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反思

1929年，我父親就任清華大學教授，我們一家搬到清華園居住。那個時候我是七歲。七歲到15歲之間，我在清華園住了八年。今年，我82歲了，最近搬回清華園居住。回來當然有很多感想，所以我寫了一首詩，叫做“歸根”：

昔負千尋質，高臨九仞峰。

深究對稱意，膽識云霄沖。

神州新天換，故園使命重。

學子凌云志，我當指路松。

千古三旋律，循循談笑中。

耄耋新事業，東籬歸根翁。

回來到現在有八個多月了，我到上海、廣州、北京走過幾趟，我的感受是這些城市都在急速地變化。清華園里新建成的、正在建的和計劃建的大樓有許許多多。學生人數從抗戰前的800人增加到今天的兩萬多人。

中華民族文藝復興的現象

李學勤教授是個有名的歷史學家，他帶我去了保利藝術博物館。這座博物館雖然很小，卻非常精美。保利文化有限公司收購了許多近年流失在海外的青銅器和雕塑。他們展覽的方法絕對是一流的。其中有一件他們非常得意、半年前從香港買回來的文物，叫遂公盨(盛祭品的盤子)。這件文物特別的地方就是上面有銘文，銘文特別重要是因為它講了大禹。100年前，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曾經講過：“禹從何來?我以為都是從九鼎上來的。”他認為根本沒有一個叫做“禹”的人，更沒有禹治水這件事，那都是傳說。他甚至說，所以創建出“禹”這個名字，分明是講一個蟲。你看這個“禹”字有一個“蟲”字在里頭。這個爭論延續了100年。可是，這個盨上面的銘文證明這個講法是錯洪的。因為這個盨是西周時候的，那時候的銘文已經講得很清楚，有禹治水。

北京有好幾個大的書店，書店里的新書和新版的舊書多得不得了。我到中關村新書城出看了看，里面有各種書，而且去看書的年輕人多得不得了。我又去了中國現代文學館，這是巴金倡議建造的，其中有13座20世紀中國文學家的銅像以及手稿，還有他們的事跡。這是一座很好的博物館。其中我最喜歡的兩個銅像，一個是巴金的，一個是魯迅的。

有一天，我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去看了一個演出——活劇《李白》。最近這半年，我還曾經在香港看了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演的《陸游和唐婉》。另外，我印象很深的是中國國家話劇院與北京師范大學合演的話劇，翻譯成中文叫做《哥本哈根》(Copenhagen)。這部劇是英國人寫的，前兩三年在歐洲、美國都非常叫座。它講的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尤其是像我這樣學物理的人對這件事情當然是很注意的。希特勒的軍隊占領了哥本哈根，玻爾 (N.Bohr，1885.10.7～1962.11.18，丹麥著名物理學家)住在那里。海森伯(W.K.Heisenberg，1901.12.5～1976.2.1，德國著名物理學家，曾主持納粹德國的原子彈研究)去看他。他們兩人年齡相差16歲，玻爾不是海森伯的老師，不過事實上，他們幾乎是師生關系。當時他去看玻爾，到底跟他講了什么，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這就是這部戲的劇情。他們兩位是公認的20世紀最重要的物理學家，對量子力學的發展有重要的貢獻。這個劇演得很好，可是我最感興趣的是有許多北京的年輕人和大學生去看如此學術性的話劇。這給了我非常深的印象，使我覺得北京現在有中華民族文藝復興的現象。

屈辱的百年史

我們回想一下，100多年以前的1898年，中國幾乎被列強瓜分了。那一年，德國強占了山東膠州灣，租借99年(《中德膠澳租借條約》)；俄國強占了遼寧的旅順、大連，租借25年(《旅大租地條約》)；法國強占了廣東的廣州灣，租借99年(《中法廣州灣租界條約》1899年)；英國強占了山東的威海衛(《中英訂租威海衛專條》)與香港新界(《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前者租借25年，后者租借99年，租借99年這件事就引出了有名的1997年香港回歸的事情；到了1900年，八國聯軍占領了北京；1931年，日本占領了東三省，成立滿洲國。

那個時候，我是清華園里的一個小學生。我還記得那時我們班的一個老師，姓韓，帶了一些小冊子給我們念。那些小冊子講的就是日本人在東北的暴行。1937年，日本在北京近郊進行軍事演習，引發盧溝橋事變。他們那時想做的事情就是怎樣把華北變成另外一個滿洲國。現在想來是不可相信的一件事：另外一個國家的軍隊到了中國，能在中國演習，而且耀武揚威。這種情形我都看得很清楚，因為1937年我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

在那些年代里，中國的知識分子對國家前途的反應是什么呢?有種種不同的情形。比如說1927年王國維在頤和園投水自殺，他的遺書開頭的四句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他死后葬于清華園，清華園有個海寧王靜安先生的碑，這個碑很有名，因為篆刻和碑文都是有名的人所作的。我記得很清楚，在七八歲的時候就常常跟小朋友去念這個碑文，我們當時最不懂的就是為什么像王國維這樣一個大學者要自殺。后來我進了西南聯大，當時那里有一位大學者——陳寅恪先生。1938年，西南聯大在昆明成立，可是因為校舍還沒有蓋好，所以就把文學院和法學院搬到南方蒙自，在蒙自借用當地學校的校址待了一年。陳先生在蒙自寫了一首詩：景物居然似古京，荷花海子憶生平。南渡自愿思往事，北歸但恐待來生。這是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情。

現在什么心情呢?1997年7月1日清晨零時，我有幸在香港會展中心參加了香港回歸的盛典。看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在“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聲中升起……我父親那一輩中國知識分子，目睹洋人在租界中的專橫，忍受了日本強加于中國的屈辱的《二十一條》、九一八事變等事件……1997年7月1日，這是他們一生夢寐以求的一天。再回想100年前中華民族的苦難，我應該慶幸，我有幸看到中華民族真正站起來了。

中國的崛起是20世紀

影響重大的事件之一

假如還有人不了解這個意思的話，我們看一下20世紀初租界里中國人被關在洋人法庭里的照片就知道了。假如100年后，要討論20世紀里最重要、對人類歷史有最重要影響的是什么?我覺得是兩點。我認為不是兩次世界大戰，也不是蘇聯解體，而是：第一，人類利用科技大大增加了生產力；第二，中華民族站起來了。我想，第一點是大家都會同意的；第二點，我覺得未必所有人都同意。但我深信，再過100年、200年歷史會證明：中華民族在20世紀站起來了，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極具長遠影響的事件。

1974年，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出版了《審判文化》。這本書里有一段討論：美國和蘇聯之外有沒有第三個強國。他說，我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第三個強國，不在歐洲，也不在中國和印度，雖然這兩個國家有悠久的文化、廣闊的土地、眾多的人口、豐饒的資源。湯因比沒能看到中國的崛起，也沒能看到兩點：一個是傳統中國文化的韌性，一個是中國共產黨的韌性。這當然不能怪他，當時很少人能夠看到此后幾十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整個中華民族以嶄新的姿態出現在世界上。我不是研究歷史、政治或經濟學的，但是我大膽地提出我對這一切的看法。

中西文化的差異

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基本分別在什么地方?中國文化可以說是人本文化，這個名詞不是我發明的，是很多學者都說過的；而西方文化是神本文化。這兩種文化的起點不一樣，所以會產生很大區別。人本文化是基于人和人的關系，所以在人本文化里就有這樣一些觀念，如忠、孝、恕、仁。這是人本文化決定性的觀點。神本文化是基于個人與神的關系，每個人對他的上帝負責任，所以其發展方向是個人主義，基本觀念是原罪，體現的是個人跟上帝的關系。神本文化容易發展為宗教戰爭、種姓制度，這一點歷史可以證明。人本文化是融合凝聚的文化，神本文化是分割競爭的文化；人本文化很自然地就發展出人治的制度，神本文化則發展出法治的制度；人治的社會比較有韌性，法制的社會缺少韌性。我認為中國的傳統有韌性，這種韌性在過去的幾十年間使中國從貧窮的狀態發展成如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本文化重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觀念。這些觀念當然是從前的觀念，可是它們至今影響著每一個中國人。

中國傳統中有以德治國的觀念。我還想說說保利博物館的遂公盨。98個字的銘文中“德”字出現了六次，這說明“德”字對治國的影響在三千年前就已經非常重要了。這個特點是神本文化里面所沒有的。西方是以利治國。“德”和“利”分別是影響整個社會的價值觀，進而影響整個社會的結構。這是長期居住在美國和中國的人都會體會到的。

能忍耐才能夠有韌性。據我觀察，傳統中國文化的韌性與中國共產黨的韌性是中國在過去20年間能夠崛起的根本原因。中國文化所具有的這些韌性是別的、大的發展中國家所缺乏的，中國的成就也是它們無法取得的。其他的文化，比如印度文化，其他的政治制度，比如巴西的民主制度，都不可能產生類似于中國人的韌性。換而言之，他們都不能在一窮二白的年代制造出“兩彈一星”，也不能在20年之內創造出像中國今天這樣的經濟發展奇跡，使文肓率在二三十年問降到了5％以下。因此我認為，人本文化所孕育出來的堅韌、溫順、勤儉的民風與中國共產黨的組織能力，是中國能夠取得如此巨大而驚人的進步的原因。

21世紀的特征是什么

我曾經講到，20世紀有兩點最重要的特征：一個是科學技術的發展促進了人類生產力的猛增，另一一個就是中華民族的崛起。從這個想法延伸開去，21世紀的特征將是什么呢?

我認為21世紀下半世紀最重要的國際形勢是經濟競爭的加劇，是對能源的爭奪所引起的洲際競爭。在這種競爭情形下，區域發展帶來地區性的聯系愈發重要。例如，中國和口本都需要進口能源，因為地處相同區域，中國和日本在很多方面有相同之處。我最近在報紙上看到中國和日本都主張在馬來西亞造一條運河，不通過馬六甲海峽就可以把中東的油運到亞洲。換句話說，在能源爭奪十分緊張的時候，21世紀后半期是否可能發生這樣的情形：美洲是一個集團，歐盟足一個集團，此外還發展出一個新的北亞盟。我認為很有可能，即使北亞盟不產生，我想也沒有人會懷疑中國到了21世紀后半期會變成世界上的一大強國。當然有許多人會問：“中國今天面臨許多的大問題，有三農問題、外交問題、資源問題、環境問題等各種各樣數不清的問題，為什么還這樣樂觀呢?”我的回答是這樣的：今天的大問題雖然多，但并不比過去一百年所經歷過的許許多多的大問題嚴重，事實上要小得多。

我的樂觀態度根植于中華民族過去一百年自力更生的驚人成就。這些成就的背后存在著中國文化傳統的獨到之處，也就足存在兩種韌性：一個是中華文化傳統中的韌性，一個是中國共產黨組織能力的韌性。

我是在1945年離開昆明去美同留學的，26年以后的1971年我第一次到新中國來參觀訪問。我在新中國待了四周，這期間印象最深的是我在八達嶺長城上的所思所感，我為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中提到長城象征著中國歷史的悠久，象征著中國歷史的堅韌；表現出了幾千年來無數中國人的胼手胝足，以及他們的辛勞為人類所做出的優異貢獻；它象征著中國歷史上的大一統觀念。盡管中國歷經盛衰興亡，盡管中國有如此大的地域和眾多方言，盡管中國有過多次的內戰和朝代的更換，但是貫穿是國歷史的只有一個中國，在世界人民心中只有一個中國，在中國人民心中只有一個中國。和則盛，分則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