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城懷古

看到關城，你不由地想到了兩個字：職守。

關城就是職守。千年百年，巍然矗立著，始終釘牢在那片綠洲上，展示難以磨滅的生命價值。

請仰視這座關城吧！

一

人們是深為這座關城自豪的。在312國道上，你可以看見一面石碑傲然挺立，上面赫然書寫著六個大字：天下第一雄關。

這石碑有理由倨傲，幾百米之外，昂然屹立著雄偉身姿恢弘氣象的嘉峪關。有這等景象和氣勢作背景，再小的石碑，也給你氣宇軒昂的感覺。

更不必說，十幾公里之外，隱約可見的一座現代化城市，同樣也襯托著關城，襯托著石碑了。

那座城市，就是以這座關城而命名的。

作為古代關城的嘉峪關，作為現代工業重鎮的嘉峪關，十幾公里，濃縮了千年百年的歷史和人生啊。

嘉峪關，天下第一雄關！

二

走進這座高大寬曠的關城，你的第一印象，是濃郁的生活氣息。戈壁大漠深處的這座關城，除了金戈鐵馬，原來還是一些大漠人生息休養的地方。

你看到了戲臺，高高的，朱漆臺柱、彩繪裝飾的戲臺，與中原地方的各種集鎮鬧市的戲臺毫無二致。臺兩側照壁上的彩繪壁畫，臺上頂部橫梁的風俗畫，也是各地戲臺上常見的內容，濃艷甜俗，幾多安閑散漫，幾多熱鬧。

你可以想象當時臺下人頭攢動的景象嗎？

你仿佛置身于一個熱鬧哄哄嘈雜喧嘩的人群中了。你的前后左右，是披散頭帔、敞胸露懷的漢子們，是裹腿齊整、青衫凈爽的后生們，是身披鎧甲、懷抱頭盔的軍士們。鬧嚷嚷的聲浪，是由臺上的戲中人牽制著的，叫好也罷，倒彩也罷，嘆息詛咒也罷，全由這一群人無拘無束、野性十足地宣泄出來。

對啦，還有一群群的農夫農婦和村姑，花花綠綠地圍站在遠處，仰臉觀望戲臺，張口凝神戲文，更給這孤零零的邊塞關城平添了一份世俗的悠閑與自在。

而此刻其實是寂寥空曠的。你站在這高高的戲臺下，佇立良久，心頭漫過一陣陣悸動，如漠上吹來的細風，雖然微弱，卻在身邊鳴作嗚咽之聲，聲聲感人。

三

現在，你登上高高的城墻了。

你可以體會到什么叫作雄偉了。

放眼四野，十里沙漠，十里戈壁，盡歸腳下；風，也似千百里來儀，爽然圍裹著你。

你便聽見鐵器的鏗鏘。

矚目前方，城樓巍峨，與巍巍祁連遙相對峙，在關城角樓中傲然聳立，一派肅穆莊嚴。

沿著城墻廊道一步一步走著，從南向北，由關城廊道走向中門城樓。東照的陽光正是紅艷，土黃色城墻盡皆金光燦爛。你長長的影子，在城墻間迤逶游走，時動時駐，宛如你的思緒，蹣跚移行。

這里，你所想象的世俗的情趣感覺，倏忽不見了，代之而襲上心頭的，是一份嚴肅、一份莊嚴的情緒體驗。

莊嚴宏大的城墻，高聳森然的城墻，讓人不禁想到的是什么？

當然，是戰爭。

當戰爭的風云籠罩在城樓的時候，這里，便是一道強硬厚實的屏障。

你便能嗅到冷峻的戰爭的氣息了。

你知道，那些在戲臺下嬉笑取樂的士兵們，只要站在這城墻上，全無一絲活潑，換了一臉嚴峻。他們或緩緩踱步，或默默佇立，總是面色陰沉，滿目兇險和警覺。

這不足為奇，在他們有限的生命歷程中，躑躅關城的生命階段，最是讓他們刻骨銘心。在這里，他們目睹了死亡和殘酷。

城墻的外壁上，有斑斑血跡嗎？那是失敗了的攻城軍士噴濺上去的。那上面，寫下了攻城軍士的遺恨和失落。

你似乎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一切，你的心靈和身體，與那古時的士兵一脈相通，你恍如那士兵心感身受著這一切。

你的眼前，紅男綠女倏忽飄逝。你仿佛正站在古代的時空里，載著你的，是這座巍巍關城。

四

那么，你就是一名遠古的士兵了。

你的身體倏忽感到沉重了許多，俯首細望，鎧甲在身，佩劍挎腰，頭上……唔……頭上也戴著重重的頭盔。你伸手摸摸，盡是粗礪冰涼的鐵器。

你是一個兵，你在這城墻上徘徊著，你的兵器抱在胸前，你的腳踩在堅硬的磚石上，噗噗噗，震得城墻微搖，聲音卻是不響。恰如你的心情，震顫得厲害，卻做不得聲。

一旦踏上城墻，你便緘默不語。城下的喧嚷聲，被風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從你的哨位望過去，前后左右，各有一個如你這般躑躅游走的身影。你們相距不遠，卻像是隔開十萬八千里，你們的目光總也交接不起來。

你們被各自的心事籠罩著。

惟有城墻之上的樓宇，巋然挺立，默默地凝視著你，威嚴而陰鷙。就像那端坐樓中的將軍，不語，卻讓人敬畏。

你想象不出，那將軍在城樓里做些什么。你曾經在走過城樓時，探頭張望過里面。你看見笨重的桌案，桌案上蹲踞著厚重的書籍圖冊，如怪獸，陰鷙而威嚴。因而，每當你再望那城樓，你總擺脫不了滿心的敬畏和好奇。你常琢磨，坐在那里面的將軍，究竟會想些什么呢？

此刻，在滿目清晰的景象之前，細細審視一幀幀場景，回味一個個細節，你驀然明白，驅使你的，是本分。

本分，于你是再清楚不過了，那就是忠實地守住關城。

是將軍的本分，是你的本分，是所有兄弟們的本分。

守住關城，才能保全你的性命，或者以你的性命保全別的兄弟的性命，才能有暇坐在站在戲臺下，聽中原來的戲班子唱念坐打。

守住關城，才有返回家鄉的可能，才有平平安安扶犁耕作的可能；盼兒歸去的母親，才會有兒子侍奉床前的一天。

守住關城，才有希望一刀一槍博取些功業，而坐進那城樓，而住進那將軍府，而進京受賞，封妻蔭子。兄弟們都知道，功名蓋世的李廣、霍去病，本也是一介武夫，靠的是馳騁沙場而晉身受爵的。

起初的懵懂之中，你怕死了血光劍影，只想著逃離開去；而今，你明白逃也逃不開了，漫漫大漠，處處刀光血影，既然被帶到這里，就已經無逃去的路了。

那么，就剩下兩條路了。一條是死路，為國捐軀，讓家中親人傷悼，但畢竟死得其所，不致因做逃兵而使家人蒙羞受辱；一條是生路，保命，立功，榮歸故里，置辦家業。

便常常不能自已地想家。

想家的時候，嘈雜的沙場嘶喊鐵器撞擊，如流云散去。

想家，是每一個軍士永遠新鮮的話題。

家鄉的山，總是青翠悅目。

家鄉的水，總是溫柔纏綿。

家鄉的空氣，總是清新怡人。

家鄉的飯菜，總是香甜可口。

家鄉的人們啊，總是在軍士們的親切思念中。

五

耳邊一陣咔嚓的連續響聲，清脆而細碎，你不由轉身回望。

一位攝影師，站在三角支架旁，捏著連動快門，相機的鏡頭，對著夕陽中的高大城樓。

夕陽，更沉著的燦爛和輝煌。

不知不覺中，你在這關城盤桓了整整一天。

你覺得身上猛然輕松了。鐵器啦，鎧甲啦，頭盔啦，統統不見了。

嘉峪關，神秘的時空運載器，又將你送了回來嗎？

你一步一步走下階梯，下幾級，回頭望望。

你一步步走出關城，走幾步，回頭望望。

回首處，是空寂的關城，默默無語的城樓，似乎一直注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