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昊的小飯店開在街角,很小很小,像一個便利店那么小。但是干凈明亮,面飯都賣,還有飲料。
天藍的小桌子,雪白的椅子,有真的百合花插在瓶中。許昊的朋友說你要虧本了,百合的壽命有多長?一天就謝了,天天是新鮮的,那成本多高?許昊笑笑,有些東西他是堅持的。
飯店的生意并不差,客人以附近公司、學校里的小職員和學生情侶居多。許昊的特長是炒飯,南方的大米本是晶瑩潔白,吃來口齒噙香,再加上熱油一滾,顆顆是愛恨交加的,舒展飽滿了許多,韌性便足,吃在嘴里,只覺得勁道。配飯炒的菜原料都新鮮,米和菜在高溫下擁抱,竟是活色生香,許昊的炒飯漸漸有了名。
蘇小寧和黃偉國在下午3點出現在許昊的炒飯店。許昊說,下午3點不開張。黃偉國便擁著蘇小寧的肩說:“算了,我們待會兒來吃。”蘇小寧執著地站著,牙尖嘴利地說:“門口沒寫下午3點不營業啊。”許昊解釋這是通常的行規,再說現在吃了炒飯晚上就吃不下了。蘇小寧把嘴一撇:“我還沒吃午飯呢。”
許昊這才注意到蘇小寧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青。蘇小寧的下巴是尖尖的,兩眼分得開,額頭上寬 下窄,本是美女臉,許昊卻覺得像狐貍。“一只小狐貍。”許昊在心里暗暗說,卻不得不下廚炒了一小鍋豬肉炒飯。
出來后看見蘇小寧靜靜地注視著百合。蘇小寧看百合的時候有種近乎圣潔的表情,剛才像小狐貍一 樣的狡黠消失殆盡。許昊的心忽然一驚,不是沒人注意百合,但像她這樣心醉神迷,定是易受傷害的女子。許昊再看黃偉國,雖然貌似坦誠,但眼睛里,不是沒有蕪雜。莫名其妙,許昊的心微微一抽。
“這百合是真的。”蘇小寧說。
二
蘇小寧成了許昊店里的常客。上午10點鐘,蘇小寧準時出現,要碗白粥,自帶肉松或者醬瓜,然后 在馬克杯里沖熱咖啡。咖啡也是自帶的,許昊說他們店里不賣咖啡,只有雪碧紅茶烏梅汁。
“如果有我也不買,太貴了。”蘇小寧理直氣壯地說。兩元錢的白粥消費后,蘇小寧也不走,她隨身攜帶一只二手手提電腦,吃完后就在電腦上敲敲打打。許昊店里的伙計很有意見,本來他們干完活就把椅子拼起來睡覺聊天,但是蘇小寧在,他們只能在廚房里拼幾張椅子了。
許昊委婉地提出意見,蘇小寧不屑地說:“那就在廚房睡唄。這百合是真的,在百合花下歪七歪八亂睡一氣,是褻瀆了它。”許昊覺得蘇小寧的話簡直荒謬,但竟找不到駁斥的理由。蘇小寧繼續說:“我會出名的,等我出名了你的店也出名了。”許昊說:“我的店已經出名了,我做的炒飯很好吃,我不需要靠你碼字出名。”蘇小寧認真地說:“不是碼字,是寫小說,很美的小說。”許昊猶豫著問:“我能看一下嗎?”蘇小寧想了想,然后讓他坐在身邊,很大氣的樣子。許昊覺得她這種大氣好像小女孩扮成人,有點可笑。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蘇小寧的文章把他感動了。那些故事干凈如陽春三月,沒有網絡,沒有婚外戀,沒有頹廢。只有最柔軟的東西,柔軟得近乎殘酷,直擊心靈隱秘角落。許昊是堅強的漢子,也不由得眼角發濕。許昊說:“這是你的專座了,你愛坐多久就坐多久。”下午3點,蘇小寧吃一碗豬肉炒飯,5塊錢,然后坐到下午5點,黃偉國路過小店接她,一起回家。
蘇小寧的專座上百合花是最新鮮的。
三
蘇小寧眼圈烏黑地坐在電腦前,一身灰衣,清水直發,安靜得不發一聲。那碗豬肉炒飯已經涼了。
許昊默默拿過,重新起鍋,放了點東西熱炒一陣。高溫之下,米飯和豬肉同時吸足了油,暗淡的顏色一 退而盡,像是初雨過后的街市,又開始人鬧馬喧,熱鬧一片。
“喂,心情不好?”他把飯推到她面前,點燃煙,很快又笑了:“忘了面前這位小姐聞不得煙味。”蘇小寧也一笑,打了個手勢,是不在乎他吸煙的意思。然后接過飯,剛一口,就大叫:“怎么這般好吃?”那飯,果然特別。許昊放了他能找到的一切好東西。鮮紅的是枸杞,翠綠的是青菜,金黃的是蛋,鮮的是豬肉,脆的是苦瓜,香的是黃豆。聲色俱全,仿佛蕓蕓眾生的舞臺,輪換著上演精彩的戲,直叫人眼花繚亂,擊節贊嘆。
她吃飯的樣子,完全是孩子,一個有人疼的孩子。雖然是寫字的人,倒沒有鉆牛角尖的酸氣,也是放得下的。許昊抽著煙想。蘇小寧吃飯的速度卻漸漸慢下來,輕輕地說:“我在家的時候,我媽也這樣,幾乎是兇猛地往我飯碗里夾菜。尖尖的一碗,菜比飯多。”她的話說得越來越輕,然后低下頭。
許昊有些尷尬,他見不得人哭。兩人一時靜默,只有百合花的香氣流動。蘇小寧抬起頭,轉眼看百合花,聲音復又歡快:“你要虧本了呢。還收我5塊?”“不過,有條件,”許昊也頑皮起來,“給我這個炒飯起個名,等你出了名,咱也跟著火一回。”
蘇小寧轉過臉,兩手托腮,眼波流轉:“就叫春江花月夜。枸杞是春,雞蛋是月,花倒是老老實實的,就是這百合。你看如何?”
“好。”許昊點頭。
下午5點,蘇小寧—個人回去。許昊知道,黃偉國在蘇小寧生命里消失了。他沒看錯,黃偉國的眼睛里有蕪雜,而蘇小寧,就是春江花月夜的春,只是一派嫩綠。雖然調皮厲害,只是女孩子的厲害,少有心計。這樣的女孩,是讓人疼的,要疼一輩子。
四
蘇小寧來得久了,便把許昊的店當做了家。大家也熟悉她,她的中午飯都是許昊親自做的。
“春江花月夜”偶爾一吃,更多的是白米飯和尋常菜蔬。“炒的飯吃多了也不好。”許昊說。“不過,它很特別,如果有一天離散了相認,它就是信物。”蘇小寧沉思著說。許昊大笑:“老天,不愧是寫字的。你以為是戰亂期間,這樣浪漫?”他大笑的時候,有一種肆意的豪情,像迸碎了無 數個音符,又忽而聚集,竟是瑰麗的交響樂。蘇小寧一時忘情,只盯著他看。這個以煙火氣為生的男人可知自己骨子里的超脫和清俊?
男女的情到了真處,只是沉默。直到許昊的小店拆遷,都沒說過什么。蘇小寧再去,只見那小店畫了大大的“拆”字。她惱恨許昊的不說,但是說了,又怎么樣呢?許昊這樣的男人,看不得拖泥帶水,分別時定有酸楚。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絲竹管弦唱得好,也是個余音裊裊的結尾好,不俗。蘇小寧想起許昊說過。
許昊的店再開出來,并沒通知蘇小寧。“春江花月夜”他寫在了菜譜的最角落,很少有人看到。如果有人要吃,他也撐不起那份心情。一份憐愛的心,一腔似水的柔情,熱油急炒,高火猛攻,除了對蘇小寧,再也沒有。那菜,漸漸成了雜燴,他也就撤去了。
蘇小寧的名字,常常在媒體上出現了。她已是愛情小說的圣手,故事還是那么干凈,故事里不時出現許昊的影子。許昊每個故事都看,會心一笑,他和蘇小寧,是相忘于江湖了。
五
“老板,有人指定要春江花月夜,古里古怪的。”新來的伙計說。
許昊的心猛地一跳,竟是到了喉嚨口。春雨瀟瀟,這樣的壞天氣,竟有人點這份飯,除了她還有誰?他走出去,果然是她,依然清水直發,定定地看著桌上的百合。見他出來,她只管看花,仿佛,昨天才分手,并無半點寒暄。
“我走了很多店。幾乎把全市的炒飯吃過來,但是沒人懂春江花月夜。因為,他們的桌上沒有百合,即使有,也是假的。”她溫柔地說,許昊的眼睛濕了,他坐下來,在她的對面。他們終于那樣近。
“很多人請我吃飯,有追求我的,去很高檔的酒店,去喝咖啡。但是沒有人把我的飯碗堆得滿滿的。他們以為我是小資女人,只吃一點點。但寫文章是賣腦花,我需要食物。我需要有個人一直看著我吃,看我吃很多很多。”蘇小寧繼續說。
“我回了趟老家。我對我媽說有個人的飯和你做的一樣,菜堆得滿滿的,像小山一樣,菜比飯多。我媽說,閨女,這世上菜比飯多的人就是心疼你的人,這個人除了父母,就是你將來的老公。可是這個人不見了,我說。我媽說,那你去找,怎么也要找到,這是你的幸福。”蘇小寧靜靜地看著他,“縱然我會寫很多字,我只是個侍奉愛情的樸素女子。愛情,是在飯里的。”
六
許昊的店里,“春江花月夜”寫在最醒目的位置。“這是什么菜呢?”來吃的情侶不解地問,“只賣5元?”
但是他們很快發現,這是一道最好最實惠的炒飯。這是個奇怪的店,就如每個桌子上的百合都是真的,成本很高呢。但是,這真是個可愛的店。因為,情侶們在每道菜里,都品嘗到了愛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