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一扇窗戶,哪里就有一個孔。你可以由此而向外觀望。你所看到的風景的品位取決于窗戶。你所看到的風景取決于窗框。窗戶或孔:改變了一切。 —窗戶是某種可以謀劃的事情。在墻上開鑿。照亮黑暗的地方。一個由玻璃構成的空間。一條觀望的途徑。
孔是一種偶然。一只球穿窗而過。或許它并非一種偶然,而是一種憤怒。一枚石子擊穿了窗戶。參差不齊的玻璃邊緣會把你劃傷。窗戶,破碎了。或許它是雨有目的地落在了骯臟的路上,孔里充滿了泥褐色的水,就像是凝死的血。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那個嬰兒為什么死了。你沒有把他稱作胎兒。除了母親之外,這是大家所犯的一個錯誤。母親知道,自從在她的身體里開始生長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個嬰兒。
超聲波顯示他死去了。太小了,他們說。也許是胎盤出了毛病,但是在超聲波上你看不到胎盤。你所看到的是頭,是臉上的兩個小小的深陷的孔——那是眼睛所在的位置。假使有的話,那就是眼睛,但它們并沒有在屏幕上顯示出來。
十四個星期就開始流血,不是鮮艷的紅色,而是難看的褐色。死血。你無法止住。這一切是由你的嬰兒主宰的,而不是由你主宰的。你在受罪。這就像是一場謀殺,但他們卻把這稱為流產,這個術語使得一切顯得正式而又冰冷。你在字典里查流產這個詞。字典上說,管理不善,或是失當。這或許比你所想的更準確。
失去了嬰兒。這是他們說的,他們不想用流產這個字眼。你失去了嬰兒。這就好像他是一串車鑰匙。被放錯了地方。迷路。我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們會找到他。失去的東西最終總是會得到的。但是并不是失去的嬰兒。失去,是一個愚蠢的措辭。但是,沒有人愿意說嬰兒死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他們說。或許他們說得對,但是,你躺在這兒,流著死血,你感到腹部絞疼,你把這嘲諷地稱作分娩,你在流產慰問卡的措辭里沒有感到任何安慰,那上面印有他們的標志。也許嬰兒一生下來就患有唐氏先天愚癥,或是只有一條腿,那才是最糟糕的,但是你所想的只是有多少種嬰兒出毛病的方式。你的嬰兒死去了。變酸的牛奶。破裂的瓷器。破損的物品。 數數,為你自己祝福,他們說。也許他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晃著手指,但是你不知道,因為他們是在電話里說的,你看不至U他們。但是任何一個告訴你數數,祝福你自己的人都會晃手指,假使他們不晃手指的話,那就是他們想到了晃手指是一種壞毛病。
你真的數數了,為自己祝福。一,二,三,四。躺在樓上,躺在床上,你可以聽見他們在樓下,在客廳里打架。他喊我蠢貨。他罵我。他們的喊叫太響了,我無法看書。還輪不到為那個最小的孩子祝福,他只不過在哭,因為別人都在哭。你,也在哭,因為第五個祝福在你的腹中死去了,你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在你的心中出生了,活躍而健康。你已經準備了嬰兒床,已經造好了名單。你可以肯定你感到他在踢你。你已經為窗戶留下了空間,你在贊美窗外的風景。
窗戶變成了孔,變成了虛空的空間,沒有任何意義。雖然他只是一位陌生的上帝,為你帶來了虛空的空間。但是,他也為你帶來了祝福,如果他給你帶來了孔,那么你就要用這些祝福把孔填滿。
數完數,為自己祝福之后,你應該想一想那些根本就不會生孩子的可憐的女人。于是你這樣做了,你為她們感到難過,你也感到內疚,因為你已經生了四個孩子,你還想再生一個,甚至還為這個孩子的死去感到難受,你覺得這純粹就是一種自私。但是,你并沒有為那些女人想了很久,因為你真正所想的是為你自己難過,因為現在正在流血的是你,而不是她們,死去的是你的嬰兒。
自憐是讓人輕視的。但它自有可取之處,在這里就是可取的,對你來說就是可取的。你哭了,你知道你是在為自己哭,也是在為死去的嬰兒哭。你合上了窗簾,掩上了窗戶,透過那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房間里暗了下來,光線被窗簾擋住了,這讓你想起你生病了,因為只有病人才會在正午的時候也合上窗簾。收音機在樓下響著,你可以聽見其他人的聲音,那些沒有流死血的人們,他們在喝咖啡,在談笑,你在哭,因為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親愛的,寫作進展得怎么樣了?母親在問,她的語氣暗示著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你的寫作進展到哪一步。你是一個母親。你應當撫養孩子,而不是寫作。但是她沒有這么說。這一切只不過是暗含在她的語氣里,你被拋在了一邊自我解釋。沒有人告訴你,你是不是解釋錯了。
很好,你說,雖然事實并非如此,真的。小說寫了一部分,寫到那里,它看起來似乎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一部小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沒有人會愿意看這部小說的。你躺在這里,在流褐色的死血,母親甚至不知道你懷孕了。
以前她對你說,只要你不再要孩子,你的生活從此就會變得偉大。因為她一方面想要你撫養兒女,另一方面她也希望你擁有自己的生活,雖然你認為她希望你過的生活并不是作家的生活,而是別的某種生活。也許她寄希望于你的是一種有別于她的生活,那就是撫養兒女,實現雕塑的夢想,這是她有可能去做,但卻沒有去做的。她有點自相矛盾,讓你無法理解。但是你感到疑惑,或許做一個母親的本質就是生活在矛盾中,被同時朝兩個方向拉去,向外是你的孩子,向內是你自身。當你朝一個方向移動的時候,總是會有什么東西要把你朝別處拉。
你真的不知道該向母親說些什么,因為你想把最好的事情告訴她,直覺告訴你不要對她提新嬰兒的事。所以現在她還不知道。 ,母親告訴你說,她夢見你生病了,你好嗎?你躺著說你很好,你感覺躺著很不舒服,你想告訴母親嬰兒的事,但是你不想聽到多要孩子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你的身體已經告訴了你這一切。
你記起了那一天,那一天你發現自己懷上了這個孩子。那一天你知道了。那天早晨你醒來的時候,有個聲音在告訴你,你有孩子了,這個聲音說。于是你知道了那是一種聲音,因為你自己從來不像這樣說話。你說你懷孕了,或者說希望,你喜歡希望這個字眼,因為它是如此地積極。人們從來就不會希望發生壞事情。如果他們料到會有壞事情發生,他們會用那個字眼:擔心。我在擔心。沒有人在懷孕的時候會這樣說。但是現在這個嬰兒死了,你承認你懷他的時候有點擔心。第五個孩子。你從來就不相信你會再要一個孩子。但是事情好像就是這樣:你不再想要孩子了,孩子就來了。既然你懷上了這個孩子,你認為事情會怎么樣呢,你究竟什么時候再寫作?你終究會從事什么樣的職業?你應當為某些事情自責,至少是某些自身以外的事情。
你想你得花點時間用洋娃娃來演習一下,你的其他孩子都不玩那個洋娃娃了。嬰兒就像是洋娃娃,你告訴他們。那個洋娃娃,她的像稻草一樣的頭發已經被你的一個孩子剪去了,她的睫毛是塑料的,她的臉很光滑,也是塑料的。你晃動著這個嬰兒。你把她抱在胸前。你沒有告訴你的孩子們,你裝作在那里喂她吃奶。洋娃娃的背上有一個開關,你打開了·開關,她哭了起來。這是一種可怕的哭聲,你的最小的孩子也被弄得哭了起來。你可以把洋娃娃的開關關掉了。有時候你希望你的四個祝福伴隨著開關一同降臨。有時候,他們打架了,或是在陌生人面前搞得你很尷尬,或是大聲喊叫著說他們不喜歡晚飯,你感覺自己簡直是到了地獄里,你在祈求另一個祝福,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祝福,這更像是一個詛咒,因為它讓你徹夜不眠,讓你比平日更容易發怒。因為真相在于,你的祝福阻止了你去做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情,那就是寫作,或是出售你的小說,或是擁有一份你自己的職業,當某人間起你在做什么的時候,你不會感至¨尷尬,你說你是一個作家。糟糕的是:你是一個母親。
你在一本書里看到有一些糟糕透頂的母親不停地在養育嬰兒,因為愛一個嬰兒是很容易的,他就像是寵物,不能回答你的話,也不會在學校里遭遇欺小凌弱的人。于是一旦最小的嬰兒長到了兩歲,她們就又懷孕了,當嬰兒出生的時候,她們就忘了其他的所有孩子,只一心照看她們的新寵物。你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是這些母親當中的一位。
接著你想起了你丈夫的過去的女朋友,你總是為她感到難過,她生了三個孩子,后來這些孩子都上學了,她終于有了自己的時候,但是她卻懷上了第四個孩子。你感嘆于不知道有多少生孩子的女人,她們恐懼時間。屬于那個群體——多產的女人——這意味著你還{艮年輕。你帶著一個尿布包,談論著出牙和母奶。你還沒有進入做母親的下一階段,也就是孩子稍大一些的時候:開車去看籃球比賽,觀看介紹有關如何不用藥的錄像,盡量阻止孩子找到藥品,那些藥品是你年少的時候所吃的。嬰兒使你保持年輕,雖然你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生了四個孩子之后你已經感覺不年輕了,有時候你感覺自己好像是六十歲了,一想起要在午夜里再流一回血,你就覺得無法面對。這只是你身體里的一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你得心懷感激,現在你不流血了。
但是恐懼時間的方式并不止一種。孩子們長大了,去上學了,你,母親被拋下了,你的手頭擁有了時間,你感覺時間就像是光,就像是空氣,你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你打算怎么打發時間呢?接下來時間就變得沉重了。寂靜無聲的家。空空的臥室。陌生的問題:所有的孩子都在學校里,你該做些什么呢?你應當脫下浴衣,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充實這一段時光,你的祝福開始變得像碰運氣,就像是借口,你已經把它們用完了。
在昏暗的房間里,你躺在床上,你知道你已經合上了窗簾,掩去了那扇窺視你生命的窗戶,假如你拉開窗簾,你會看到你就是那些恐懼時間的女人中的一位。這是你不愿意看到的,但是你看到了。這就好像是在審視盲點。水平的盲點。黑暗與光明的分界。這是你所知道的,也是你不想知道的。你想要一個嬰兒。你恐懼時間。此刻你知道了,這就是你懷上這個孩子的真正原因。你知道你在哭泣,一部分原因在于,現在你再也不能生下這個嬰兒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你擺脫時間,擺脫變老,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你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你無法譴責你的祝福。它們偏離了正道。它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妨礙你。
你一直在想著孔而不是窗戶,的確,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一個孔還是一扇窗戶,這場死亡。它可以二者皆是。雖然,你害怕窗戶。你害怕向外觀望。你一直就害怕高度,一直就害怕會掉下去。孔很好,你掉進了孔里,然后譴責它們的存在,因為你從未掉進你為自己開鑿的孔里。總之,你從未告訴任何人,你開鑿了一個孔。
死血流得更快了,疼痛在加劇。此刻你在盥洗室里,你按住了肚子,你覺得那根本就不是子宮,而是一個叛徒,在那些個產期里你根本就不想要它。腳下的瓷磚是冰冷的。接著有什么東西流出來了,流到了盥洗室里。它就好像是一段香腸。上帝,他是一個嬰兒。你不能肯定,如果他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嬰兒,你是不是會稍感安慰,或是會感到恐懼。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胎兒。你一定會這么想。誰把嬰兒沖到了盥洗室里?也許,對胎兒來說,盥洗室是比較合適的地方。雖然這似乎很糟糕。盥洗室是大便的地方。上帝,你在干什么?你應該把他撈出來嗎?你該如何處理他?把他泡在甲醛里,讓鄰居看一看。把他放在鞋盒子里,然后埋在花園里,就像是對待一只死去的倉鼠。謊言是無聊的。約翰·多伊。或許還有簡。一切很快就會傳開的。 你意識到了你在做什么,你沖洗了盥洗室,那個嬰兒被沖走了。盥洗室發出了吸吮的聲響,你感覺自己想要嘔吐。你打開了窗戶,新鮮的空氣使你打了一個冷戰。一切結束了。你回到了臥室。你猛地一下拉開了窗簾,因為這是你應該做的,振作起來,時間在流逝,但是光刺傷了你的眼睛。
你的祝福來了,它擁抱著你。他們的頭發散發著像蘋果汁一樣的氣味,最大限度的,清甜的。
我失去了嬰兒,你告訴他們。你無法說出那個死字。不是為了孩子們,而是因為死再也不會出現。
他在哪里?他們想知道。你會在什么時候再找到他嗎?
不,你說。他已經走了。
你的祝福握著你的手,摟著你的腰。和你一起透過窗戶看著樹梢在微風中顫搖。 你的初學走路的孩子把腿蜷在一起,就像是在子宮里的樣子。腳朝里,盤在踝骨上。在子宮里待了九個月,他離開了你,他需要更長久地被緊緊抱住,需要溫暖和安全。回歸那些簡單而熟悉的東西。
你看著窗外。一個由玻璃構成的孔。死,你對你自己說,于是你知道了,你能夠說出這個字眼了。嬰兒死了。那個字眼是一個結尾。俯巴它放在了窗戶上,或是孔里,不要去改變它。但是它會改變即將來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