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吐魯番和哈密往往被看作一對孿生兄弟,一個就是另一個的影子和參照。說實在的,把吐魯番和哈密共同視為新疆的東大門可能會更恰當更客觀。兩兄弟無論從地域共性還是文化共性講,身影往往相疊。東天山腳下的這兩個綠洲這兩個盆地在絲路文化上所沉淀的異質文化因子都是厚重的,但歷史似乎更青睞吐魯番,這個海拔最低的盆地卻成了一個分量極重的文化盆地,在歷史的一進一出之中,吐魯番的剪影在地平線上變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豐滿。
一
在與敦煌的對接中,吐魯番比哈密多了層次性,這就使得吐魯番的文化單元與敦煌的文化單元具有著某種聯系,拉得上,扯不斷,成為絲路北道上兩個沉甸甸的文化單元。
吐魯番,突厥語的意思是富庶豐饒的地方。吐魯番的地理位置,正好處在東西、南北交通的十字交叉點上,這種重要的戰略位置為東方、西方和北方游牧文化的匯聚創造了條件。有學者作了個很好的比喻:“如果說西域文化是一種十字形的文化的話,那么這一特點在吐魯番地區表現得最為突出?!?/p>
記載中的木頭溝水曾是澆灌這片綠洲的生命之水,而今干涸的河道經歷了千年的滄海桑田后,
讓干枯的身體在陽光下訴說著往日時光。
二
公元前2世紀的西域,綠洲縱橫,天山雪水滋潤著片片綠洲,各個邦國半耕半牧,一派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但是此刻,一個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忽然展現了,漢武帝的鐵蹄已響徹了西域大地。
平靜的生活波濤洶涌。
交河城下人喊馬嘶。
吐魯番當時被稱之為車師國。車師稱為六部,除去一部在蒲類海(今巴里坤)外,其他以吐魯番為中心,散布在奇臺、阜康。車師人是土著,世代生活在這里。陸路絲綢之路一開通,吐魯番的重要性一下浮出海面,成為眾人之矢,匈奴鐵騎自準噶爾草原越天山,南下塔里木,這里是最便捷的隘道,漢王朝要打通西域,吐魯番是心臟地帶,吐魯番不通,西域只等于僅僅開啟了一扇門,吐魯番一通,西域一覽無余了。
吐魯番盆地在地理上是個形狀獨特的盆地,地勢北高南低,呈明顯的不對稱形,盆地中的最低地在盆地接近南緣的覺洛塔格山麓,這里是僅次于約旦死海的世界第二低地,即著名的艾丁湖。
就是這個盆地在佛教文化的傳播中,成為了西域著名的三個佛教中心,與于闐、庫車三足鼎立,呈“品”字形組成了西域最光亮的時期。
幾乎沒有其他哪個綠洲,在文化面貌上像吐魯番這樣豐富多彩。它位于一條東西大道和一條南北大道的交匯點。那條東西路線由哈密進入蒙古大草原,并且通向敦煌。而南北路線則把樓蘭以及塔里木盆地東南部,與天山北側的絲綢之路連接起來。從文化上講,吐魯番好像一塊海綿,從各個方面吸收著各種文化,文化的多元性和多層次在這里表現得淋漓盡致。
三
高昌文化融中西文化于一身,還包容了游牧文化,這的確令人吃驚。一個小小的綠洲盆地,在文化的吞吐上表現得如此大氣,如此從容不迫,用自己的身體盛下了幾乎世界上的所有文化氣息,成為活文化標本。誰能相信,在天山下的一片綠洲上,有這樣一塊文化的大蛋糕呢?
在高昌文化圈中,中原漢文化占有重要地位,其中漢魏儒家文化又居主導地位,所謂“漢魏遺黎”。阿斯塔那出土的《尚書》、《詩經》、《孝經》以及大量壁畫都反映著高昌的主流文化非漢文化莫屬。更為重要的是漢字作為各種官私文書的書寫文字被高昌充分予以吸收。令人注目的是阿斯塔那墓中還出土了大量的伏羲女媧圖。伏羲女媧均為人首蛇身,伏羲左手執矩,女媧右手執規,二人相向而擁,下部作交尾狀,周圍飾以各種呈相圖。這與中原地區發現的伏羲女媧圖是一致的。
阿斯塔那,當地漢族人叫三堡,這一名稱與西域綠洲上還有普遍性。堡,既是軍隊守衛之處,也是商旅前進的方向塔。有堡的地方,就有人煙,就有水源。阿斯塔那與哈拉和本(二堡)連接,它偎依著高昌城,在博格達峰的注視下,當時的高昌人把這里當作了棲息之地,表現各種文化元素的文本被生前喜好的人們一起埋進了這幽幽地表。阿斯塔那的墓葬繼承了漢文化的厚葬傳統,因而,在這里出土的各種文書、絲織品、帛畫等等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
抬起頭,東南就是高昌城了。
高昌城寂然不語。
凝固的姿態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是啊,今天的我們還讀得懂你嗎?
高昌城和交河城的區別就是高昌是政治、軍事、文化、商貿中心,而交河是純粹意義上的軍事城。
高昌城占地220萬平方米,縱橫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來自歐洲、中亞、西亞及各個邦國的人們匯成了人流,說著不同的語言,在店鋪前討價還價。恍惚間,似走在長安的東西大街上了。高昌在西域的中心作用和商埠顯得很清楚了。
再看高昌城的面貌吧。
高昌城城墻高約12米,城門分別冠以“玄德門”、“金福門”、“金章門”、“建陽門”、“臥城門”等,這自然是學了長安。
東西文化就在這里進行了面對面的對話。
絲綢是代表性的物品,在高昌的絲織物上,中國文化和波斯文化有機融為一體。高昌在魏晉時成為了絲織品的織造地,與疏勒、龜茲成為三個中心。這些地方所生產的絲織品,由于吸收了中原和西亞的傳統織造技法和紋樣風格,并結合本地的文化傳統,而形成各自的特色。高昌紡織的龜茲、疏勒、波斯錦,在吸收東西方織法、紋樣風格上做到了渾然一體。著名學者夏鼐先生指出:“中國為了滿足西方市場的需要,在隋代和初唐中國絲織品的圖樣有些采用波斯的風格,在織錦技術上,當時也受到波斯錦的影響。”高昌成為中西絲綢貿易的交接地帶。
高昌文化圈基本成形了。但文化的更大交融還在后面。
四
交河城是車師國國都。
《漢書·西域傳》說:“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
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題詩舊滿衣。
交河城邊飛鳥絕,輪臺路上馬蹄滑。
渾靈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
唐代著名詩人岑參供職北庭都護府,對于交河可謂極熟,當他步入交河故城之中,可曾在交河城中沐浴風雨,交河的美酒也許讓他倍加思念遠方的家園了吧。
交河城的奇在于是挖出來的而不是用磚墻砌出來的。交河城的整個建筑是向下挖土挖路,深挖出墻來,地面的居民和官署也是朝下挖出來。墻體大部分是土,整個城市仿佛是一組龐大的雕塑,真是個奇跡。
交河城創建者為車師人,經考車師人為白種人,后來交河又經歷了漢、匈奴、鮮卑、突厥、吐蕃、回鶻、蒙古等多個民族,這些民族的不同文化在交河得以交融。
夕陽下的交河故城,沉浸在一片光的和諧中,當風從城墻嗚嗚地飛過去時,一種蒼涼的飽經風霜的美從故城升起。難怪著名學者、作家余秋雨說:“新疆的一切美,最能彈撥我心弦的,就是故城的廢墟。”
五
高昌回鶻王國建立起來了。
這標志著高昌的突厥化開始。
這對于整個新疆文化史來說,是樁大事,是新疆文化的又一個發展時期。
高昌定佛教為國教,但這并不妨礙其他回鶻人信仰摩尼教,兩教實現了有機融合。從現存遺跡看,高昌回鶻時代,這里寺廟林立,佛寺、摩尼寺、景教寺比肩而立,尤以佛寺居多。
高昌作為西域三大佛教中心,散發著強烈的輻射力,佛教文化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弘揚。
北庭(吉木薩爾)當時是高昌回鶻王國的夏都?;首鍌儼堰@里當作避暑山莊,以享受清涼世界。赫赫有名的北庭高昌佛寺被修建起來了。這個著名的佛寺位于今天的新疆吉木薩爾縣城北約12公里處,呈長方形,整座面積約3 000平方米。佛寺保存比較好,存留了大量的佛教壁畫。與勝盆口石窟、雅爾湖石窟、吐峪溝石窟、拜西哈石窟及高昌城內的大佛寺共同組建了高昌回鶻王國的佛教文化群落。公元982年,宋使王延德西使路過高昌時,留下了這樣的記載:“佛寺五十余區,皆唐朝所賜額。寺中有《大藏經》、《唐韻》、《玉篇》、《經音》等。居民春月多群聚遨樂于其間?!狈鸾涛幕蔀闃嫵筛卟幕Φ囊粋€大文化因子。
伊斯蘭教沖進來了,西域文化伊斯蘭化了,新疆文化面貌的格局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作為西域佛教文化中心的庫車、于闐很快被消滅了,高昌作為西域堅守佛教文化的最后一個陣地也迎來了這個嚴峻的時刻。
高昌的大門終于被打開了,一種陌生的全新的文化涌進來了,文化發生了變異,一切都需要重新建立,重新確認,重新審視。
清真寺拔地而起,佛寺黯然敗落。
文化之間的爭斗真是不可思議,幾百年的佛教在退守中就這樣倒了下去,茫然、痛苦、失落、不解。
一彎新月升起。
沙漠和綠洲好奇地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