由撰稿人,時不時地需要去外地散散心。這天早上,當我從外地回來,找出鑰匙開門時,對面人家的門開了。我回頭看了看,半天合不攏嘴——竟然是一個黑人。
就在我驚疑未定時,那黑人對著我展露了他晶瑩的白牙:“Hi!”他主動招呼我,我下意識地也對他點了一下頭:“Hi!”他并沒有打算要下樓或者關門的意思,而我則推門而入。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說中文,驚疑之下,我也不記得一句半句英文,所以就那么僵持著。
就在我尷尬地對他再次露齒一笑,準備將門關上時,他才又說了一句我根本聽不懂的話。我微張著嘴,他又說了一次,我突然想起他剛剛說的那三個字有點像漢語的“對不起”。后來我才知道,他當時說的真的是“對不起”三個字,但他全念成了第二聲,而我又心神不定,自然沒聽懂他的話。
我對他鼓勵地笑了笑:“有事嗎?”他又用他那全是第二聲的漢語,邊比畫邊一字一頓地說:“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到煤氣公司叫一罐煤氣嗎?”我長舒了一口氣,拿起電話給他幫了這個忙。他連連對我說:“謝謝,謝謝!”他說的漢語里,這兩個字最好懂。
二
我看過許多留學國外的人的文章,都是說黑人怎么窮,怎么無賴,怎么樣在美國欺負亞洲人的。所以,下意識地,我對對面這個黑人有一點提防之心,但我也并沒有太多慮,因為按照以往的鄰居規則,我與對面鄰居的交往,都限在樓梯間。關上門,我們便是完全不相干的人。而與這個黑人,我給自己定下一個規則,盡量連樓梯間的交往也免了。
這天我在樓下一進電梯,發現只有那個黑人在里面,我猶豫了一下,但他友好的目光讓我無法再退出去。我硬著頭皮找了一個離他最遠的距離,仰望著樓層指示燈,希望快快到十六樓。
然而黑人并不打算讓電梯里的相對成為默然,他首先開了口:“你好,我叫毛姆。請問你叫什么?”我牙痛似的咧咧嘴:“我叫鄭濟!”他重復一遍:“成績?很好的一個名字!”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成績就成績吧,何苦跟一個老外較真呢。
我們一起出了電梯門,他往左走,我往右走。當我們以同樣的速度打開門時,我聽見了他那邊屋里發出一陣輪子轉動的聲音對著門口而來,我不由自主地回頭一看,門開處,一張輪椅赫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而輪椅上,是一個女黑人。這一回頭,我的視線便被那個女黑人牢牢地吸引住了。因為她看起來是那樣奇特,身形奇小,她的臉大概不夠我一只手掌寬。就算這會兒她不在輪椅上,給人的第一感覺也會是,這個人太不健康了。
女黑人好像已經習慣了驚異的目光,她對著我的目光里充滿了微笑。毛姆吻了她一下后,為我介紹:“這是我太太,珍妮。”
珍妮的漢語比毛姆好多了,她邀請我:“有時間請來屋里坐坐,喝杯咖啡。”我一邊點頭,一邊從打開的防盜門里看見了他們家一塵不染的地板,我不由得趕快閃進去,并關上了門,我擔心他們看見我家里一片狼藉。
三
毛姆在離我們小區很近的兩所學校做英文老師,而珍妮則待在家里。每天早上,天剛亮,一定能聽見輪椅從對面屋子里滾到電梯的聲音,有一次我起身到陽臺上清醒一下頭腦,正好看見毛姆推著珍妮慢慢地在小區花園里散步。還有晚飯后,我如果去散步的話,總是能遇到他們兩個。看見毛姆高大的身子,彎著腰推著輪椅,還時不時地湊到珍妮的耳朵邊說著話,直到引得珍妮發笑的情形,我總是會想:究竟是什么讓他們走在一起?又是什么讓他們不離不棄?
不久后的一天,我去管理處辦事的時候,聽到了住在毛姆樓下的住戶在投訴:“每天樓上都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攪得我們日夜不安。”管理處的主任便對我說:“小鄭,正好你去跟他們說一下,我就不上去了,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對于這個意外的任務,我竟忐忑不安起來:對于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去告訴她不要每天在屋子里弄出響聲,這是不是太苛刻了呢?
珍妮看見我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歡呼:“太好了,鄭,我一直盼著你來呢。”語言也許可以言不由衷,但是眼神卻不可以,她的眼神里寫滿真誠。
我跟著她轉來轉去的輪椅,幫她煮好咖啡。端起咖啡的那一刻,珍妮說:“每天一個人在家里,我太寂寞了,你能來我家,我真高興。”我只好干干地笑,如果不是今天有任務在身,我大概自始至終都不會跨進這里。
珍妮安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個十幾歲的未曾發育的孩子。她笑笑說:“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會坐在輪椅上?”我被她看透了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大大方方地說:“我得的是一種家族遺傳病,病名很古怪,病名的漢語我不知怎么說。但是,這種病引起我的肌肉萎縮,首先便是下肢,然后才是上肢。所以,我已經坐在輪椅上許多年了。”我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開口:“既然是這樣,你為什么還不遠萬里地來中國呢?一路上多不方便啊。”珍妮笑了:“來中國是我最大的夢想,從我十四歲時就開始做這個夢。”“十四歲?”我看了看他,不知道十四歲對她來說有什么意義。她繼續解釋:“十四歲那年我的病開始發作,我每天都只能待在屋子里,那一年,我學會了看書,從書中,我知道了在地球的東方有一個國家叫中國。書里描寫了許多關于中國的美食、刺繡、陶瓷,還有許多神奇的傳說。就在那一年,我對自己說,我這一生一定要去一趟中國。”
我呆住了,遙想著在美國的某個地方,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因病躺在床上,她無視自己一天天萎縮的腿部肌肉,立下決心說自己一定要去一趟中國。這種瘋狂的想像,我不是沒有,但那還是處在分不清現實還是夢想的幼兒期,就好比說自己要去做超人,自己要去少林寺學成天下第一的武功一樣,只能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想而已。而我面前這位膚色黝黑的美國姑娘,竟然在若干年后拖著她的輪椅,真的漂洋過海來到了這塊土地上。
一定是我太過驚愕的表情讓珍妮覺得十分興奮,又或者是她已經很久沒有找到人聊天了,她興致勃勃地問我:“你一生中最執著的夢想是什么?”我端著咖啡,那一刻舌頭竟然僵住:現在的我,還有夢想嗎?好像沒有了,我只是在疲于應付生活,偶爾停下來喘息一下,喝一杯咖啡提提神而已。珍妮不解地問:“怎么,你的夢想都實現了嗎?”我努力尋找自己思想中的亮光,然后勉強地說:“現在,我想找一個人結婚,愛我的人。”說完這些,我不禁黯然,這不過是我隨手抓來的一個想法而已。
然而珍妮并不以為荒誕,她連連點頭:“這是所有女人的夢想吧。那時候剛認識毛姆,我就有了生命中的第二個夢想:與毛姆結婚。”這一次,我不再表現出意外的神情了。我覺得,在珍妮的世界里,有許多東西是我所無法猜想得到的。
接著,珍妮絮絮叨叨地說起她與毛姆的故事。珍妮二十五歲的時候認識了毛姆,當時,她已經大學畢業,在一家語言學校學漢語。毛姆的姐姐就在那家語言學校做清潔工,而毛姆中學畢業后便在開貨柜車。當兩個人相愛的消息傳出后,遭到了珍妮家人的強烈反對。在美國,門第觀念一樣是有的,珍妮的家族是當地一家有名望的富有人家,而毛姆卻是個與姐姐相依為命的孤兒,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珍妮的家人認為,毛姆之所以要與珍妮結婚,一定是看中了她名下的財產。
那是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在困苦交加時,珍妮一絲一毫也不曾動搖過,她想:我一定要嫁給毛姆,成為他的新娘。
結果,這場婚姻的前提條件是:珍妮放棄名下的財產。珍妮一開始不肯這樣,但毛姆說:你是我的妻子,我有責任也一定能養活你。毛姆還說:我要幫你完成你的夢想,我要帶你去中國……
珍妮笑盈盈地:“你看,我的兩個夢想一齊實現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敲開她家門的真正目的。我對珍妮由開始的好奇與可憐已經變成了由衷的敬佩。我不由得問了一句:“那么,你還有什么夢想?”珍妮神秘地笑著,說:“我想學刺繡,到時回美國去為一些專門的商店提供刺繡制品。”
我看了看她正明顯地呈現著萎縮狀態的手臂,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沉默了一會兒,我柔聲說:“你可以去試一試,我會幫你留心,看看有沒有刺繡的師傅收徒弟。”珍妮幸福地笑起來:“我知道廣東這里會刺繡的人很少,但是湖南與蘇州那一帶會很多。明年我們會去那邊生活,我一定能找到師傅的。”
我明白地點點頭。珍妮神往地說:“如果學會了刺繡,那一生中的三個愿望也都實現了。就算是三十歲去世,也能無憾而去了。”我急忙按照習俗“呸呸”了兩聲:“好好地,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珍妮不解地問:“什么話?”“三十歲去世這樣的話。”珍妮笑著,有些無奈:“家族里,每一代都有一兩個人與我遭遇同樣的命運,他們最長的也只活了三十五歲。”然后惆悵地道,“我今年二十八歲了。”
這一次,我真的不知該說什么。明知自己活不過三十五歲,卻不肯向生命妥協,依然從容不迫地,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夢想,再樹立,再完成,再樹立,讓短暫的生命絢麗如花。面對著這樣旺盛的生命,難道我們不該汗顏嗎?
那天,我到底還是忘記了敲門的初衷。
第二天清晨,當我在陽臺上看見他們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小區里時,才忽然發現自己并沒有聽見輪椅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原來他們已經在輪椅的輪子外套了一層厚厚的橡皮,這樣,滾動起來聲音就小多了。
幾個月后,珍妮聯絡到了蘇州的一名刺繡師傅。半年后,也就是學校剛放暑假,毛姆便攜著珍妮去了蘇州。算起來,現在的珍妮,應該已經在美國的佐治亞州——她的故鄉,開始了她的刺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