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7年10月,我和妻子回桂林安葬父母,見到了秦開明的親侄女。她比我小兩三歲,20世紀50年代中期,嫁給我的一個好朋友為妻。多年不見,我們回憶了許多往事。我問她是否知道和記得她叔叔的死,她說了與我父親說的幾乎完全相同的故事。
抗戰期間,特別是日本侵略軍占領武漢和廣州之后,桂林的傷兵日漸增多。這些人自恃為國負傷有功,天不怕地不怕,常常無端滋事,不要說警察,就連專門糾察軍人違紀違法的憲兵,也奈何他們不得。桂林曾多次發生過類似事件:一個或幾個傷兵在飯店酒樓飽餐一頓后揚長而去,老板要他們付錢,他們拿出一個打開了保險蓋的手榴彈,一邊說這就是老子的錢,一邊威脅要拉響手榴彈。嚇得老板躲閃不及,不僅不敢再要錢,而且趕快拿出兩包好煙塞進他們的口袋。
為了加強對傷兵的管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決定在各主要城市成立傷兵管理處。桂林是委員長行轅所在地,當然是“主要城市”之一。桂林傷兵管理處的處長,是在桂北一帶頗有聲望的陳恩元中將,副處長是秦開明少將,我的父親是軍需科長(二等軍需正中校),主管全處的錢財。
自從成立了傷兵管理處,桂林的傷兵老實多了,個別鬧事的,只要傷兵管理處的糾察一到,立刻老老實實,該付錢的付錢,該賠禮的賠禮。
當時桂林沒有幾部小轎車,即使像陳恩元和秦開明這樣的高級將領,也只能坐人力車上班。當然,他們的人力車比一般市民坐的高級多了:車身寬敞舒適,踏腳板下裝有由腳控制的鈴鐺,全車漆成黑色,擦得锃亮锃亮。車夫幾乎都是高大健壯的小伙子,他們拉車一般是跑步前行。桂林人稱這種車為“黑色包車”。
在為數不多的“黑色包車”中,特別引人注意的是秦開明的車,車后經常跟著兩只威風凜凜的大狼狗。每當人們耳邊響起清脆的“叮當叮當”的聲音,眼前出現兩只狼狗張牙舞爪的形象時,不用打聽都知道,秦副處長上班或下班了。
一天,秦開明正在副處長辦公室批閱文件,突然“啪”的一聲,一顆子彈射進辦公室,直插天花板。原來他的警衛員在窗外擦洗槍支走火。當別的士兵把這個警衛員捆綁起來準備送進禁閉室的時候,秦開明若無其事地走出來,聽了警衛員的陳述,命令把他放了,繼續讓他做警衛工作。
好長一段時間不見秦開明的“黑色包車”出現在桂林街頭了,有關秦開明的傳言不脛而走。有人說,秦開明被刺客打傷,傷勢嚴重,得長期住院治療;有人說,秦開明高升了,調到重慶工作;也有人說,秦開明出事了,關在重慶監獄聽候發落。每一說法都有鼻子有眼,不知信誰的好。
我的父親對秦開明的事非常清楚。一天,我父親心神不定地在上班時間回到家里,跟母親悄悄地說了幾句話,便叫母親給他收拾衣服,說是要到重慶出差。父親走后,母親心情特別不好,經常一個人偷偷流淚。一個多月后,父親疲憊不堪地從重慶回到家中,母親才一反往日的焦慮,顯得格外高興。不幾天,人們便在報紙上看到秦開明和幾十名國民黨高級軍政官員在重慶被槍決的消息。
原來秦開明涉嫌挪用巨額公款走私,被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送上軍事法庭。作為傷兵管理處主管錢財的軍需科長,父親也被牽連接受審查,并出庭作證。結果,秦開明在重慶被槍決,父親回到桂林繼續在傷兵管理處擔任原職。
后來父親給我們講了一個有關秦開明等人被判處死刑的小故事:一個大白天,蔣介石的把兄、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的馮玉祥,提著一個點著的燈籠去拜訪蔣介石。一進蔣的辦公室,就吹熄燈籠中的蠟燭。蔣問他何以這樣,他回答說:“外面黑暗得很,不點燈籠寸步難行,只有你這里才有一點光明。”馮離開后,秘書送來了有關部門的請示報告,報告提出了關于秦開明等幾十名高級軍政官員貪污受賄走私的處理意見。蔣介石看了之后,提筆在請示報告上批了四個大字:統統槍斃。
父親說:“根據過去的案例,秦副處長本來是不會被槍斃的,但馮玉祥的舉動顯然刺激了蔣介石,堅定了他早就想嚴厲處理一批貪污腐敗分子的決心。秦副處長碰上這個節骨眼,哪能不死?”他進一步說:“去年我就知道秦副處長會出事。子彈都打進屋了,兆頭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