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同”張老,指張友鸞先生。我與他互稱“三同”。今年是他誕生一百周年。
“三同”原是土地改革運動中的政策術語,指工作隊員應該和貧雇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才好談心知心,發(fā)動群眾。我與張友鸞先生互稱“三同”,則有我們的典故,是指我們被宣布劃為右派(1958年),宣布摘去右派帽子(1961年),宣布改正右派錯劃(1979年),三次的宣布都在同一時間場合。而本單位其他同時的乃至同案劃右派的,后來雖然都摘帽、改正了,但摘帽、改正的時間,宣布的場合,彼此不盡相同。
我與張老同時同地聽宣布摘帽,是1961年11月13日,當時我們還以為有多大意義,約定從第二年起,年年此日小聚小飲,以為紀念。后來漸漸覺得不大對勁,摘帽之后可以恢復“同志”的稱呼,此外沒有多少不同,背地里還是叫你“摘帽右派”,可是我們?nèi)匀恍【奂o念。當時規(guī)定干部每人每年有一個月的輪流勞動鍛煉,1964年的11月13日,我正與綠原同在北京王府井新華書店參加賣書勞動。事先約好張老于書店下班時來,我們同到書店隔壁的閩江春小館小吃。席間,張老偶然說起,我才知道前一天是他六十生辰。第二天,我用舊體詩形式寫了一篇祝詞道———
十一月十三日夜飲贈張友鸞先生兼祝六十之壽
十一月十三,日歷尋常字;而我與先生,頻年得佳致;
拮據(jù)共傾囊,相將買微醉;我慚無酒腸,公歸一酣睡。
今年又此日,習勞在書肆;期約及華燈,策杖飄髯至。
客問何所為,答云是生祭;庾詞雖滑稽,恍惚見深意。
人生天地間,所歷非一事;事至異甘辛,事過盡堪記。
莊生強齊物,汗漫聊自譬;七尺付百年,艱難豈兒戲?
羞為沾沾喜,不下潸潸淚;風物放眼量,立身終有地。
席上閩海珍,未必眾口嗜;與其問庖人,曷如自嘗試?
瀘州大曲酒,不飲香觸鼻;當其儲甕時,胡由辨真?zhèn)危?/p>
且作荒唐言,以代縱橫議;今古攬奇觀,聊齋搜志異;
范張雞黍情,狐鬼幽微意;收拾入新篇,鼎筆繪魑魅。
清話頗移時,凌雜少序次;前日壽六旬,失口偶未秘;
我欲補稱觴,招邀幾朋類;公言勿復爾,齒長徒為累;
世情本如斯,菀枯各相避;但申來歲約,重證今朝事。
前年我四十,手把鋤器;擔水點芋苗,帶露刈麥穗;
仰視浮云馳,臥逐涼風吹;自壽不成詩,輾轉(zhuǎn)卻成寐。
今者壽先生,思量尤匪易;惟當襲陳言:長保松筠翠;
十一月十三,永葆毋遐棄。耰耰耰耰耰耰耰耰
“客問何所為”的客,指與我同在書店參加輪流勞動的綠原,我們邀他共餐,他問為什么有此小聚。“答云是生祭”,是張老答道:“今天是我們的生祭。”沖口而出,把小聚的意思和我們的心情說得恰好,他一貫有這樣妙語如珠的捷才,所以說是“庾詞雖滑稽,恍惚見深意”。詩中雖有牢騷,如“且作荒唐言,以代縱橫議”、“世情本如斯,菀枯各相避”等句,末尾還是相約“十一月十三,永葆毋遐棄”,滿以為可以年年如此小聚一番。我們真是“魚游沸鼎之中,燕巢飛幕之上”,不知道只隔一年,1966年的十一月十三,大家早已陷入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之中,什么都談不到了。
文革之后,我們第三個“同”之后,只見過兩三面。最后一面,是1987年11月,聽說張老決計和夫人崔伯蘋女士回南京定居,我與周紹良兄同去他家送行。張老已經(jīng)因腦血栓失語,見我們?nèi)ィ苁歉吲d,半靠在床上笑容滿面地相陪。我們告別時,他半靠在床上笑容滿面地揮手送我們,是我記憶中他的末一張照片。從溫暖的斗室走進茫茫的寒夜時,我明明意識到后會難期,卻無悲戚之意。歸途中,我一直默念著,為他們慶幸。我知道,南京對于他,不是故鄉(xiāng),勝似故鄉(xiāng)。當初他離開新聞界,離開南京,到北京改行當編輯,本來都是不得已,對南京還是朝思暮想,現(xiàn)在可謂終于能“遂初”。1980年他應邀參加了北京新聞學會成立大會,擔任了《北京晚報》顧問,也算回到他當初立志終身的新聞事業(yè)。
別后不到三年,1990年7月,得到張老逝世的噩耗,我寄去挽聯(lián)云:
新聞妙筆,古典鴻裁,盡俗文章皆大雅;
濁酒陪歡,清流共厄,三年喑默竟千秋。
上聯(lián)說張老學問的三個方面:新聞,古典文學,章回小說。下聯(lián)說彼此關系的始終,“清流共厄”指“三同”,“濁酒陪歡”卻不大真實,我們同吃小館雖然不少,我其實一貫酒精過敏,滴酒不沾,正如前引詩中所云“我慚無酒腸”,只是以吃菜陪他小飲罷了。
我們相識于1953年5月,我從廣西南寧調(diào)到北京,進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二編輯室(古典文學編輯室)工作。張老是年初調(diào)來,比我早幾個月。他的大名,我已經(jīng)久仰。抗戰(zhàn)期間在重慶,我就是《新民報》《新民晚報》的愛讀者,從這兩家報上取材寫過雜文。我已經(jīng)知道“新民報三張”,其一是張友鸞(另兩位是張恨水、張慧劍)。見面認識,才知道他是安徽懷寧人,我是桐城人,兩縣鄰接,可算小同鄉(xiāng)。這樣一位著名老報人、大我約二十歲的鄉(xiāng)前輩,一點沒有鄉(xiāng)前輩的架子。“平易,溫和,幽默,胸懷寬廣”,“坦蕩幽默,達觀開朗”,“曠達散淡”,“倜儻不拘,瀟灑自如”,“待人謙和,溫文爾雅”,“幽默風趣,妙語如珠”,這些是《張友鸞紀念文集》里面老朋友們描寫張老風度品格不約而同的用語,與我的初步印象完全相符,后來越熟識,越是加深印象。
熟識之后,大體了解張老的歷史:他是北京平民大學新聞系出身,邵飄萍的得意弟子,大學還沒有畢業(yè)就進入新聞界,開始就是總編輯一級,很快顯示出新聞工作的全才奇才,得到公認。他本來要以新聞為終身職業(yè),解放前堅持民間報紙工作,不入官報。擅長編小型報,在《新民報》《南京人報》最久。抗戰(zhàn)后的《南京人報》是他獨力辦的,政治上是獨立、自由、公正、超然,新聞上注重社會性,注重文采,注重趣味,有很大成功。南京解放前,《南京人報》公正地揭露國民黨的內(nèi)戰(zhàn)、獨裁、貪污、腐敗,受到國民黨迫害查封。解放后,與《新民報》一起得到批準仍然作為民間報紙復刊,為全國都沒有民間報紙中之特例。不久改為公營,又不久,因為必須學《真理報》《人民日報》,失去特色,銷路銳減,只好停刊,他從此結(jié)束了一生大愿,離開新聞界。三反運動起來,他配合運動寫出章回小說《神龕記》,受到歡迎,上海正要拍電影,不料《文藝報》上一篇大文章批判之為《一部明目張膽為反動資產(chǎn)階級辯護的小說》,使他不能再在南京待下去了。正好老朋友聶紺弩經(jīng)過南京,聶本來了解他在新聞工作之余,已經(jīng)研究古典文學,寫過《湯顯祖及其牡丹亭》等論著,便邀他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工作。張老于是移家北京,進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二編室。
起初,二編室的氣氛比較寬和,工作之余,談談笑笑,做打油詩互相唱和,工作絲毫沒少做。尤其張老,上班坐下來就不大走動,埋頭工作。他給《水滸》作了新的注釋,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加注的新領域,其他古典小說,也都是他作為小說組長主持整理出版的。他從不做打油詩,別人的打油詩,卻不知為什么多愛以“贈張老”為題,抄寫奉上。本來大家沒有注意,張老自己指出這個現(xiàn)象,大家一想確是這么回事。有一次我首唱贈張老云:
傷風晨上值,淋雨夜歸家。
白日常尋夢,晴窗偶種瓜。
傳聞夸鹿馬,相見話桑麻。
□□□□□,□□□□查。
(末聯(lián)忘記了。)
張老長期新聞界生活習慣于夜間工作,早晨遲起,所以第三句說他白日常尋夢。張老笑道:“我成了大煙鬼了。”是帶欣賞的玩笑態(tài)度,沒有慍意。這大概也鼓勵了大家更喜歡做打油詩贈他,好像一班小弟弟愛纏著一位笑嘻嘻的老哥哥開玩笑。但副總編輯兼二編室主任聶紺弩比張老大一歲,他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也用此韻嘲張老,第三句云:“文章王賣瓜。”用“老王賣瓜,自賣自夸”的俗典頗巧妙,張老笑納,不以為忤。但末聯(lián)云:“錯自由他錯,誰將字典查。”張老可笑著抗議道:“這可是領導在考核工作呀!”聶老連忙改為“一字難分處,康熙百遍查”,問:“這行了吧?”
及至王任叔來任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分工管二編室,二編室氣氛迅即緊張,“閑談亂走打油詩”和所謂“吃吃喝喝,拉拉扯扯”被指責為二編室四大要不得風氣。關于“吃吃喝喝”,張老后來有小文追記云———
文酒之會,以談為樂,原是文人們的享受和趣味。魯迅先生當初在北京,也愛下個小館子,西四“同和居”,就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五十年代,仍然有許多人,繼承這個傳統(tǒng)。當時聶紺弩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古典部主任,同事中不乏老饕,招邀共飲,每周必會。說他們吃遍了北京小館子,當然是夸張;但是他們的足跡,踏過不少地方,這倒是千真萬確。
他們輪流做東,仿佛像是個“轉(zhuǎn)轉(zhuǎn)會”。為寫文章有些稿費,杖頭之貲,不虞匱乏。聶發(fā)表的稿子多,收入稿費多,所以做東的日子也偏多。有些小朋友們,少有稿費,就請他們吃白食。這也成了不成文法。
有那么一天,他們?nèi)サ揭患颐小榜R凱食堂”的館子。那天之前,聶拿到稿費,我也拿到稿費,聶多而我少。聶領頭在前,走進店里,回顧一下說:“今天張老請客呀!”我便笑答:“先入為主嘛!”聶哈哈大樂,無言以對。那些小朋友,如今也是五十老翁了,有的還談起此事,說直到現(xiàn)在,和人上館子,總有戒心,不敢走在前面。想想多有趣!
馬凱食堂是個湖南館子,在后門橋迤北,鼓樓之南。什么蒸臘肉、炒魷魚、東安雞、豆椒肉絲之類的菜,它都拿手。而且大師傅、服務員,很多湖南人,有一種特殊的鄉(xiāng)土風味。所以他們后來一段時期,常吃馬凱。到了一九五七年,出版社發(fā)布一個編輯條例,在它第八條中,規(guī)定社內(nèi)編輯,一概不付稿費。對于那些老饕,影響不小。舒蕪寫詩一首,以表無窮的感慨。詩曰:
馬凱漫相招,先看第八條。
兩行編輯淚,羞過后門橋。
這簡直是一首挽歌!這些年,真是“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他們之中,有坐牢的,有勞改的,挨批挨斗的更是比比皆然,風流云散,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文酒之會!
“四人幫”被打倒之后,知識分子又受到社會的重視。走到任何地方,都看到喜笑顏開的臉;走到任何地方,都聽到令人鼓舞的好消息:真?zhèn)€是一片欣欣向榮之象。死氣沉沉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馬凱食堂(如今改稱湖南飯館)的老顧客又來了。啟功教授和舒蕪說:“你那首詩,如今要改一改了。”說著,就口占道:
酬報憑勞動,推翻第八條。
從今開口笑,重上后門橋。
———《馬凱餐廳的文酒之會》———
寫得輕松,其實當時很嚴重,“肅反”“反右”中,“吃吃喝喝”曾被批判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地下組織聯(lián)絡方式之一,這里且不深論。
下班之后,“文酒之會”之外,我還有很多向張老承教的機會。我與他同住出版社的草廠胡同宿舍。我住四合院里面,張老住一個小“別院”,進大門不進中門,向左一拐,一個矩形地帶,實際上是四合院內(nèi)通向廁所的旁角地,靠著外圍墻搭起披茬三間房,就是張老宿舍。張老書桌當窗正對廁所,他坐在桌前,全宿舍誰上廁所都逃不過他的眼目。幸而空間還大,當窗搭起架子,種上藤蔓植物,隔一隔向廁所的視線,倒成就了一點豆棚瓜架的詩意,也就是我所謂“晴窗偶種瓜”。我又有贈詩云:“小圃當窗種菟絲,酒醒人困晚涼時。忽然一陣瀟瀟雨,閉戶人家總未知。”詠他夏日豆棚下乘涼的情況。
張老這三間屋,今天回想很簡陋,當時倒不大覺得,仿佛還是宿舍中的水平線以上的。張、崔二老誠懇好客,主雅客來勤。特別是聶老當時獨住出版社機關,下班后經(jīng)常來張老這里共餐,談到深夜回去,各自燈下寫作。我若知道張老那里有我熟識的客人,也常去共談,學到不少東西,最多的是新聞界的逸事趣事。
記得1945年初,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民主運動高漲,有一位黎東方教授在重慶公開講演,說君主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政體,缺點只在好君主身后不容易有適當繼承人,所以秦皇漢武求長生實在是不得已。他又說,農(nóng)民雖苦,卻不知道造反,有文人煽動,才會天下大亂。《新民報》的“本報特寫”記錄了這些高論,加上大標題曰:“可恨腐儒文亂法,只悲圣主不長生。”幽默風趣,典切工整,一針見血,我當時就據(jù)此寫過一篇雜文,現(xiàn)在才知道那標題就出自張老手筆。又,抗戰(zhàn)勝利后,傳來郁達夫南洋被難的消息,又風聞王映霞已與某輪船公司總經(jīng)理結(jié)婚,當時交通困難,出川不易,輪船公司是大家注意羨慕的敏感部門,于是《新民報》將兩條消息綜合加標題曰:“王映霞買舟東下,郁達夫客死南洋。”妙不可言,現(xiàn)在也知道出自張老。
(附帶說一件,但可能是以后才聽到的:抗戰(zhàn)勝利后,某次黃苗子、郁風夫婦偕丁聰同過南京。張老請他們在秦淮河某酒家小飲。這家有一位女招待頗著名,墻上懸有于右任贈她的對聯(lián)。黃苗子向女招待介紹時,故意把郁風說是“丁夫人”。女招待以為黃苗子真是單身客,特別殷勤,后來才知道他的夫人就在座,很是尷尬。次日,張老把這件事在報上登出,加標題曰:“于髯翁揮毫桃葉渡,黃苗子調(diào)笑酒家胡。”后來黃苗子談起,還笑道:“那時我是財政部薦任秘書,‘調(diào)笑酒家胡’的罪名,幾乎害我受處分哩。”)
一些文苑交游,文壇點滴,張老偶然隨意談起的,例如,遠在1921年,張老還是安慶第一中學一個十七歲的學生時,便結(jié)識了來到安慶教書的郁達夫。郁達夫便介紹他讀黃仲則的《兩當軒集》。張老早年在北京時,去看過徐志摩,徐晨臥未起,床前凳上,整整齊齊疊著他的綢緞袍褂。焦菊隱結(jié)婚,周作人送賀詩曰:“郎情如烈火,妾性似干柴:今朝兩相遇,并出火星來。”等等。我聽了都有興趣,從中領會不少東西。
但是,好景不長,1957年來了。
1957年開始整風時,二編室早已人心思散,紛紛打主意離開。張老想回新聞界,已經(jīng)聯(lián)系有成。機關里鳴放,他好像請了什么假在家,沒有參加運動。某一個星期日,二編室同事顧學頡來到張家閑話,我也去了,同宿舍的林辰也來了,談了機關鳴放中揭露的許多消極事項,一個上午談得很暢快。緊接著“反右”開始,我與顧學頡相繼被揪出來,那個半日清談真成了“盛筵難再”。我每天低頭上下班,偶爾看見張老還在豆架下閑坐納涼,遠遠對我微笑致意。我慶幸他沒有卷進來,希望他能保平安。可是,北京召開了新聞界座談會,那是專為“釣魚”、“引蛇”而開的,張老出席,作了《是蜜蜂,不是蒼蠅》的精彩發(fā)言,一吐他壓抑多年的對于新聞界的意見,馬上被釣出來引出來了。北京新聞界批判之后,發(fā)回本單位批判,正好滿足了本單位的需要。先前“肅反”運動中,就批判過“二編室獨立王國”,是以反革命分子聶紺弩為首,以舒蕪、張友鸞為左丞右相。后來聶紺弩不算反革命分子了,獨立王國還算不算,仍然懸著。現(xiàn)在可好了,“由聶紺弩獨立王國到舒(蕪)張(友鸞)顧(學頡)李(易)右派小集團”,這篇文章就這么水到渠成了(此時聶紺弩雖然也打成了右派,但是“肅反”以后他就沒有上班,所以與我們“右派小集團”連不上)。領導全出版社運動的人興高采烈,發(fā)動群眾把我們批得昏天黑地,我們終于都按這個口徑認了罪。可是,我至今不清楚,上面是否有哪位尊神說了話,舒張顧李四個右派的定案結(jié)論上都沒有提到“小集團”,只是四個單干戶而已,這在處理輕重上是不相同的。
“反右”在政治上把二編室一掃而空,業(yè)務上不能沒有人做,于是二編室的右派絕大部分留在原單位原部門仍然做編輯工作,張老與我都在內(nèi)。其時,出版社機關從老平房遷入新大樓,一樓兩家,人民出版社占東邊,人民文學出版社占西邊。一天,我上班上樓時與張老相遇,旁邊沒有別人,張老向我微微一笑道:“無言獨上西樓。”此時此地,他還是這樣妙語如珠,典切自然。
我們同在二編室一陣,又一同調(diào)入新成立的編譯所。1961年我們一同被宣布“摘去右派帽子”,張老便申請退休,1962年批準退休。所以前面說的1964年11月13日,我們相約小聚,我還在參加輪流勞動,張老卻是從家里“策杖飄然至”了。
張老“劃右”后工資降了三級,退休還要折扣,本來很窘迫。所幸能在香港《大公報》、《新晚報》、《文匯報》等處開辟專欄,筆耕不已,稿酬以港幣計,生活略微寬裕了幾年。聶紺弩贈他的詩有云:“儻非香港大公報,看爾悠然能遂初。”是紀實。“悠然”是張老所用筆名之一,雙關“遂初”后略微寬裕的生活。
退休還有一個好處,“文革”中他沒有與我們在職人員一起進牛棚,下干校,只是被“街道專政”。“專政”具體內(nèi)容似乎只是掃胡同,作思想?yún)R報,此外無多事,他照樣喝老酒,上街看大字報,反正比牛棚干校好得不少。
這些我都不是親見。重新見面就跳到粉碎“四人幫”之后,我們曾一同訪問剛從山西出獄回北京的聶紺弩,在聶家午飯。聶紺弩“文革”.中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判處無期徒刑,后來以“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身份獲釋.,每月從派出所領取生活費十八元。那天的飯菜很可口,張老贊美道:“我準備來吃一月十八塊的伙食,卻吃了一月八十塊的。”妙語如珠,仍不減當年。
再以后就是開頭說的送他們回南京,直至接到訃告。關于張老的最后形象,其女公子張錦女士有生動描述云:“父親八十六年的人生旅途,是把他熱愛的南京城作為歸宿的。1990年7月21日,父親一反終年臥床的衰疲狀態(tài),掙扎起床,下地走動。他的失明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拈須大笑,似乎在同老友傾談,但只能聽到‘新聞’、‘發(fā)稿’、‘出版’等單詞,講不出連貫的句子。實際上他是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向世人告別,向他從事半個多世紀的新聞和文學事業(yè)告別。一連三十幾個小時精神亢奮,終于在7月23日凌晨,他無憾地長眠于母親———南京的懷抱之中。”
這同我親見的滿面笑容揮手送我的最后形象完全一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