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月,我在人流擁擠的勞務市場里,一眼便看到了翠娣的眼睛。
她怯怯地向這邊看來,而不像其他的打工妹那樣拉著我問,只此一眼,我便喜歡上了這個純凈的小女孩。
先生說,找保姆就找個老實一點的,別找那些已經成了油子的。我想,他也會看上她的。走到她身邊,我問她,你會做飯嗎?
她點頭,然后,就被我領回了家。路上,她好奇地將頭轉向車窗外,在她眼里,怕是一切都那么新奇。我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脆脆地回答我,我叫翠娣。
她是剛從山村里出來的孩子,我問她上過學沒有。她的臉紅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上完了初中。我笑,對她說,你要告訴我實話。
她的眼睛在一瞬間變得很亮,對我說,我真的上過初中,只不過沒有讀完,家里就讓我回去了。她急切地解釋,看來,她在意這份工作。
回到家,先生不在家,我帶她走了一下,看了廚房、衛生間。她對馬桶很感興趣,紅著臉問我,這怎么用?我笑笑,教她怎么用,怎么沖水,她的臉在一瞬間又紅了,看得我直想笑。
我們很快熟悉起來。
先生晚上回來,吃飯的時候看到她,開玩笑地說,你沒有十八歲吧。她沒敢說話,怯怯地跑到我的身邊挨著我坐下,然后,看也不敢看先生,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扒著飯,我拍了先生一下,看你,嚇著人家小女孩了。
二
翠娣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半個月后,她做出來的飯菜已經很像樣了,而且自己買了一本書,在家里學著做。先生很好奇地問她時,她依舊會紅了臉不做聲,而房間總是打掃得很干凈,即使是一雙鞋,她也會按照順序擺得整整齊齊的。
一個月后,我發給了她薪水,三百元錢。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站在那里,將一雙手絞來絞去。先生打趣她說,翠娣呀,給自己買件好看的衣服穿一下,以后,找對象也找個城里的小伙子。翠娣笑笑,只是已不像以前那樣羞紅了臉不做聲了。
但是第二天,翠娣問我郵局在什么地方,她要將錢全部寄到家里。我問她為什么不給自己留下一點。她說,家里需要錢,弟弟還在上學,她想讓弟弟考學,因為他們村實在是太窮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小臉上一臉自豪。我心里莫名地有點酸楚。
我將一些自己不喜歡的衣服給了她,她穿上倒也很合身。可能是受我影響的緣故,她也開始在意起自己來了。其實,沒有哪個女孩子是不愛美的。一次我回來的時候,發現她正偷偷照鏡子,然后往臉上抹我送給她的面霜。我笑,她的臉便又紅了。
先生說,十八歲的孩子,是最有可塑性的,像你這樣的小資女人,別把這么純樸的小山花給教壞了,說完自己偷偷地壞笑。
不過,兩個月下來,她基本上就從那個一說話就臉紅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很勤快的小姑娘,盡管并不那么時尚。
三
在平淡或是繁忙的生活里,時間總是很快地流去。轉眼到了春節,我和先生要回家里去過,問翠娣,她說她本來想回家的,但是又決定不回去了。她欲言又止,有些吞吞吐吐。先生問她,是不是沒有回家的路費?她紅著臉點點頭。最后,先生給了她二百元,讓她回去,她急急地推著,說一百就夠了,說什么也不愿意收下那一百。
給家人買點東西,先生說。翠娣才接了過去,而一瞬間,眼淚也流了出來。那一天,她極力地表現,想讓我和先生高興,我們相對微笑,先生對我說,是不是心里很暖和,我點點頭。
過年之后,天氣漸漸熱起來,而翠娣的變化也是很明顯了。一次,我和先生帶她到廣場去散步,看著往來的人群,她站在臺階上,小聲地對我說,阿姨,我也想待在城里,城里多好呀。我笑著打趣,說你找個城里的小伙兒不就行了,我們的翠娣長得這么漂亮。
她興奮得小臉通紅,說,我能找到嗎?
我的心忽然被一種悲涼擊中,是呀,我能給她一個承諾嗎?不能。
所以,我沒有回答,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慢慢地將頭低下來,沒有說話,看得我的心一點點地難受起來。
那晚回來,她一直沒有說話。臨睡前,先生悄悄地問我,你看翠娣怎么了,有點兒悶悶不樂的樣子。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他也沒有說話,有些事情,我們是無能為力的。人的時光就是這樣,一點點地錯過,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最后,回去太難。
如果翠娣一直上學,那么也不會這樣,我嘆了口氣。
5月的幾天里,翠娣像是有什么心事。終于,在一次先生不在家的時候,她吞吞吐吐地開口,阿姨,明天我想帶個朋友來家里玩,好嗎?哦?什么朋友,我問她。
她有些慌亂,說算了,我還是別帶了,別讓叔叔再不高興。我笑了,拍拍她絞在一起的手,說,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要不要阿姨幫你參謀一下?
翠娣的臉,在那一刻,變得緋紅。
她帶朋友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家休息。在臥室里,我聽到翠娣小聲說話,別吵醒了阿姨,她正在休息呢。對方的呼吸聽起來很重,像個男孩子。我打開門,站在那里,平靜地打量著客廳里有些手足無措的兩個孩子。果真是個男孩子,很儒雅的樣子,像是個在學校里讀書的學生。
原來,這個男孩子是翠娣的老鄉,在這個城市的大學里就讀,也是他們村里惟一考上大學的一個孩子。翠娣想讓他幫忙給自己找一些課本,她想重新考試一下。這是她多少天來的想法,只是,她沒有說出來而已。她反復地解釋,阿姨,我只是想學一點兒東西,并不會耽誤我要做的事。
四
8月,翠娣興奮地告訴我,阿姨,我已經學完了高一的課本了,還有就是高二的,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想考試一下。我笑著對她說,你一定能行的,翠娣。
只是,人生的無常往往會在許多時候給人難以想到的波折。翠娣接到家里的電話,在電話里,吵吵鬧鬧了半個小時。后來,翠娣告訴我,家里面給她找了個婆家,在他們那兒,女孩子都是早早地訂了婚的,晚了就嫁不出去了。她不愿意回去,便和家里人吵了起來。
我笑著拍她,說,你一個人在外面,別惹家里生氣,再說,你這么長時間也沒回去了,回去看看也是好的,也誤不了你多長時間。
她想了想,默默地點了點頭。
回到家的那天,她打過來一個電話,說到家了,過兩天就回去。
只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她的音信。又過兩月,便有兩個她的老鄉過來,說是要將她的行李搬回去,并告訴我,翠娣不干了。似乎她在一夜之間做了決定一樣。我告訴先生,先生也覺得奇怪,按那個電話打過去,對方一句話沒說便掛了電話,再打過去,便是忙音。
而此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于是,依先生的意思,請了假專門在家里一心一意地做起了職業主婦。
翠娣也就在我們的記憶里漸漸地如突然涌起的水波一樣,慢慢平息了下去。
五
總有許多事情在忙,生孩子,帶孩子。哺乳期過后,又回到單位上班,先生也升了職,比我還忙。
亂糟糟的生活里,時間飛一樣地流去。轉眼間,女兒三歲了。我們重新又找了一個小保姆,買菜帶孩子倒也勤快,只是,可能換的主顧多了,對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沒多久,就開始問我要我穿不著的衣服了。
單位里組織了一次采風活動,正巧是翠娣家所在的那個小縣城,那個疑問隱隱地在心里藏了好久,此時跳出來,那么強烈地讓我好奇著。
坐上開往鄉間的小客車,然后在鎮上下車,坐上馬車,顛簸了三個小時才到他們那個小村。我一路打聽著她的名字,找到了她的家。
當時,已是下午,遠遠地,我聽到我要找的小院子,有呀呀的壓水聲。陽光從正對我的方向射過來,我看到,小院的井臺上,一個婦人正在那里吃力地壓水,而身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背簍。
我走過去,說,請問……婦人回過頭來,竟是翠娣。看到我,她呆了一呆,然后,一把扔了桶,拉著我的手說,阿姨?!
我笑笑,這時,小背簍里傳出了孩子的哭聲,她松開手抱起里面的孩子,哦哦地哄著。我也走過去,那是個男孩兒,長得很像她。
你的?我問,她自豪地笑,像是當年的那種表情。然后說,我的。
翠娣讓我進她的家,說什么也要為我再做一頓飯來吃。正吃飯間,她的男人回來了,那是個粗壯的漢子,和翠娣的小巧精致是沒辦法捏合到一起的,但偏偏兩個人卻在一起。
男人對我點點頭,有些拘謹地問翠娣,大花呢?這時,從里屋跑出一個女孩兒,抱著男人的腿要糖吃。見我有些疑惑,翠娣說,哦,這是我女兒。你,兩個孩子?!我驚異地問。
是呀,她笑,臉上幸福無比。
吃飯的時候,我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事情了,她臉上明顯地呆了一下。對我說,誰都是會做夢的,是吧,但是現在,我就不做夢了。那次她回來,家里人就將她鎖了起來,而兩個月過后,她也就斷了回城的心。她說得很簡單。然后,講起她的家和吃過飯就躲出去的男人,講起自己家里養了兩頭豬,再有就是,男孩才生下來,村里分的田太少,自己種一年剛夠吃的,再有就是等孩子長大了,娶了媳婦……
從翠娣家里出來,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正巧,還有車回鎮上。我謝絕了她的挽留。馬車的顛簸間,陽光斜斜地照在我的臉上。我沒有再問翠娣的理想,也沒有再提起當年她想上大學、想留在城里的話,只是,我問了自己一句,等孩子有了媳婦,那她真的會幸福嗎?
突然發現,西邊的落日和清晨的陽光幾乎一樣,都是血紅而亮麗,只是,一個是清晨,一個是黃昏,就如,我們迥然各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