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施小羽是整個通信公司里最膽小的收款員,但也是最漂亮的收款員。她總是站在柜臺后面,笑得有些落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成不了明星的緣故。她曾經(jīng)試圖考過各類藝校,但總發(fā)現(xiàn)自己同別人差了一點點,而正是這一點,她才在今天站在這里,做一名小小的營業(yè)員。
臨下班的時候,施小羽依舊將一天的營業(yè)款收齊,放在袋子里。然后,等待著那群無所事事的保安站成兩排,然后她便倨傲地從兩排中間走過去,在一群男人的簇?fù)碇凶叱龅觊T,然后在街上行人的側(cè)目里走到不遠(yuǎn)處的銀行交款。
朋友來找她,恰巧看到了這一幕,嘆息道,小羽,沒想到你比總統(tǒng)還威風(fēng)。施小羽笑笑,她眼里,是沒有任何男人的。
相同的組合,忽然在一天發(fā)生了變化,一個胖子,微黑,換了以前的那個小吳站在自己一邊。
嘿,黑胖子微笑著給施小羽打招呼,引得一幫保安對他側(cè)目而視。她抬頭,發(fā)現(xiàn)胖子的五官長得很端正,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只是這酒窩安在他的臉上,有點兒莫名其妙。
路上的隊列很是奇怪,或是因了職業(yè)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保安們也懶散起來,隊伍便拉得很長,往往在施小羽回頭時,還能看到身后數(shù)十米之外有保安落在后面閑聊。
胖子又追上來,對施小羽說,我叫更生,你呢?
施小羽口里切了一聲,不屑地回答,我叫施小羽。哦,更生口里說,好名字。在我們老家,要是下了小雨,那鄉(xiāng)親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我、是、那、個、羽、毛、的、羽——她一直惱火別人將她的名字念成雨水的雨,她自己擅作主張改了名字,她的本名便是那個下雨的雨。名字是父親取的,但是,她一直不喜歡父親,尤其是父母離了婚之后,于是,不再與父親往來的她,將名字改成了羽毛的羽。她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資料上寫的是原名,那么,她有可能將名字全改掉,包括那個姓氏。
二
每一次送款的時候,更生都與施小羽走得很近。
施小羽笑著對更生說,我看你是想將護(hù)花使者進(jìn)行到底了。更生一本正經(jīng),如果能一輩子就更好。本是一句玩笑的話,但在施小羽聽來,似乎別有用意一般。她板了臉不去理他,而他則著急。從來沒有人對施小羽這樣說過話,那些保安對她都是又敬又畏的。
更生在第二天的時候,就很老實,無話,跟在施小羽身邊,垂了頭。施小羽心里有些不忍。
誰也沒想到會出事。那天街上人很多,但就在施小羽橫過馬路的時候,一個蒙著面的人沖了出來,拿著槍,指著施小羽,要她將錢交出來。她幾乎嚇傻了,手里緊緊地拽著袋子,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更生從一邊跳出來,擋在了施小羽身前,對那個人說,你想干什么?
那人將槍頂在了更生的頭上,施小羽嚇哭了,再看身后,那群平時用狼牙棒撐腰的保安卻都不知道哪兒去了,街上行人四散逃去,場面一片混亂。只有自己像一只小貓那樣,發(fā)抖而不知所措。
事情的結(jié)尾是很戲劇化的,原來是一個精神病人,而手里的槍也是假槍。
通信公司獎了更生一千元錢,保安們都笑嘻嘻地讓他請客,更生也沒推托,問施小羽,你去嗎?
施小羽沒有去,她覺得坐在一幫吃吃喝喝的男人中間,有損自己的形象,所以婉拒了,更生有些失望。
后來,有個保安偷偷告訴她,說更生當(dāng)時根本沒想到袋子里錢的事,他只是想保護(hù)施小羽。再在一起時,她便問起他,說可有此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然后點點頭,看得施小羽心里一動。回到家,便有了心事。
那個叫父親的男人又打電話來,和母親在電話里為了一些費用吵吵嚷嚷的,施小羽覺得有點兒煩。她記得母親說過,兩人的結(jié)合本就是一個錯誤,母親是知青,而父親不過是山村里的漢子,只上到了小學(xué)。轉(zhuǎn)而又想到更生身上,這幫保安,都是農(nóng)村招聘過來的……想多了,自己也有些頭疼,便不再去想。
三
但施小羽一直對更生心存感激。
閑下來的時候,她也和更生說兩句話。通信公司里面,保安的收入相對來說是最低的,每個月,更生都要往家里寄錢,問他,他就笑,說家里還有要上學(xué)的妹妹。父母沒有錢,他不想讓妹妹輟學(xué)。說這話時,更生往往有些羨慕地看著施小羽,說我也想讓我妹妹畢了業(yè)和你一樣。
施小羽心里有些酸楚,自己和更生,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連理想都相差這么大,便更失望了,離更生也遠(yuǎn)了。但在更生,卻不知是何原因,依舊在送款時,離施小羽很近,施小羽再嗅到更生身上的男人氣息,便有些慌,她對更生說,你不會離我遠(yuǎn)點嗎?
看著更生的眼睛一點點地暗淡下去,施小羽覺得心里有個地方在疼,但她依舊狠了心不去看。從此之后,再送款的時間里,更生便離她更遠(yuǎn)了一些,只是回頭間,施小羽會發(fā)現(xiàn)他突然間躲開的眼睛。
一年之后,施小羽離開了公司,跳槽到了一家外企,做起了真正的小白領(lǐng)。
施小羽走的時候,更生似乎想說什么,但終是沒說出來。喜歡一個人,是簡單的事情,但愛上一個人就難了,那更生對自己,是喜歡呢還是愛?施小羽想得有些出神。
隔天,她又去找同事,其實在自己的心里,還是想看看更生的。更生定是有話要告訴自己,只是沒有露臉而已。可是實在是看不到更生,她假裝不在意地問同事,那個更生呢?心里還擔(dān)心同事們會看出什么。
哦,同事輕描淡寫地說,走了,聽說回了老家。
本就簡單的一句話,施小羽卻覺得心里像一下子空了似的,她想起了那天,那個保安說的話,其實,更生是想保護(hù)你的。只是那個人,此一去,定是今生再不相見了吧。
四
從此之后,果真是沒有見過。施小羽結(jié)婚,找了門當(dāng)戶對的男人,有房,有車,有錢。兩個人也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但施小羽覺得虛假,沒多久,便在眾人理所當(dāng)然的眼光中結(jié)了婚。
施小羽看肥皂劇,鏡頭里,一個男人擋在女人身前,說,有什么就對著我來。施小羽看得落淚,男人便在一邊取笑,虧你還是新女性,然后便輕蔑地撇嘴。施小羽恍若未聞,她想起了那年,那個擋在自己身前的黑黑胖胖的男人,他從來沒有說過一次喜歡自己,但是,她卻一直知道他喜歡著自己。
與父親的仇恨漸漸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失,同一個城市,她有時也去看父親。這個男人過得不好,一個人,又失去了工作,住在街邊的筒子樓里。但每一次施小羽過去,在他來說就像是節(jié)日一樣,他問施小羽喜歡吃什么,說小羽又瘦了,更多的時候,問小羽什么時候要孩子。施小羽給他帶過去的東西,他寶貝一樣地放著,不舍得吃。
自己的男人有錢了,贊助了一個什么節(jié)目。于是,在節(jié)目里,他們夫妻兩人便成了嘉賓。在節(jié)目中,有一個活動,就是測一下來賓的敏捷度,當(dāng)然是一個整人的節(jié)目,讓他們夫妻兩人站在一起,然后,突然從大炮模樣的東西里蹦出塑料充氣氣球來打在一個人身上,看對方的反應(yīng)。結(jié)果塑料球一打出來,自己的男人便跳開去。
施小羽忽然就想起了更生,想起了那許多事情,如果……她不再想下去,世上有許多如果,失去了之后,如果只是沒用的想法。
拿了錄像回到家,讓母親看,不知怎么,母親看得有些發(fā)怔。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前塵往事,最后,母親說了句,那年,你父親……這是幾年以來,母親第一次提到父親。施小羽再問,母親便擦擦眼睛,不再去提。
她好奇,拿了錄像去讓父親看,希望能看出點兒什么來。男人聽說女兒上電視了,高興得不得了。打電話招呼好友來看,當(dāng)看到那個大大的塑料球砰地跳出來的時候,他嚇了一跳,竟然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替女兒擋開,但卻忘記了這是在看電視。
看著父親伸出的手上有青藤一樣的經(jīng)絡(luò),還有微微彎曲的腰身,施小羽再也忍不住,落了一臉淚。
五
但關(guān)于母親的那個秘密,父親卻沒有相同的反應(yīng)。回家去,問母親,母親微有些嗔,說小孩子問這個干什么。小羽撒嬌,說想了解一下媽媽的感情。母親淡淡地笑,說,也沒什么,就是當(dāng)知青那年,村里刨樹,一棵樹倒了下來,然后,你父親替我擋住了。也就為這個,我嫁給了他。
講完后母親半天無語,坐在那里抹眼淚。施小羽想起了更生,想起了自己的心高氣傲,想起了自己的不屑一顧,其實有很多時候,物質(zhì)與名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能擋在你身前的人。這本是個極簡單的道理,但自己沒有參透,母親也沒有參透。
那些久遠(yuǎn)的笑又在記憶里浮起,包括那個不相稱的酒窩,那個黑黑的胖子,還有猛回頭間躲開的目光,都想得自己心里揪心一樣的疼,本以為遠(yuǎn)去了,但卻一直在記憶里。
施小羽對母親說,和好吧,你們。我們都要好好地過,其實,父親是個好人。然后她對自己心里的更生說,其實,我就是叫小雨,這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女人喜歡一個人,就是想起時心微微地疼,男人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肯為她擋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