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雙墨綠色棉襪開始,我已經收集了鐘原的11雙襪子。收藏每一雙襪子時,我都是親手搓洗干凈,在陽光下晾曬夠了,噴上香水,往襪子里塞進一張標明日期和情愛細節的紙條,才放進柜子的。我發現鐘原一直只穿一種品牌的襪子。這是否說明,他會是個專情的人?
1
我只是個平常的女子。上班,下班,偶爾跟同事一起泡酒吧、唱KTV。也有過短暫的情事,但都如蜻蜓點水,并沒有哪一次在心里掀起過驚濤駭浪。那些男人,終歸都成了路人。
日子如此無波無痕地逝去。我25歲生日剛過,母親便有些著急了,開始托人給我物色合適的男人。我任由她折騰去。嫁個平庸的男人,為他生兒育女,在柴米油鹽中漸漸老去容顏——如此也好。我不過是個平常女子,早就學會了不奢望驚天動地的愛情和燦爛繁華的生活。
秋末,我得了重感冒,又發燒又嘔吐的,請了一星期病假。
回辦公室上班時,幾個平常鬧慣了的同事沒心沒肝地嚷嚷著:“都得非典了,還這么急著回來跟我們搶飯碗,小雅,你也太拼命三郎了吧?”
我笑罵道:“這么狠心咒我?要真得了非典,你們一個個也都逃不掉?!?/p>
一個陌生的男子雙手抱臂靜靜地站在一邊。我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他便向我走來,伸出手:“認識一下,我是新來的,鐘原。”
他的手非常潔凈,而且厚實溫暖。我打量他的年紀應該不會超過25吧,便倚老賣老地教訓道:“該叫師姐才是。以后有我小雅師姐罩著,這群搗蛋鬼沒人敢整治你!”
眾人哄然大笑。鐘原也笑了:“真的要我叫你小雅師姐?那你以后可要多教我些才是?!彼男θ輲е⑽⒌霓揶?。
一個同事拍了拍我的腦袋:“燒糊涂了吧?你當他是新手?人家可是赫赫有名的資深廣告人,咱們公司重金禮聘的藝術副總監。你才幾斤幾兩呢,就敢揚言罩人家,還小雅師姐?!”
感冒時發燒到39.5攝氏度,我的臉都沒現在這么燙。鐘原頗為好玩地盯著我看,我被他的眼神越發攪得心慌意亂。
這笑話馬上傳開了,從此公司里人人改口叫我小雅師姐。鐘原當然也不例外,在策劃會議上,他總不忘調侃:“讓我們聽聽小雅師姐怎么說?”全然不管我的神情有多尷尬。
久了,我便也習慣了。只是私底下我鉚足了勁,每次策劃討論會都備足功課,發言有理有據,雖談不上語驚四座,倒也漸漸讓人有些刮目相看,他們再喚小雅師姐的時候,便少了許多戲謔的成分。
不知什么時候起,鐘原看我的眼神漸漸有了亮度,像寒夜的點點繁星。每次與他目光交接,我都有種奮力抵擋的危險感。我一再告誡自己,這樣的人中翹楚,怎會屬于我?但一顆心還是不爭氣地怦怦亂跳,像十五六歲初涉情場的小女孩。
有一陣子,鐘原去杭州參加業內的一個學術會議。明明人不在,我卻覺得四面八方都有他,他微笑,他皺眉,他惡狠狠抽煙的姿勢,他用的香水味道清清爽爽……
這便是愛吧,如此翻腸攪肚地思念著,他的眼神,他的一句熨帖的話。
然而,其實什么事也不曾發生。他出差回來那天,我在公司大廳遇見他,也只是無比清淡地打了聲招呼:“回來啦?鐘先生?!辈淮貞冶愕皖^匆匆走開了。
2
初春,雨水特別多。雨天上班,在公司門外走廊一溜打開的雨傘中,總會見到一把藍黑色雨傘,又大又結實地支在地上。那是鐘原的雨傘。我將自己的紫色小花傘也撐開支在它旁邊。一大一小的兩把傘相偎依著,這樣的情景,看著總讓人無端地歡喜起來。
那天我支好傘,正側頭細細打量著,不覺鐘原已站在我身旁,他忽然開口:“其實我們也可以像兩把傘這么親密的,試一試好不好?”說著,他非常自然地把我攬到胸前,用下巴抵著我的頭輕輕摩擦著。我只覺一陣眩暈,一顆心轉眼就要跳出胸口來。身后有腳步聲嗒嗒而來,我一咬牙,掙開身子,目不斜視地往辦公室走去。
夜里,我問自己:這一切又是何苦?這般虐待自己!明明一顆心鼓鼓脹脹的,卻要死命地捂著壓著它,為何不豁出去和心儀的男子熱騰騰地談一場戀愛呢?姿色尋常的女子不見得就配不上傳奇故事吧?
隔天,我買了兩張電影票,在鐘原辦公室,我遞一張給他,說:“你不來我就站到天亮,隨便哪個男人勾引我,我就跟他回家去。”
鐘原自然來了。黑暗中他溫熱的手掌輕輕覆蓋在我冰涼的小手上。我的淚就此悄然落下。
在我的小公寓,鐘原雙手捉住我的肩輕笑道:“小雅師姐,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么,你倒教教我看?”
我不知道這般調笑的話,是為了掩飾激情和欲望呢,還是一種老練的調情方式。我無暇思考,因為鐘原的手已經開始在我身上四處游走,一一點燃我體內每一個欲望的細胞……
在清晨的微光中醒來,我聞到濃濃的牛奶和咖啡香氣,想到廚房中那個人便是自己心愛的男子,只覺得人間天上再沒有比這般光景更美好的了。
上班時,我蹲下身為鐘原系鞋帶,看見他昨夜未換的襪子,忽然起了個淘氣的念頭。我逼著鐘原脫下那雙墨綠棉襪。他摸了摸我的頭,問:“你要干嗎?”我笑嘻嘻地說:“沒什么啦,只是想看看你光腳穿皮鞋的模樣?,F在很多人都這么穿呢?!?/p>
此后,給鐘原買襪子和收集他的襪子,竟成了我的一個癖好。
3
就像所有的辦公室戀情一樣,我們在公司里始終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在同事面前,鐘原對我甚至不如以前親昵,連慣常的玩笑話也不大說了。
但是,兩人獨處的時候,他又跳脫胡鬧得很,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點也不像是年過三十的男人。他的雙手總愛在我身上魚兒一樣到處優游。我便常常捉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臉頰藏到他的手掌中,只覺得自己一點點小下去,小到塵埃一般,可心里卻又是無比的安穩妥帖。
只有在雨夜,鐘原才會顯出特別安靜的一面。有時他靠在床上,聽我絮絮叨叨白天的瑣事,外面夜色濃重,雨聲嘩嘩,他嘴角噙著一抹寵愛的笑,目光卻像是望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去。那樣的神情,總讓我無端地不安起來。
鐘原出遠門的時候,我便把衣柜里收藏的襪子拿出來仔細欣賞。從第一雙墨綠色棉襪開始,我已經收集了鐘原的11雙襪子,顏色有白、灰、藍、黑等。
收藏每一雙襪子時,我都是親手搓洗干凈,在陽光下晾曬夠了,噴上香水,往襪子里塞進一張標明日期和情愛細節的紙條,才放進柜子的。
我發現鐘原一直只穿一種品牌的襪子。這是否說明,他會是個專情的人?我在心里暗暗猜測著。
4
公司里的年輕人合伙去野外燒烤,連幫帶黨的,竟來了一大群不認識的人,大多是同事的親戚朋友。鐘原被幾個女孩子簇擁到另一撥人馬中去。我看著心里有些不舒服,便也懶得去燒烤食物。
坐在我旁邊的年輕男子遞過來一串烤雞腿,我道謝接過。他便搭訕:“常常聽我表哥說起你,今天一見,楊小姐果然是斯文得很?!?/p>
我禮貌地問:“你表哥是……”他答:“鐘原。”
我不自然地笑道:“你說的是反話吧?不然怎么鐘原在公司里卻常罵我調皮呢?”
他便也笑:“這家伙從小就心口不一,而你一定以為是我在撒謊,多冤枉!”
“你們是表兄弟,感情一定很好了?”我忽然意識到我跟鐘原在一起這么久,對他的家人親戚竟然一無所知。
“當然。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他答道,“無論穿衣打扮還是追女孩,我們品位都很接近。準確地說,我們是兄弟加情敵的關系。只不過,我常常敗給他。有一個女孩,我追了三年愣是追不到手,而鐘原只用了短短三個月就搞定了。如今那女孩是我的表嫂?!?/p>
烈日炎炎,我卻突然如墜冰窖:“什么?你表嫂?”
“是啊。許嫣然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他們都結婚三年了。去年嫣然被派去英國進修,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回來。對了,鐘原這家伙貪玩成性,在公司的女孩面前一定隱瞞了已婚的身份吧?”他笑著說。
陽光太強烈了,我閉上眼睛,只覺得眩暈無比,冷汗涔涔而出。
“楊小姐,楊小姐,你怎么啦?”鐘原的表弟焦急地喊著。鐘原快步跑過來,及時地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子。我輕輕靠著他,感覺到他那雙曾經溫暖過我許多夜晚的手,此刻卻無比冰冷。
5
鐘原開車送我回家。一路無語。在我樓下,他輕描淡寫地問道:“你都知道了?那你想怎么辦?”
我想怎么辦?我想世界末日立刻來到,我可以不用花心思收拾這滿地的煙花碎屑。原來情愛中竟也暗藏著這么多的欺騙與殺機。
我慘笑,拉起他的手,輕輕帶他上樓,就像第一次他隨我回家來一樣。我們死死纏綿著,直至凌晨的微光從窗簾縫隙間透進來。無論我心里怎么恨他,我仍然不得不承認,鐘原那靈動的雙手,仍有一種夢一般詭異的銷魂魔力。
天未完全放亮,鐘原便走了。他是個聰明的男子,知道何時抽身而去才是最明智的。我躺在被愛情或者說是欲望浸泡了一夜的棉被里,聽著他起床時穿衣的聲音,以及他輕輕拉開門把,然后又輕輕關門的聲音,凌晨的寂靜里,這些輕微的聲響就像被無限放大了似的,我捂緊耳朵仍覺得耳膜快被震破了。
他主動留下了他的襪子。這該是我收藏的第12雙襪子,而我曾經傻傻地以為,我會和他一生一世地過下去,我的衣柜總有一天會裝不下他的襪子。
這最后的一雙棉襪,是灰黑條紋的,有著微微的汗味。就像一場在俗世塵埃里茫然奔波過的愛情,形狀猶在,卻變了味道。
我想著此刻光腳穿著皮鞋的男人,寂寞地走在安靜的街道,會不會有露水打濕他的眼睛?路過的人,會不會以為他在流淚,為著一個傻傻的尋常女子?
如此胡思亂想著,自己的淚倒先下來了,原來12雙襪子竟可以等同于一場愛情,而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勇敢地去愛,一生一世對著一個人,幸福就會在前面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