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是我的惟一的從未晤面的知交。我們相知時間也不太長,從1990年春開始通信,便魚水相得,互不生疏。他成了我文字上的導師,感情上的密友。
1988年夏季,我在印尼的妹妹張秀娟夫婦邀請了在上海博物館研究中國繪畫史的小舅父宗典到香港會晤,也邀我到港相敘。都是幾十年沒有相聚的親戚,話舊的材料是很豐富的。但是我因營業很緊張,只能去香港一晚,便需回東京參與一個會議,就在出發前的幾個晚上,寫了一篇回憶童年的短文《徐舍的星空》,帶去交給宗典和妹妹,這樣可以補足見面時說不完的緬懷之情。
宗典在國內是常常發表一些有關明清繪畫史的文章的,他和徐遲也在繪畫方面魚雁往還頻仍,是1935年以來的深交。1989年他忽然心血來潮,把我的那篇《徐舍的星空》寄給了徐遲。次年給我來信說,徐遲欣賞我這篇散文和前此寄給他的一首語體詩《孤島》,并說都由徐遲轉交詩刊和雜志去發表了。他鼓勵再寫些詩,并與徐遲直接通信。
我久離祖國,近四十年都是在經營美國、日本和東南亞的企業活動。中文荒疏,雖然早年曾稍有文學方面的活動,也早已忘懷了,連中文書籍都很少讀。我粗略的知道徐遲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散文家,而且知識范圍很廣泛,對科學、音樂、繪畫都有深湛的理解。宗典的建議,使我很躊躇。但既已介紹了,也只能靦腆地去信,請予教導。
1990年5月我接到徐遲寄給我的《長江文藝》1990年第5期,載有我那篇散文,就冒失地直接去信:“久仰盛名,還無緣拜識,只在舍舅宗典信里時獲消息……”希望他以后多多指教,并問他前此有來日講學的消息,何時成行,定當迎候,傾聆教益。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接到5月25日的信,非常高興能結識你。……”他來日講學的事,因身體不太好,暫時取消了,目前正忙于整理文稿,應用電腦,托我郵寄若干國內還買不到的打印色帶。結果鼓勵我多寫詩,能寫有關于日本戰后發展的紀錄性的文藝作品更好。以后繼續來信,要我將寫好的詩也好,文也好,全部寄給他,他一定盡力交托給國內一流的刊物為我發表。
這熱誠是非常可以感謝的。因為我和國內的出版界是完全隔絕了的,除了在北京的二三位清華大學時代的朋友以外,全無聯系。他也寄給我兩冊最近的著作,但出乎我的意外,不是詩集,而是有關科學的文集,其中一冊是《哥德巴赫猜想》獻給全國科學大會的文集。大概他鑒于我在清華大學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設立了兩筆科學技術獎學金的關系,表達贊意,也鼓勵我哪怕科學技術方面的記述文,也希望寫出來寄給他在國內發表。
我原想寫述我在日本目睹的日本戰后從廢墟中又再興起而成為經濟大國的經過,還只寫了開頭的五六節,因想徐遲既這樣鼓勵,我就索性將已經寫好的前半七節,復印了寄給他審閱,看有沒有寫下去的價值。他的復信非常親切,說應該迅速往下寫,這是國內急切需要的報告文學性質的好作品,有極大的啟發性,他全力為我找出版社盡早發行。我當初將該文題為《島國余話》,他建議改為《櫻花島國余話》,比較醒目。
這篇余話于1991年5月寫成,約六萬字。徐遲認為可以成立一本單行本,由他洽妥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單獨發行,并且為此書寫了一篇推薦的長序。裝訂設計都比較出眾,排校之后,終于在1992年5月出版了。
他的熱心,實在使我萬分感激。除了這書,我有若干短詩短文,他也盡力為我轉由各種刊物發表。但在這一段時間中,我們有幾次可以相遇,卻因日程不巧,始終沒有能晤敘。我雖然隔年一次或有時一年兩次去北京,但受著業務上的牽掣,時期都在10月底11月初或5月初,每次只能三天到五天。他因體質關系,11月便去深圳避寒,5月初在武漢,或去他地旅行。有一次我已確定11月1日到北京,他也因參加中國詩人代表團去希臘作友好訪問,集合在北京,滿以為恰好可以在他們出發之前在京晤面,不意出發期突然決定提前于10月28日飛離北京,失之交臂,此為憾事。終于我們只能交換照片,以代面晤。我送了他在北京西山靜翠湖的照片,他很欣喜的稱贊背景的山光和紅葉之美。他送了我在深圳作家之家的照片,以遙寄縈思。背景充滿南國風味,每年冬季他為避寒而做南飛雁的心境,也活現照上。
我最欣賞的是他陸續寄我的揭載在《收獲》雜志上的《江南小鎮》。這是他的自傳,也是中國的現代史。我從這部五十余萬字的大著中詳盡地理解了他的過去、思想和行動的變化過程。我希望能有大量的青年通讀這本書,在我雖然是借此了解了徐遲,但這書的本質是借徐遲其人做一個攝影錄像的基點,而活生生地描繪了20世紀前期直到人民政府成立的中國史。很生動很貼切地把握了這一轉型期的大時代的動態和進程。
我們通信很頻繁,幾乎每兩星期或一個月一定有往返,談的不限于詩文寫作,海闊天空,古今上下,從宇宙星體到微塵電子,無所不談。中日中美關系,以至中東的海灣戰爭,武器計測,信息運用,都成題材。他的淵博使我欽佩,他似乎也認為找到我這樣海外的朋友,增加了他新的觸角。我們變得情投意合。他還一再鼓勵我在出版了《櫻花島國余話》之后,一定要繼續寫出關于日本、美國和世界的潮流傾向的更進一步的描述。
我受到他的教益是很多的。甚至我在國內的一些舊友、同學們,雖然相隔多年以后又互通信札了,卻因幾十年的隔離,敘舊情而不知道他們或她們曾有什么經歷.反而由徐遲為我說明。例如韋君宜,很熱情地給我來信,我只知道她就是在清華大學時代的熟友魏蓁一(小魏),曾在延安參加革命抗戰活動,曾在中央黨校任教,曾寫過長短篇的小說。是徐遲才提醒我她曾任人民文學社的總編輯,而且是全國作協的副主席。其他像王作民等位,我都只作為“一二·九”學生運動時的青年朋友來相接,而現在的身份和她們的履歷卻要依靠徐遲為我介紹。
徐遲不僅博學多智,他以近八十歲的高齡,仍然孜孜不倦運用電腦繼續寫作。他完成了《江南小鎮》的大著之后,仍不斷發表短文,談電腦,談往事,作游記,談科學。最使我傾心的是,他在1992年夏季,來信和我談起準備用詩體翻譯荷馬的史詩《伊里亞特》。這部古代名詩,國內雖有散文的譯本,難以滿足愛好者期待。但這樣的長詩,要用詩體來譯,實在是一件驚人的大工程。以徐遲的文采和詩才,如果能夠實現,是一樁可喜可賀的事。
我欣然奉復歡迎他能著手這件紀錄性的大事業。我無意中提到日本翻譯的莎士比亞的詩劇,對原文很忠實,而詩句老練精到,常時被報章雜志引用。由他來譯荷馬的史詩,我也期望他的譯文能把這世界古典在中文中凝結起來,將來我們引用《伊利亞特》的詩句,會像我們引用唐詩一樣方便。
翻譯原是一種創作,因為是用一種不同的語言來表現一個既成的故事和情愫,但比創作更增加一個條件,要忠實于那故事和情愫。這不是太簡單的工作。我發出了信才感覺到說得未免太過分了一些。居然徐遲給我的回信,冒頭就說:“讀到論及譯詩的一段話,十分精當。然而要求極高,謂中國譯詩至今沒有像唐詩一樣隨手可以引用的譯文譯句一語,太嚴格了。”
徐遲并未以此挫折他的勇氣,他仍以他的最濃縮的感情,最嚴謹的語言,試譯了《伊利亞特》的二十四個Cantos中的第一首歌。我也再復他的信,說明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期待著景陽崗上一定有武松在”,希望他不要對我的外行話介意,努力進行。他對這翻譯工作實在愛好,聚精會神,而且說是“譯時進裂著內心的歡呼,實在令人贊賞不已”。
我們的通信中,像這一類的事很不少。1993年春末,他來信提起想來日本旅行一次,也藉此寫一冊旅游日本的書,問我能否做辦護照時必要的保證人。當時日本出入國管理局對中國來日的限制仍很嚴格,如果不是團體組織的保證,個人保證只限于三等親以內的親戚和留學生,無法應命,只能待另有適當機會再說。
1994年以后,他以健康關系,未再提來日的事,我們通信也稍疏一些。1996年8月國際詩人會議在日本召開,我滿以為他可能來日參加,但來日中國詩人代表野曼告知我徐遲因健康關系不能來日。但絕對想不到他竟在1996年12月12日仙逝了。最先將這驚人的消息傳給我的,仍是最初介紹我和徐遲通信的宗典。他從香港來信說他離開上海的前夕聽到無線電廣播,徐遲已去世了,在日本看不到國內的報紙,也聽不到國內的廣播,宗典的信,我在12月27日才收到,茫然若失!
徐遲兄喲,你在中國的文化史上,文學史上,是留下了不朽的功績的。但是我們對你還有很多的期待,中華民族還企求你放出更大的光輝,你的荷馬的譯詩還沒有完成,甚至于我個人,還有很多想請你指教的事,你為何這樣快就撒手而去了呢?你不是跟我同齡么?為什么不和我攜手同往那近在眼前的21世紀,去窺探一下你久已猜想著的新境界呢?我不免埋怨你太不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