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患神經衰弱很多年,入睡困難,睡著了又容易驚醒。這幾年,我給她買了不少健腦安神的保健品。媽媽看著桌上大大小小的盒子說:“現在多好呀,有腦白金,有睡寶,以前就只能吃安定。”
我不以為然地說:“安定吃了沒什么用,何況,它現在是禁藥。”
媽媽看看我,緩緩地問:“你怎么知道它沒用?”
我將手中削好的梨遞過去,說:“下午在百貨公司看見有打折的毛大衣,挺適合你的,明天去看看好不?”媽媽吃著梨,含糊地應了聲好。
我一向身體健康,連感冒都少有,何況失眠。然而我永遠忘不了八年前,在那個秋天的夜里,我吞下了32片安定。
八年前的夏天對我來說是一場浩劫。高考前一周,爸爸因為喝醉酒,失足從石階上摔下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之后的高考,我考得一塌糊涂,連平時最有把握的作文都寫偏了題。當時媽媽工作的機修廠很不景氣,我知道家里不會有錢拿出來讓我砸到不可預知結果的復讀里,所以我選擇了工作,托人介紹進了一家超市做收銀員。
可是,工作不到半個月,我被開除了。理由是懷疑我偷錢,我努力為自己辯白,但我是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臨時工,沒有人肯出來為我說話。事后我才知道,在我走后,接替我位置的,是經理的一個親戚。
我很難過,但最讓我難過的不是失掉這份工作,而是要面對不斷傳進耳中的流言,還有出門時鄰居在背后的指指點點。我不知道我的未來還有什么希望,惟一剩下的感覺是,萬念俱灰。我知道媽媽那里有安定片,我開始悄悄拿她的藥,一天拿一片,藏在我認為隱蔽的地方。我想沒人可以看出我的異樣,我如往常一樣平靜,一邊聯系著找工作,一邊在家里打理家務。等到我認為藥片積攢到足夠多的時候,我留了一封信給媽媽,只有簡單的幾句話:“原諒我沒有勇氣面對,我不是個好女兒。請不要試圖救我,那會讓我醒來以后感到難堪。”
那個秋天的夜晚安靜而微涼,我等到媽媽的房間熄了燈,拿出藏好的藥。一小堆白色的藥片,我數了數,一共32片。我鄭重地將寫好的信放在枕畔,然后一點點地把藥吃下去,然后躺到床上,漸漸失去知覺。
然而,也許是藥力根本不夠,我并沒有如我所愿地一睡不醒,而是在第二天清早醒來。一切如舊,放在枕畔的信紋絲未動。我仿佛只是睡了一夜好覺,根本不曾一意赴死。當我正躺在床上懷疑這一切是否真實時,傳來媽媽的開門聲,聽到她叫我的小名:“妞妞,起來喝豆漿了。”而就在那一刻,纏繞在我心頭的那團陰影突然煙消云散,我的眼前仿佛豁然開朗:我連死都不怕,還怕那些流言?我憑什么為莫須有的罪名做犧牲?
一個月后,我在鄰省的一家印刷公司找到一份打字員的工作,之后我又換了好幾份工作:辦公室文員、商場的促銷小姐、酒店接待……這期間,我通過了自學考試,拿到了會計本科畢業證書。當我再回到這里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家外資公司的財務部經理。周圍的人再也沒有提起發生在那年夏天的所謂的偷竊事件,他們看我的眼光里帶著曖昧的笑意。
我買了房子,和已經退休的媽媽搬出了那個留下傷痛回憶的地方。我開始為媽媽買保健品,她的神經衰弱有所緩解,再也無需借助安定。可今天,卻意外地提到,勾起我的回憶。
媽媽吃完梨,拿毛巾擦手,突然,她說:“其實我知道,你吃過它。”
我愣住:“你知道?”媽媽肯定地點頭。
我完全驚呆了!我以為這是我最大的秘密,卻不料早就被媽媽知曉。“可是,你為什么沒有阻止我?”
媽媽微笑著看我:“我太了解你了,你是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的。所以,雖然早就知道你偷拿我的藥,我還是什么都不說。因為如果我揭穿你,或是把你藏的藥扔掉,也許你會換一種我不容易發現的、更危險的方式。于是就放任你藏起那些藥片,只是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吃掉它,所以我把我藥瓶里的藥全都換成了維生素。”
我感到我的心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著,但卻是幸福而溫暖的疼痛。我有些哽咽:“媽媽,你后來為什么不罵我?”
媽媽伸手過來拍拍我的頭:“因為我理解。我也曾經想過放棄。”我驚訝地張大嘴:“啊?”
“是啊,丈夫死了,女兒的學業因此受到影響,剛踏入社會又被人冤枉,要經受別人無端的指責與誹謗。那些委屈我都理解,可我不能放棄,因為我還有你,我是母親,”媽媽的眼神里充滿了包容與慈愛,“我知道你也不會放棄,因為你是我的女兒。”
我將臉埋進媽媽粗糙的掌心里。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不曾掉過一滴淚,而現在,在我吞下32片安定八年后的今天,我在媽媽的懷里,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