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個狂飆時代。變革的風潮裹挾而來的是一系列社會關系的重新確認和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或明或暗。時下,戶籍制度改革正走向深層,傳統的利益格局因此受到沖擊。例如,北京就開始根據房產所有權來重新確認戶主的社會角色和家庭地位,這給曾經的戶主以及家庭成員對制度創新的社會適應能力提出了挑戰。社會的進步可以從私權的保護上得到反映,其中財產權是私權的核心所在。在一個法制社會里,利害得失最終可歸結于個人財產所有權的落實與保障。最重要的是,時代的進步必然使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一個事實:這樣的權利神圣不可侵犯。在硬朗理性的法律面前,即使親情也要退居其次。權利的歸屬具備了無論怎么強調也不過分的重要性。
順著這樣的邏輯,當一個老者以傳統文化所推崇的舔犢之情和善意來處理理性的權利歸屬問題時,就很可能遭遇迷茫的失落之苦。事實上,一些過早將財產轉移給兒女同時也因此痛失幾十年戶主之尊的老者一旦確信自己不再是戶主,心里就不免惶恐和擔憂起來。他們擔心,一旦失去對房產的控制,也就意味著從主人的角色變為寄居的角色,從一個財產的所有者變成一個財產的分享者,從自我與戶主的完全統一變成自我與戶主的完全剝離,這無疑是對自我尊嚴和自我價值的巨大挑戰。本來房子是自己的,但出于一些利益上的近期考慮,卻將房子所有權早早地轉移到兒女名下。兒女不孝怎么辦?這房子已是“別人”的了———哪怕是兒女,在法律意義上也屬“別人”范疇,今后日子里自己的來去、留走能全是個人意志的自由表達嗎?如果兩代反目,痛失財產權的老者還能理直氣壯地繼續居住下去嗎?個中反映出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
首先,是角色與自我的分離所產生的迷茫。心理學的研究證明,一個人的自我意識、自我價值、自我權利都是角色賦予的。自我與角色不可分割。戶主地位的喪失反映的實際是一個曾經的家長對家庭資源控制能力的喪失。
其次,是對親情的信任度問題。中國文化是一種倫理型文化。但倫理的破壞、私欲的膨脹卻使我們對傳統文化的力量不再頂禮膜拜。對一個人來說,最值得信賴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相信自己擁有的才是真正擁有的,而法律所賦予的權利正是我們擁有資源的必要保障。如果是轉移到兒女身上的財產,那么法律就自動讓兒女成為任意處置財產的第一決策人。這種大權旁落對一個繼續依賴著所轉移財產(如房產)的老者必然會產生一種自己命運將由別人決定的后怕心理。
歷史發展至今,我們還是相信:中國人的自我概念是連帶著親情和關系的,這個“群體自我”、“關系自我”與西方完全獨立的“個體自我”概念并不相同。毫無疑問,在傳統文化中浸染愈深,自我的概念就愈是具備了大我的意蘊———這就是“我”是家庭中的我、是社會中的我、是倫理中的我。而誰又是傳統文化最親密的接受者和最有力的傳承者呢?與年輕一代相比,無疑是從歷史的深處走出的老者了,就是我們含辛茹苦的祖輩、父輩了。在一些生死為兒女的老者眼里,在深入骨髓、澎湃逼人的親情面前,自己的權利是不重要的甚至是渺小的。這實在是一個文化的誤區和認識的誤區啊!權利的讓渡潛藏著自我貶損的風險———這提醒我們一些可愛可敬的老者,兒孫自有兒孫福,權利隨身有保障。所以,戶主角色失落背后的真正危機其實是權利喪失的危機。權利是自我的法律定義,只有擁有受到法律保護的權利,自我才是完整和幸福的。
如此說來,是我們不相信親情嗎?是非曲直并不全在一個“信”字。在這個道德淪喪并不鮮見的年代,我們愈加珍惜親情。我們相信親情,是因為只有親情才能使我們享受到天倫之樂。我們又不那么相信親情,是因為不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親情所能提供的保障,是因為財產所有權是自我確認的重要法律依據,而人際利益的沖突和協調也必以財產私權的歸屬而定。在約束群體自我的傳統文化式微而張揚個體自我的西方文化興盛之時,我們有理由將更多的考慮和權重留給權利。
親情與權利反映的是家人與個人、兒女與父母的關系。中國石破天驚的進步來自對權利的尊崇。真正對人的尊重一定要從個體權利的原點出發。遺憾的是,無論是在家庭里還是在社會中,“權利本位”的思想恰恰是當下中國所欠缺的。
親情與權利:信向誰邊?筆者的回答是:權利第一,親情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