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緒 翻 涌
初七一清早,更起的哥哥就從北京回到夏趙邱村,給丁玲帶來木炭。屋子里燒了火,一下就暖和多了。接下來的幾天,風小了一些,丁玲在夏趙邱村和鄰近的幾個村子走了走,和鄉、村干部談了談,搞些調查,了解當地的農業規劃和經濟核算情況,她還把夏趙邱村去年的整個賬目看了一下,替幾家算了細賬。她給陳明寫信說:你一定很擔心我的生活,可是我一個人好像也能混一樣,你走已經六天了,我好像離開你很久,我一個人在這里混了很久一樣。日子真是太長了!你這幾天生活怎樣?我是多么的想你呵!你的文章寫得怎樣了?我想著你也要寫這樣的“文章”,我心里就難過,你有何辜呢?只不過由于我害了你……
陳明的心情是矛盾的,既盼望著丁玲回來,又不愿意她回來。他寫信說:“……報載三月十五到廿九日開青年創作會議。你是否考慮索性住過那時再回來?再向白羽同志續假呢?我想,你回來,大概也無事,可以自己先寫文章。或者你就回來,我們一同去趙德川處?我看還是先回來吧。”趙德川,是北京郊區的一個抗日英雄。
當地干部勸丁玲去靈山走走,并熱心安排,派了一輛大車送她去。丁玲在靈山住了兩天,離開靈山之前給陳明寫信:“我今天回曲陽,雪很大,我們冒雪而歸,區委書記怎么也不讓走,可是既然下雪,什么也看不到,坐在屋子里無事可做,也不能寫,也不能看書,則不如歸去也。”第二天,陳明致丁玲信里說:昨天起北京就下雪了,今天仍沒有停。這兩天,我哪里也沒有去,沒有看電影,也沒有上街,在家把應寫的東西寫起了,萬余字,準備下午送去,然后等著組織的審查。家里的蘭花盛開,那盆最好的開了十朵,還有苞待開,等著你呢。
丁玲回到村子里,天又下起小雪,她坐在冰冷的屋子里給陳明寫信說:“昨天天陰,今天又在下小雪,原打算明天去陽平的,這樣就不知道能否成行。”“收到你23號寄來的信,你一下要我住下去,一下又要我回來,使我忐忑不定。我怎么能住下去呢?正如你說,不長不短,不上不下,不走組織路線怎么深入下去呢?不做工作,生活是不能看得到的,可是回來我知道也是白等著,只有心焦,但總得在北京等著呀!只有回來!若是能夠不回來,我自然是不愿回來的。我想回來后住在頤和園休養,因為我腦病未好,有事他們可以打個電話給我。或許我可以寫點文章。(我對寫文章已失去全部信心,我寫不出來,我沒有一點情緒了!)”讓丁玲痛苦的,不光是她自己的冤屈,還有因此給愛人和子女帶來的傷害,他們受了她的連累。
丁玲在3月底回到了北京。不久就住到頤和園去,寫自己的檢查。解放初期,頤和園里的空房子很多,公園管理不過來,便將一部分分配給文化部門,供文人休息、寫作、療養之用。作家協會分得兩處,一處是云松巢,一處是邵窩殿,都在佛香閣的西面,距昆明湖不遠。云松巢是個很大的院子,依山而建,有許多山石和松樹。正房有五間,依山面湖,地勢較高,站在房前廊下就看得見波光粼粼的昆明湖,視野極為開闊。
丁玲幾乎每年夏天都要來云松巢住些日子,讀書,寫作,休息,和朋友一起,喝茶聊天賞風景,云松巢留給她的美好記憶,實在太多了,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1951年的一個星期天,毛主席到頤和園來游覽,聽說丁玲住在這里,特意到云松巢來看望她。這一次,卻是物是人非,她再沒有了看風景的閑情雅致,回憶起一樁樁故人舊事,禁不住心緒翻涌。
申訴冤情
這時,全國的政治形勢出現了寬松的氣氛。1956年4月下旬,毛澤東在政治局擴大會議總結講話中,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6月,中宣部成立了以張際春副部長為組長的復查“丁、陳反黨小集團”工作小組,8月初的一天,復查小組的同志來到頤和園,通知丁玲說:現在中宣部成立了專門小組,要重新調查核對“丁、陳反黨小集團”問題,要丁玲寫出辯正材料。丁玲文思如涌,寫得飛快,陳明也住在那里,幫助她一起寫。他們分工,丁玲寫辯正詞,陳明寫對作協黨組擴大會議的意見。那年夏天頤和園很熱,他們在酷暑和蟬鳴中奮筆疾書,很快就把材料寫了出來。他們向復查小組提出,要求先審查歷史,澄清丁玲在南京沒有自首,然后再查對現實問題,撤消“反黨集團”的冤案。
材料寫好以后,他們很自信,認為這一次可以徹底揭露文壇上宗派主義的禍害了。逯斐到頤和園去看他們,陳明拍拍紙口袋對她說:打官司的材料都在這里面了。這短短一句話里,帶著一種輕松、必勝的心態。
8月9日,丁玲向中宣部黨委會交上《重大事實的辯正》及《辯正材料的補充》兩份材料,這是丁玲寫的;8月16日,又交上致中宣部黨委會的一封信,這是陳明寫的。這封信有六千多字,字數雖然遠不如辯正書,份量卻比辯正書厲害得多,它一針見血地指出:整個黨組擴大會議是一個預謀,“反黨集團”不是在會上揭發出來的,而是預先策劃好的。
陳明給丁玲分析說,現在整個形勢對我們很有利,因為第一,作協黨組上報的四條“罪狀”完全站不住腳;第二,黨組給你定下的罪狀一直不和本人見面,這種做法不合法,也說明他們心里很虛。當時中央提倡看《十五貫》,他們也去看了,覺得這個戲是批評主觀主義官僚主義的,主人公況鐘,是澄清冤案錯案的。
全部材料交上去,丁玲如釋重負,對糾正錯案充滿信心。這時,四川有一個川劇《望娘灘》來北京演出,陳明看過以后認為很好,向北京電影制片廠建議,要改編成一個電影劇本,這個意見得到北影廠批準。為此,陳明要去四川出差,丁玲希望能夠與他同行,以散發一年來的沉重郁悶心情。她向中宣部機關黨委請假,也得到批準。中宣部給湖北、四川、云南等省委宣傳部打了電話,通知安排接待,并告訴他們:丁玲的“反黨”問題正在重新審查,現在她還是中國作協副主席、共產黨員。作家協會則告訴丁玲,走到哪里要及時向家里報告,一俟查對結論作出以后,立刻回京。
9月15日,丁玲隨陳明登上了南下的火車,開始了西南之行。丁玲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車中無事可做,無話可談,窗外也無景可看。記得1954年春天同伯夏去湖南,心情格外晴朗,好像飛鳥歸山那樣的歡躍;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如今同在一條路上,同樣的車,同樣的風景,同樣的人,而一切都是這樣的不自然。”
他們第一站先到了武漢,參觀了長江大橋。從武漢坐船,逆水而行,經三峽去重慶。途中丁玲患了腸炎,發燒,腹瀉,陳明跑前跑后照料。船到宜昌,是傍晚時分,旅客要下船,在此地過夜,等待次日早晨換乘另外一條輪船。他們下了船,找不到旅館休息,走了好遠,才找到一個茶館坐了下來,沒有什么吃食可買,只好叫了醪糟,就在茶館里坐等上船。陳明想,丁玲是個病號,不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怎么行?他對丁玲說,你先在這里坐一下,我去去就來。他找到了市委交際處,聯系了汽車,市委統戰部肖部長親自來接,他們在交際處睡了一會,還吃了夜宵。次日清晨,繼續乘船前行。
后來他們在成都過了國慶節,便去了灌縣,那里有著名的都江堰,也正是《望娘灘》故事發生的地方。陳明卻在那里發起燒來,白天他瞞著丁玲不說,夜里燒得厲害,丁玲起來忙著找藥找體溫表找開水,給陳明服了藥,直到他的燒漸漸退去,丁玲才放心地睡下。陳明開玩笑說:我們兩個是一報還一報,我伺候完你,你再伺候我!
翻云覆雨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發出了《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4月30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約集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座談,請他們幫助共產黨整風。
政治空氣對于“丁、陳反黨小集團”問題的甄別,十分有利。6月,中國作協召開黨組擴大會議,重新討論丁、陳問題,會上的發言一邊倒,全都是同情丁、陳,批評黨組,意見主要集中在周揚和劉白羽身上。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發言說,經過幾個月的調查,“丁陳反黨小集團”這個結論肯定是不能成立的,這個帽子應該摘掉,不僅是摘掉帽子的問題,黨組處理這件事情也有錯誤和缺點,必須辨清是非。他希望大家不要保留,提出意見。
丁玲也在黨組擴大會上發了言,她說:1955年開會的時候,作協黨組負責人說,決定要斗爭我,經過了中宣部部長辦公會議批準,我要問:部長辦公會議是什么性質?是口頭申請、口頭批準的,請拿出會議記錄來;是書面申請、書面批準的,請拿出材料來。部長辦公會議上的決定是不是就可以說是中央的決定?你們把作協的支部、總支和宣傳部的黨委會放在什么地位?這一段話,是陳明幫她改稿子時加進去的。
當時的形勢,確實對丁玲有利,復查小組的結論已經寫出來,群眾完全站在她這邊,“丁陳反黨集團”是一個錯案,已經形成了共識。只待一個正式的程序了。
但是,全國的政治風云突變,整風很快就轉變為反擊右派。作協黨組擴大會在休會一個多月之后,在7月下旬復會,內容變為反擊“丁玲陳企霞右派集團”。丁玲再次成了靶子。陳明也不能幸免,在黨組擴大會上同樣受到批判,他的最大的罪狀之一,就是幫助丁玲寫“反黨、翻案”的材料,就是在丁玲的發言中添加質問中宣部的惡毒話語,使丁玲的那次發言“達到了反黨的高潮”。這次會議一直開到9月初,會后,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又寫了《關于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經過報告》,上報中宣部并轉中央。1958年1月9日,中共中央轉發了這個報告。
最后的組織處理意見是:丁玲被劃為右派,開除黨籍。陳明也被劃為“右派”,開除黨籍。兩人的命運緊緊拴在一起了!
1958年的春節,家里自然是冷冷清清。年前,北京電影制片廠就通知陳明,對他的處理是:開除黨籍,撤銷級別,保留廠籍,下放黑龍江密山農場監督勞動。他利用休假這幾天,抓緊收拾行裝。丁玲一遍又一遍對陳明說:“你有何辜呢?只不過由于我害了你……”她覺得對不起陳明,內心里感到愧疚。陳明倒很樂觀,他說,我不擔心我自己,我只擔心你,擔心你一個人留在北京怎么生活,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會再有什么人來幫助你了。
多福巷16號小院,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歡樂熱鬧,變得冷落寂寞,現在這里已經離“福”太遠太遠。在昏黃的燈光下,丁玲、陳明相對無語,沉默良久。陳明想了又想,說:“這種時候我不應該離開你,你也不能沒有我。我要去找作家協會……”丁玲向來不愿向人屈服:“不必了,我們不去向誰乞求憐憫。你盡管去黑龍江吧,對我,你應該放心!”她想了一想,又說:“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呀。我們原來不是曾經打算要一起去東北林區嗎?你先行一步,安頓下來,我就去北大荒找你。那里天高地闊,大有作為,我們鼓足勇氣,再從頭干起!”丁玲的決心感染了陳明,他們相約:“不流眼淚,不唉聲嘆氣,振作精神,面對未來。”陳明說,我們照一張合影吧,作為離別的紀念。照片上,他們并肩坐在一起,一臉的肅然。(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