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張學良在短暫的交往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其中,尤為惹人注目的是,上世紀60年代,周恩來曾托人給遠在臺灣幽禁的張學良捎去一封十六字密信,真切地反映了周恩來對張學良的關切情感。周恩來給張學良的這封親筆信,既沒有收信人的姓名,也沒有寫信人的署名,全文只有十六個字:為國珍重,善自養(yǎng)心;前途有望,后會可期。
有關周恩來給張學良的這封密信最早披露于1990年,10多年過去了,密信的知情人或年事已高,或已作古,或三緘其口,多年來,圍繞這封密信各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20世紀60年代海峽兩岸正處于相對隔絕的狀態(tài),這十六字密信究竟是通過什么人,以何種方式傳遞到張學良手中的呢?近日,筆者通過查閱大量的史料和走訪知情人,對十六字密信的相關史實進行了深入考證,對以往種種說法中的舛誤之處,進行了一一考訂。
關于密信傳遞的時間
關于密信的傳遞時間,歷來說法不一,計有1960年說、1961年說、1962年說等不同的說法,就是1961年說又有1961年春和年底兩種說法。
最早向外界公開這封密信的是曾在周恩來身邊長期工作的童小鵬,據(jù)他回憶:“1961年12月12日晚,周恩來和鄧穎超在北京飯店舉行宴會,紀念西安事變25周年,應邀出席宴會的有張學良將軍的胞弟張學銘、張學思以及與張學良有過交往的東北籍人士。席間,大家很自然地談起了張學良在臺灣的近況。張學思激動地向周恩來敬酒時,泣不成聲。周恩來也留下了熱淚,他深情地說:‘我的眼淚是代表黨的不是我個人的。25年了,楊先生犧牲了一家四口,張先生還囚禁在臺灣,沒有自由,怎能不使人想起他們就落淚呢?’回到寓所,心情難以平靜的周恩來寫下了十六字短信……”
由于童小鵬曾長期擔任周恩來的秘書,又是第一個披露這一內(nèi)幕的人,應當說他的回憶還是有很高可信度的,以至很多學者在沒有做進一步考證的情況下,將這一說法加以引用。一時間,周恩來在1961年年底或者1962年春通過特殊渠道給遠在臺灣的張學良捎去密信的說法似乎已成定論。
但是,羅青長在2004年4月2日《人民日報》撰寫的《情深意重割舍不斷———憶周恩來與張學良的情意》一文中,寫道: “1960年,周恩來總理得知張學良將軍的弟弟張學銘及夫人朱洛筠要到香港探親,便在西花廳宴請張學銘夫婦。當時我在陪。席間,周總理談到對張學良的牽掛,他手書了幾句話托張學銘夫婦設法轉達給張將軍……”
羅青長長期從事對臺工作,了解許多對臺工作的內(nèi)幕,他的這篇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立即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他在文中特別提到的“當時我在陪”,更是令人毋庸置疑。
那么,傳遞密信的時間到底是哪一年呢?我們在中共中央文獻檔案中找到了直接而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為我們提供了可信的時間證明,這份檔案全文如下:
張學銘、張學思給張學良的信,已托朱五送到臺灣張學良手中,我寫“為國珍重,善自養(yǎng)心;前途有望,后會可期。”幾句話已帶到,張現(xiàn)住董顯光家中,僅獲有限度的自由。
這份檔案的準確時間為1961年5月31日。從這份檔案的內(nèi)容,我們可以看出它應該出自周恩來之口,而且是總理在得到密信已轉交到張學良手中的信息反饋后,向中央做的匯報。我們可以試想一下,受總理委托完成這一使命的人,一定會第一時間將此事匯報給總理,同樣,總理也會將事情的經(jīng)過及時向中央?yún)R報。由此來看,密信一定是在1961年5月通過安全渠道轉到張學良手中的。
誰是密信真正的傳遞人?
誰是密信的傳遞人?此前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密信是由郭增愷夫人傳遞的。此說大多依據(jù)童小鵬的回憶:“1961年12月12日晚,心情難以平靜的周恩來寫下了十六字短信,決定通過特殊渠道轉交遠在臺灣的張學良,信寫好后,周恩來幾經(jīng)思考,終于找到了理想的送信人選———郭增愷夫人。此后,郭增愷夫人不負眾望將總理的密信安全送到張學良的手中。”
童小鵬此語一出,立即被史學家接納。因為郭氏夫婦與周恩來及張學良夫婦皆有著很深的交情。郭增愷原為楊虎城17路軍參議。西安事變爆發(fā)后,宋子文將當時關押在南京的郭增愷保了出來。宋子文與宋美齡前往西安救蔣時,郭作為宋子文的隨員一同到達西安,協(xié)助宋子文做調(diào)解工作,為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做了很多工作,郭增愷由此深得周恩來的賞識。當時其夫人在香港居住,不僅能自由出入臺灣,而且與張學良夫婦也有交情。郭增愷夫人作為雙方均信賴的朋友,完成這一使命自在情理之中。
但事實卻與此說相去甚遠,童小鵬的回憶至少有兩點錯誤:時間和密信的傳遞人。關于時間前面我們已經(jīng)進行了考證,而在前面我們提到的1961年5月31日的那份中央檔案也明確提到“張學銘、張學思給張學良的信,已托朱五送到臺灣張學良手中,我寫‘為國珍重,善自養(yǎng)心;前途有望,后會可期。’幾句話已帶到……”根本未見郭增愷夫人參與此事的任何依據(jù),這是其一。
其二,據(jù)同樣作為知情人的羅青長回憶,明確提到張學銘夫婦是密信傳遞人之一。(見前頁右欄第三段引文)
這樣說來,至少張學銘夫婦、朱五三人曾參與了密信的傳遞。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張學銘夫婦不具備到臺灣送信的可能,是不是朱五將周恩來的密信親手轉交張學良?帶著這一疑問,筆者走訪了張學銘的兒媳吳量績女士,卻意外地獲知,其實參與密信傳遞的人除了張學銘夫婦、朱五外,還有一位關鍵人物參與了此事,而且就是這個人最終將總理的信交給了張學良。她就是現(xiàn)居臺灣的朱浣筠。
張學銘是張學良同父同母的胞弟,早年留學日本,1931年出任天津市市長。九一八事變后,張學銘攜同妻兒到西歐、美國游歷。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張學銘由香港被迫回國,出任國民黨政府東北長官部參議室中將主任、行轅參議室副主任、總參議等職。全國解放前夕,張學銘毅然決定留在大陸,迎接新中國的成立。新中國成立初期,張學銘回到天津工作,曾任天津市市政工程局副局長、民革天津市委員會副主任、民革中央委員等職,深得周恩來的器重和信賴。
張學銘的夫人朱洛筠是北洋政府代總理朱啟鈐的第六個女兒。朱啟鈐先生1964年病逝于北京,生前頗受周恩來的敬重和關照。朱洛筠不僅是張學良的弟媳,而且和趙一荻是中學時代的同學。
朱洛筠的五姐叫朱湄筠,人稱“朱五小姐”。1931年九一八事變時,馬君武曾寫過一首“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當行。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沈陽”的打油詩,諷刺執(zhí)行了“不抵抗命令”的張學良,詩中的朱五指的就是朱湄筠。朱湄筠后來嫁給了張學良的親信朱光沐。張學良遭到幽禁后,朱光沐做了宋子文的秘書,當時住在美國,朱湄筠帶著子女獨自生活在香港。
朱浣筠是朱洛筠、朱湄筠的第十個妹妹,當時住在臺灣,她的丈夫盧志德是蔣介石的私人醫(yī)生。朱浣筠夫婦都信奉基督教,跟蔣介石、張學良同在臺北的凱歌堂做禮拜,朱浣筠有和張學良接觸最為便利的條件,是能夠與張學良直接接觸的最佳人選。
據(jù)吳量績女士回憶,1960年的一天,周恩來在北京宴請張學銘夫婦。席間,周恩來談到如何花了好多的錢,找了好多的渠道、好多的人,都不能跟張學良接觸上的無奈。希望聽聽張學銘的意見。張學銘略加思索,向總理提議,此事找他的夫人辦最合適,并向總理詳細地介紹了在臺灣、香港的朱家姐妹情況。當時,周恩來聽了張學銘的介紹十分高興,馬上拿出紙筆寫下“為國珍重,善自養(yǎng)心;前途有望,后會可期”四句話十六個字。考慮到張學良的安全,行事嚴謹?shù)目偫聿]有在上面署名。總理把這封寄托著他對張學良無限思念與關切情感的短信鄭重地交給了張學銘,希望張學銘設法盡快將信轉到張學良的手中。
此后,張學銘夫婦在周恩來的精心安排下,將周恩來寫給張學良的密信連同張學良胞弟張學銘、張學思寫的兩封信交給了在香港的朱湄筠。1961年春,朱湄筠專程前往臺灣將信交給妹妹朱浣筠,最后由朱浣筠將信安全送到了張學良的手上。
密信是通過什么方式傳遞的?
羅青長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提到:“周總理考慮得十分周到,他請張學銘夫婦到達香港后,再托臺灣的友人將他的信裝在口紅盒里,到張學良夫婦經(jīng)常做禮拜的教堂,趁人不備,交給趙四小姐,就說‘大陸方面的朋友有話捎給少帥’。”這一說法似乎跟以前大多數(shù)學者引用童小鵬的回憶如出一轍。此說認定郭增愷夫人帶著總理的親筆信到了臺灣,由于未獲準見張學良將軍,一時難以完成總理交給她的這項特殊使命。不久她發(fā)現(xiàn)張學良將軍和趙一荻常去教堂做禮拜。一天,她提前把周總理的信夾在一支口紅中,趕到教堂,利用做禮拜的機會,把這支夾有周總理親筆信的口紅安全地交到了趙一荻的手中。
但是,這一說法卻被吳量績女士否定了。
據(jù)吳女士介紹,從總理寫信,到信送往臺灣,期間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精心策劃和準備。張學銘夫婦接受周恩來的重托后,即以探親為名前往香港和朱湄筠接洽、聯(lián)絡。由于此事關系重大,為謹慎起見,張學銘夫婦幾次往返于大陸和香港之間,每次從香港回到北京,他們夫婦都要當面向總理詳細匯報香港、臺灣方面的情況,當時朱湄筠在香港因經(jīng)營不善,生活十分拮據(jù),張學銘夫婦每次到香港都帶去很多錢,作為朱湄筠的活動經(jīng)費。
經(jīng)過充分的運作和籌備,1961年春,朱湄筠專程前往臺灣,將周恩來寫給張學良的密信連同張學良胞弟張學銘、張學思寫的兩封信交給了妹妹朱浣筠。5月的一天,朱浣筠將信夾在一本《圣經(jīng)》里,帶到了張學良、趙一荻經(jīng)常去做禮拜的凱歌堂。在教堂做禮拜時,朱浣筠巧妙地靠近張學良,將事先準備好的《圣經(jīng)》快速地遞給張學良,在圣歌聲中,張學良打開《圣經(jīng)》,周恩來寫的“為國珍重,善自養(yǎng)心;前途有望,后會可期。”十六個字立刻映入他的眼簾。熟悉的字體,關切的話語,加上特有的靈犀相通,使張學良馬上意識到這封未署名的短信,一定出自周恩來之筆。張學良與朱浣筠二人均心照不宣。
五、關于密信的背后
在周恩來給張學良寫密信的前一年,即1959年,蔣介石一方面迫于輿論的壓力,另一方面自認臺灣政局穩(wěn)定,已下令解除對張學良的“管束”,并將看管張學良的任務交給兒子蔣經(jīng)國,張學良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有限的自由。時刻關注張學良境況的周恩來早已從相關渠道獲取了消息,總理認為這一松動是一個跡象和好的征兆,所以在信中有“前途有望,后會可期”之語。字里行間,充滿對張學良獲得自由的期望。
其實,1936年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親自送蔣介石回南京,身陷囹圄后,曾力阻張學良送蔣回南京的周恩來,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張學良這位為抗日救國做出了重大犧牲的老朋友,從未停止過爭取張學良恢復自由的種種努力。
早在1937年1月10日,周恩來就曾致信剛剛幽禁中的張學良,表達了對蔣介石扣押張學良的極大憤慨:“自兄伴隨蔣先生入京后此間一切安然,靜候蔣先生實踐諾言,由兄歸來主持大計。及撤兵令下,特赦成文發(fā)表,愈是使大家認識蔣先生信義和寬宏,乃事未周,蔣先生休假歸里,中央軍竟重復壓境,特赦令轉為扣留,致群情惶惑憤懣不可終日,”并囑張學良“為國珍攝萬歲!”
就在上面一封信發(fā)出的第二天,周恩來又致函蔣介石:“立釋漢卿先生回西北主持,則內(nèi)戰(zhàn)可弭,和平可堅,……未承召談,只因大兵未撤,漢卿先生未返,暫難抽身。以俟局定,當即入都應約。如先生認為事已速決,請先生以手書見示,保證撤兵釋張,則來為促進和平,贊助統(tǒng)一,赴湯蹈火亦所不辭。”周恩來在做正面努力的同時,也不斷通過東北抗日救亡總會等民間組織積極營救張學良,甚至每次與國民黨談判時,周恩來都提出釋放張學良、楊虎城的要求,但始終未有結果。
1946年1月,在重慶召開的舊政協(xié)會議上,周恩來當面質問國民黨當局:“現(xiàn)在強調(diào)國內(nèi)團結,這使我想起一位對國內(nèi)團結貢獻最大的人,這個人是你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那就是張漢卿將軍。他至今還沒有獲得自由。”同年,在延安召開的紀念西安事變10周年大會上,周恩來再次呼吁:“現(xiàn)在抗戰(zhàn)勝利已經(jīng)一年多了。然而張、楊兩將軍卻被蔣介石囚了10年。這段公案人民會起來給予正當?shù)夭脹Q。在紀念‘雙十二’的今天,我們要求立即釋放張、楊兩將軍!”
新中國成立后,日理萬機的周恩來更是牽掛遠在臺灣的張學良,總是通過各種渠道、各種關系,暗中了解張學良的情況。周恩來常對身邊的人說:“我們奪得了政權,但是不要忘了幫助過我們的朋友,有的現(xiàn)在還在臺灣,等祖國統(tǒng)一了,一定要關照這些朋友。張學良就是其中的一位。”
1956年,正值西安事變20周年之際,周恩來在北京召開的座談會上,再次提到張學良,他說:“由于西安事變,張、楊兩將軍是千古功臣,這點是肯定的。張漢卿親自送蔣走是個遺憾。張漢卿在被扣后,還給我過兩封信,多年來表現(xiàn)很好,始終如一,是值得使人懷念和尊敬的。張漢卿將來能援救出來最好,……”可見,周恩來無時無刻不把張學良的自由掛在心上。但遺憾的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前二十多年時間里,受復雜的國內(nèi)、國際環(huán)境影響,周恩來為爭取張學良自由所做的努力,始終未能如愿。
周恩來在他彌留之際,還不忘囑咐身邊的工作人員“不要忘記臺灣的老朋友。”周恩來躺在病床上批示的最后一份文件后面,接連寫下“托!托!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縈繞在周恩來心頭的仍然是對張學良無限的關切
我們知道,關于十六字密信,無論是周恩來還是張學良,他們在生前都未曾向外界透露過,我們當然無從了解張學良見信后的心情。但是近年來,隨著張學良口述歷史的不斷披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周恩來的高度評價和思念,溢于言表。張學良在晚年從不諱言,周恩來是他一生最敬佩的人。周恩來與張學良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建立的這份特殊友情,雖歷經(jīng)歲月流逝、云天阻隔,始終難以割斷,成為一段流芳千古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