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達,\"文化大革命\"中的風云人物。名為中央文革小組\"組長\",實為權傾一時的霸主。呼風喚雨,號令中國。他能逼死云南省委書記閻紅彥,也能迫害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他能隨意點名批這個批那個,其能量可謂不小。不過他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橫行時間很短,他的權力很快就被比陳伯達更大的野心家江青所篡奪,江青才是真正的中央文革組長。陳伯達地位衰落,改而投奔林彪之門。但他的外表卻正如他自稱的那樣,是個\"小小老百姓\",是個\"書生\"。
(一)
我與陳伯達其人素無交往,高攀不上。但幾十年歷史機緣中,也曾偶有接觸,用電影蒙太奇手法把這些影像的片斷連接起來,也能略觀其人。
1938年2月我初到延安,行囊中帶了幾本書,那是路過重慶書肆購得的。其中一本是李達的《社會學大綱》,另一本就是陳伯達的《真理的追求》。買李達那本書,我是作為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入門書,它一直放在我的隨身掛包內帶到敵后抗日根據地。為什么買了《真理的追求》?而且帶到延安?動機是什么,現在想不起來。大概是受陳伯達文筆的感染,從書架取下略讀幾頁,覺得這位作者思想酣暢,文筆斐然,不像一般理論著作那么晦澀,就帶到延安。這本書后來不知所終,也未見過別人有這本書。
那時我才二十來歲,知識甚淺,只有一番渴求革命理論的欲望而已,買陳伯達的書,并非對他有深刻的了解,完全出自偶然。也許是那本書名吸引了我,想在這本書中對真理\"追求\"一番。
(二)
1938年我在延安馬列學院學習,偶然看到墻上一紙布告,陳伯達舉辦\"三民主義講座\",時間為每星期日,地點在大邊溝某號窯洞陳的住宅前,愿聽者可自動前去。
這時陳伯達在延安已頗有名氣,我又早已讀過他的《真理的追求》。三民主義是什么,雖然早在小學生時代就天天必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國民黨統治時代\"黨\"和\"國\"不分,把黨歌當作國歌了)也粗知民族、民權、民生這三民,無非小孩子念經,跟著唱念而已。現在到延安又進一步從毛澤東著述中了解到三民主義與中共最低綱領基本一致,陳伯達的專題講座,何不前去聽聽。
陳住的窯洞前有小塊平地,聽講者可以自帶坐具,也可以坐在地上聽講,自動前來聽講的人大約八九位,稀稀拉拉,彼此不認識。陳伯達出來了,距我一二尺,他站著,我們坐著,我們是仰面看他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學者:個子不高,微胖,穿一身普通藍色制服和一雙棉鞋,戴一頂棉帽,面色健康,皮膚較粗糙,外貌上看不出什么特點。他一開口說話,其特點就突出了。陳伯達是福建惠安人,他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完全是\"外國語言\",瞧瞧左右,也都在東張西望,似乎都不大懂。他口頭常用\"暴動\"二字,我聽起來就是這個字音,什么\"暴動\",不明白。聽了兩個鐘頭,下課,各自告退。
第二天去不去呢?猶豫半天,還是決定再去,名人講課嘛,細細聽,總可以聽出點名堂來。誰知依然如故,毫無所獲。來聽講的人也少了二三位。下課以后,我問身邊同志,\"暴動\"什么意思?他們似乎也不大懂,猜想說,\"大概是'矛盾'吧\"。天哪!我豁然開朗,中國社會有幾大\"矛盾\",這不明明白白嗎?從此我告別了這位陳教授,其他聽講座的人是否還照樣去,我再也不問了,反正是講座,去不去自便。由此我領悟一點:一個人的文才和口才是兩碼事,陳伯達文章流利而口才訥訥,我只讀其文其書,再也不愿聽他講話了。怪不得\"文化大革命\"中這位\"大政治家\"對群眾講話必有人為他當翻譯了。中國也真大,寫一樣的字,卻發出不同的口音,有如外語。不過這第一次相見,陳伯達倒留給我以樸實無華的學者印象,絲毫看不出他后來的變化。他的\"三民主義講座\",后來出版改為《三民主義概論》。后來又再版,改稱《論孫中山主義》,都是延安解放社印刷發行。
(三)
此后,陳伯達在延安報刊上發表的長短文章越來越多。后來我調晉綏解放區工作,與延安只一條黃河之隔,從延安《解放日報》上,經常讀到他的作品,特別是他批判重慶蔣介石集團那些文章和小冊子,文筆流暢潑辣,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很有氣勢。現在我還記得他批判\"精神總動員\"之文(篇名已忘記)和《人民公敵蔣介石》、《中國四大家族》,等等,都是一時傳頌,很受大家贊賞。顯然在延安十來年,陳伯達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不但政治上、思想上受毛澤東指導,文風也顯然學習毛澤東。毛澤東筆下那種高屋建瓴、大氣磅礴之勢,陳伯達必然日日揣摩,心領神會,他的延安時期之文,可以說是他一生的高峰之作。這都不能不歸功于毛澤東的耳提面命和為他精心修改。《人民公敵蔣介石》一文近十萬字,四天寫成,據說陳伯達有時邊寫邊哭起來。毛澤東讀了原稿,大為贊賞,立即批示全文付印。1970年廬山會議,毛澤東痛斥陳伯達的\"天才論\",說幾十年來就沒有同這位\"天才理論家\"合作過。我看此話也過分了,至少在延安那幾年,毛澤東同陳伯達就合作得很好。
但陳伯達在解放戰爭時候也有敗筆,為害不小。大約是1947年康生和陳伯達從延安轉移到晉綏邊區領導土地改革運動,《晉綏日報》發表陳伯達的長文《有事同群眾商量》。從題目看,似乎沒什么問題,但從其效果看,卻為\"左傾\"思潮煽風點火。那時解放區的土地改革運動,開始還比較平穩,廣大貧下中農發動起來,不但解決了土地問題,也大大支持了人民解放戰爭。但隨著運動深入,逐漸出現極左情緒,一些勇敢分子提出\"貧雇農打江山,坐江山\"、\"群眾要怎樣辦就怎樣辦\"、\"走貧雇農路線\"等等,這就不僅打擊了其他革命階級和革命人士,甚至也打擊了中農,使貧雇農陷于孤立。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極左思潮和自發論。當時某些領導干部和報紙編輯記者也附和這種思潮,宣傳這種思潮,使解放區殺人過多,工商業凋敝,學校關門,社會秩序不穩。
這時,報紙上發表了陳伯達的文章《有事同群眾商量》,大字標題,十分醒目。此文為上述那些已經不能再\"左\"的思潮火上加油,一切都要同群眾商量,而不提黨的領導和馬克思主義思想原則,不提黨的總路線,不提革命統一戰線,不提黨的全面的農村政策,不提在依靠貧雇農同時必須團結中農以及團結所有革命階級和革命力量。陳伯達片面提貧雇農路線,顯然是附和時尚,只同貧雇農商量,這就給\"左\"傾思潮加溫,破壞了土地改革的總路線。此后不久毛澤東從陜北渡過黃河,路經晉綏,在干部會議上講話,明確提出土地改革的總路線,\"依靠貧農,團結中農,消滅封建土地制度,發展農業生產\"。這就同陳伯達的\"有事同群眾商量\"是對立的。陳伯達這種貌似革命而實為破壞革命的\"有事同群眾商量\",在1947年的土地改革中,干了一件壞事。
(四)
1948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毛澤東和周恩來、任弼時、陸定一、胡喬木等,前往西柏坡途中,在晉綏停留幾天,住在中共中央晉綏分局和晉綏軍區司令部所在地蔡家崖村,但陳伯達卻沒有與這大隊人馬同住在一起。毛澤東接見《晉綏日報》編輯人員,陸定一參加了這次談話,陳伯達始終未露面。有一天,晴空高照,我正在《晉綏日報》駐地高家村(此地距蔡家崖15里)處理稿件。忽然,飛機轟鳴,由遠而近,我放下紙筆,跑出窯洞,見院內亂七八糟的竹竿上曬著白色的被子、衣服。這些白色衣被正好暴露此地是我方黨政機關,正是敵人轟炸的目標,我們必須趕緊收拾這些晾曬物。我見隔壁的窯洞房門虛掩著,不知里面住的是誰,就推門進去高喊:防空警戒,快收拾院里東西!我一踏進門檻,愣了,窯洞內光線雖不甚好,但一眼就看見躺在炕上的一個微胖的男人,他急急起身,正是陳伯達,他夫人急忙走出門外收拾晾曬的衣服。
我不知所措,只說聲\"對不起\",退了出來,沒有叫一聲老師。就像一個不知情偶爾撞進門去報警的局外人,這是一次偶遇。
不過我很奇怪,他為什么沒有住進蔡家崖去同毛澤東、周恩來他們一起,而單獨住進《晉綏日報》駐地,而且是悄悄而來,我們都未察覺。陳伯達也沒有利用這次住在晉綏日報社的短暫機會同記者編輯們說說話,了解一點下情,他們夫婦蹲在窯洞里足不出戶,何時離去,我們也不知道。
(五)
進了北京的陳伯達,無關的人員是很少見到他了。但北京雖大,人海如潮,卻也能狹路相逢。我有一次竟在榮寶齋碰到陳伯達。那是上世紀60年代,離\"文革\"暴風雨不遠了。
榮寶齋是我常去的古文物市場,看看字畫而已,很少購買。有一個星期天,我忽然看見陳伯達在那里認真欣賞,只他一人,并無隨從,也未進入內廳待以上賓,大概接待員還不認識這位中央要員,怠慢了。廳里人很少,就我兩人,我在一邊看這看那,他在那邊問真問假。我沒有走過去向他自報是他\"三民主義講座\"的學生,他也未曾注意到我這個數十年前的聽眾,他肯定不認識我了。他倒是仍不改本色,并未穿呢制大衣,總是那身臃腫棉衣褲和棉鞋帽,一口閩南方言。我倒是頗有感慨,官至政治局,還是單人匹馬出來行動(門外有無汽車我未注意),也難得,不減艱苦奮斗作風,像個基層干部。我對他還頗為敬佩。
(六)
文革風暴乍起,我不敢想象,陳伯達這個書呆子(那時還不知道他的野心家一面)怎能撐起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這個局面。自古以來的造反頭頭大都是草莽英雄,都是揭竿而起,揮戈四方。陳伯達拿起筆桿子打人罵人,倒還可以,至于叱咤風云,馳騁天下,怕未必是他的本行。加上口音障礙,說起話來別人也聽不懂,他也始終不改,這種人要充當\"文化大革命\"的領頭羊、中國革命領袖,恐怕是不自量力,也可能是上邊用錯了人。
1970年廬山會議,陳伯達出了事,我大為驚訝。想不到陳伯達這樣一個耍筆桿子的文弱書生竟成了一個大大野心家。同《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同志們談起陳伯達在\"文革\"初期那種狂言恣肆、動輒給人栽贓上綱的丑態,實在叫人難以置信。林彪事件揭開之后,我才逐漸醒悟:一個人一旦有了權力,如果不善于使用這個權力,人是會變的,變成飛揚跋扈的人。特別是知識分子,要隨時警惕,任何人只能順應時代浪濤,做他應當做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陳伯達顯然是站錯了位置。
1973年下半年開始,全國又玩起了反擊右傾回潮的運動,大字報鋪天蓋地,其矛頭所向,頗為迷離模糊,看起來一場全國性的政治浪潮又將再起。\"文化大革命\"初期那場打砸搶、破四舊的惡浪又隱隱再現,我想起我家中那張陳伯達寫的大字。
這張陳伯達手跡是偶然到我手中的。
1964年我一個老朋友因心臟病突然去世了。她的女兒含淚對我說:\"甘叔叔,我媽媽的遺物,你看中哪一件,可以取回去作個紀念。\"我不假思索地告訴她:\"別的不要,我只要你家墻上陳伯達寫的那張字。\"我輕易地得到了這張字,寶貝似的珍藏起來。
這是一張什么字呢?一張條幅,只寫了兩個楷書大字\"克己\"。這兩個字是浙江省委一位負責同志向陳伯達討要來的,裝裱起來,頗為中看。這位同志后來把這張字轉送給了我這位朋友,她也很喜歡這兩個字。快進入老年的人,出于對人生的醒悟,總是注意克制自己,把名利之類的事情看的很淡,所以她把這張字掛在客房內,既欣賞書法,又警惕人生。陳伯達雖不是書法家,筆下也有相當功底,楷書\"克己\"二字蒼勁有力,從內容到形式,都有吸引力。這張字在我家墻上也掛了幾年。歷史上的名人字畫,大概都是這樣傳來傳去。
\"文革\"初期,我的家曾被造反派抄了四次,損失不小。陳伯達這張\"克己\"條幅,造反派是沒有注意呢?還是因\"伯達\"二字署名而不敢妄動呢?那時陳伯達是炙手可熱的中央文革大人物,誰敢動他一根毫毛?所以他的字在我家中安然無恙。
1973年的反擊右傾回潮,形勢逆轉,陳伯達已同林彪一起掃進歷史垃圾堆,人人得而誅之。我卻\"窩藏\"陳伯達的手跡,那罪名還了得!我想轉移出去,而我的親友都有\"問題\",都在農村改造,誰能收留這種\"贓物\"。我的心情十分復雜,最后還是決心把它毀掉,以免引起無妄之災。我把這張條幅從書櫥里找出來,撕得粉碎,扔進廁所馬桶里沖走了。
(七)
后來陳伯達作為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的一分子受審判刑又刑滿釋放出獄,最后郁郁而死。在這一過程中,陳伯達留給人們什么印象呢?
在我看來,陳伯達是個兩面人物。一方面他是一個學術人物,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政治投機分子。他的獲罪是由于他在林彪和江青這兩個集團之間鉆來鉆去,討一杯羹。如果他不作政治鉆營,下決心清貧自守,向古代中國有骨氣的知識分子學習,他也許在中國學術史上還能作出一些貢獻,至少不至于落到身敗名裂的地步。陳伯達在那兩個反革命集團的罪犯中不同于其他人,他是一個比較有學問的人,他不同于姚文元。姚文元也是一個文人,但他無非是上海灘上一個因緣時會的文痞罷了。他從主子那里討個題目,或領會意圖,然后回家尋章摘句,湊成篇章,向上請賞。他是主子的一條狗,主子要他咬誰,他就咬誰,他咬吳晗,咬周揚,咬陶鑄,咬劉少奇,最后還將咬誰,人民都看得很清楚。陳伯達再投機,還不會墮落到姚文元那種地步。至于江青,是個大野心家,陳伯達哪是她的對手。陳伯達是中央文革組長,江青是副組長,副組長領導組長,甚至拋開組長,自行其是,這大概是天下少見。
總之,陳伯達是個自卑而又不安于自卑的書生,他不懂政治而又被卷入政治漩渦,最后被漩渦卷進無底深淵。
但是作為一個學術人物,他的前半生還是做過不少有益的工作。按照不因人廢言的傳統,我們是否也可以把陳伯達著作擇其精華編成文集,讓后人研究中國歷史時有所參考。據我所看到的陳伯達著作中比較有學術價值的大約有幾十篇,即使其中個別地方并非都完全正確,也可全文收入,使后人能夠從中了解一個真實的陳伯達。注意不要改動他的文章,以存其真。社會在發展,一個人也在發展,一個人總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生活和思維,他離不開當時那個社會環境,他的論著就是他那個時代在他的思維中的反映。后人用后來的眼光去修改前人的著作這不僅是對前人的歪曲,也是對時代的犯罪。我們不是已經犯過不少這種錯誤嗎?不要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