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哲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人。
我從事專業黨史研究近三十年,采訪過數百位領導同志,有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部長、將軍,當他們談起在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任弼時、鄧小平領導下工作的情景,話語間充滿了崇敬之情,往往以仰視的角度回顧歷史。師哲則不然,一慣以平視的角度看待、評論老一輩領導人。
師哲1924年加入共青團,1926年加入共產黨,為革命奮斗一生,為什么會與眾不同?
隨著我與他交往越深,對他越了解,才漸漸找到答案。這固然和他的天性、陜西人的性格有關,更主要與他在蘇聯學習與工作15年的經歷有關。20歲到35歲正是一個人精力旺盛,學習知識欲望強烈,確定世界觀,蓬勃發展的年月,他長期在國外生活,深受異國文化的影響,養成了西方人的思維習慣。這就是民主、平等、開放。
他具有獨特的視角,這與他在共產國際工作,回國后在中央機關工作18年的經歷有關。1938年秋,他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任弼時秘書。1940年受共產國際派遣回國參加七大,準備七大后,回莫斯科向共產國際匯報。那時,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這年春他隨周恩來、任弼時一起回到延安。因戰爭原因,七大召開的時間一推再推,他以任弼時秘書的身份留在延安,在毛澤東、任弼時的領導下負責中蘇兩黨往來的具體事務,翻譯來往電文。他參加延安整風,在中央社會部、陜甘寧保安處一局任局長等職務。七大后任中央書記處辦公室主任,1948年任政治秘書室主任。這18年在毛澤東、任弼時領導下工作,近距離觀察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任弼時、彭德懷、張聞天工作方法、工作作風,熟知他們的性格、思維特點和他們之間關系的微妙之處。他和中共中央領導人一起經歷了中蘇關系由蜜月到產生分歧的過程。
1956年中蘇關系開始發生變化,1957年1月師哲主動向鄧小平、劉少奇提出離開中央,到山東任省委書記處書記。他拿到火車票,才去向毛澤東主席告別。他對蘇聯一直堅持自己的看法,有人說他是親蘇派。其實,他對蘇聯、斯大林既不是完全肯定,也不是完全否定。他因在蘇聯生活15年,對蘇聯的特點有較深刻的認識。所以,他的回憶錄《在歷史巨人身邊》在中蘇關系蜜月的時候不能出版,因為他講了蘇聯的不少缺點;在中蘇關系惡化時也不能出版,因為他講了蘇聯的許多好話。只有在中蘇關系正常化時才能出版。1990年、1991年就是恰當的時機,真是天助人也。
師哲在蘇聯學習時,能用俄文直接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著作。建國后他擔任中央編譯局局長、外文出版社社長,領導籌建俄語學院(外語學院的前身)。中央編譯局的任務是編輯、翻譯馬列著作,先后出版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文革前印了幾十本,沒有出全)、列寧全集、斯大林全集。列寧全集共39卷,到1963年出齊。1962年,師哲被戴上“修正主義分子”、“蘇修特務”的帽子,被軟禁在東總布胡同的一棟房子里。他利用受審查的時間,認真研讀、校對《列寧全集》中俄本。像他這樣認真地通讀過《列寧全集》的人在黨內甚少,就是專門從事理論研究工作的同志也找不出幾個。他有深厚的理論修養。這是他堅持自己看法堅實的基礎。
師哲20歲投身革命,經歷過戰爭、肅反、黨內爭論,也犯過錯誤。他有過輝煌,也下過地獄,經歷豐富多彩,大起大落,命運多舛。從1959年起受審查,后下放到陜西扶風農場,1962年被軟禁,1966年被關進秦城監獄,獄號:6601,是1966年關到秦城監獄的第一個人。1975年出獄后流放到陜西扶風,1980年才回到北京,住在萬壽路中組部招待所。1982年作了結論:“經十三年審查,沒有問題。”分配到社會科學院蘇聯東歐研究所任顧問。坐牢、受審查、流放共19年,不平凡的經歷磨煉了他,使他更加堅強、剛毅,百折不撓。1986年患中風,行動不便。一個打擊接著一個打擊。但是都沒有將他打倒,他永遠樂觀、積極。
1980年,師哲回到北京不久,出席宦鄉召開的研究國際問題的會議。這個會議是為起草黨的十二大報告做準備,為報告的國際部分征詢意見。他首先發言,直言不諱,提出:“蘇聯不是修正主義。”一語驚四座。他不在乎人們驚異的目光,侃侃而談,理由充分,難以駁倒。當時中國與蘇聯的關系還沒有改善,對蘇聯仍然沿用“蘇修”的稱呼。即使主持人內心認為他講得很對,也不能違背中央決定,從此會議再沒有開過。會后,宦鄉登門拜訪,當面請教。師哲直抒己見,講了一天,將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話都講出來了。1982年9月,胡耀邦在十二大作《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的報告中,只批評蘇聯執行的霸權主義政策,沒有涉及理論和意識形態問題,沒有再指責蘇聯是修正主義。
師哲銳氣不減當年。有人說他驕傲,有人說他固執,有人說他堅持原則,有人說他不近人情。不管別人說什么,他仍然我行我素,特立獨行。
在他暮年之際,口述、出版回憶錄《在歷史巨人身邊》,引起國內外廣泛注意,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并譯成日文。俄國、日本、德國、美國、印度研究中國外交史、關注中蘇關系、朝鮮戰爭的學者登門請教,各國記者采訪,絡繹不絕。他的觀點、史料廣為史學界接受。生活在20世紀的人們中,很少有人如師哲一樣,曾同如此眾多的重要人物、重要事件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他的回憶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所不能代述的。他是一個重要的歷史見證人。他以其獨特的視角對諸多領袖人物的看法、評價,為研究歷史提供了重要思路,因而他本人成為值得關注、值得研究的一個歷史人物。
1986年師哲將他的回憶錄草稿交給我。由于我全力以赴寫作《周恩來年譜》(1898-1949)和參加《周恩來傳》(1898-1949)的寫作工作,直至1988年才有時間開始整理。當時我任周恩來研究組副組長,工作繁忙,整理工作只能利用工作之余,斷斷
續續進行。我作為整理者,采訪師哲三十多次,歷經三四年的時間成文,幾經波折,于1991年12月出版。
師哲于1998年8月病逝。他的回憶錄成為歷史文獻,不能更改。為了彌補回憶錄的不足,將我根據最新公布的檔案寫的《一波三折:中共中央決定出兵朝鮮過程——兼論周恩來、斯大林1950年10月會談內容》一文作為該書的附錄,一并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