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達先生,原名孝權,祖籍湖南,定居上海。大學畢業后從事新聞工作。抗戰時期協助趙樸初居士做救濟總會工作。1980年移居香港,為香港各報寫專欄文章,有時一日兩三篇。常有傳神之筆,堪稱“隨筆藝術”,譽滿香港。我在香港僅見他一二面,今已作古。我曾在《隨筆》雜志上介紹他的專欄雜文(六篇)。今又在舊剪報堆中揀出他寫張愛玲的兩篇。張愛玲,舊上海一女作家也,漢奸胡蘭成之妻。胡為汪精衛漢奸集團開始時的“十一人”之一(在香港)。但張愛玲本人不是漢奸,這一點是應當加以區別的。
但任何作家都是社會的人,都有其時代性。論文必須知其人論其世。張文達在他的文章中說:“我對比較文學沒有深入的研究,沒有資格‘評文’。但對于這么多文人對張愛玲作品如醉如癡,捧其作品最優秀,不免有點詫異。”張先生說的是2000年以前港臺一帶的情況,與此同時,張先生也指出,也正因為如此,港臺及海外也有不少人對這種現象作出分析,“評”張愛玲文者大有人在。
不知為什么,中國大陸這幾年也有人掀起“張愛玲熱”來,并也熱到“如醉如癡”的程度。甚至北京、上海兩地個別出版社,有出版并吹捧胡蘭成書者,稱其為“奇書”(尤其是胡專寫他與張愛玲的關系的那本名為《今生今世》的書),這就大大超過了港臺。至于喜愛不喜愛張愛玲作品,自應允許有各人的自由,甚至也應有喜愛到“如醉如癡”程度的自由,但從張先生的文章看,即使在香港也有要求那些“喜愛或不喜愛張愛玲作品的文人雅士”們應當從知人論世的角度剖析張愛玲,例如,剖析一下張愛玲“怎么會挑了兩個這樣子的男人”。我看,這樣的要求是合理的,這也是對讀者負責的態度。
因此種種,我在這里特向讀者介紹張文達先生談張愛玲問題的兩篇文章如下:
一、也談張愛玲
10月27日本報刊蔣蕓小姐的大文,寫張愛玲《自閉自虐的一生》,寫張愛玲的兩度婚姻,怎么會挑了兩個這樣子的男人?蔣小姐以心理分析的手法,剖解張愛玲對婚姻的態度,一語不涉及張愛玲的作品。并世喜愛或不喜愛張愛玲作品的文人雅士未有從這一角度剖析張愛玲者,我十分佩服蔣小姐獨具只眼。
我對比較文學沒有深入的研究,沒有資格“評文”。但對有這么多文人對張愛玲作品如醉如癡,捧其作品最優秀,不免有點詫異。
文壇前輩陳蝶衣世丈則曰:“對于張愛玲的一系列作品,無論中篇或長篇,概括言之,若不是營造‘男歡女愛’,便等于做足‘吹影鏤塵’的功夫,求其與‘共赴國難’的大時代,掛得上鉤的,簡直是百不得一,絕無僅有。”蝶衣世丈這一篇大作的題目是《不幸的亂世女作家張愛玲———國難當頭時的卿卿我我一族》。
哥倫比亞大學唐德剛教授1995年為文云:“一個社會,縱在異族和暴君統治之下,也不能無文藝,因此在敵人豢養之下的漢奸報刊崛起之后,另一種作家藝人也就應運而生。這種作家藝人的作品,一定要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他們作品的內容和風格,一定要為兇殘的異族統治者,和無恥的本族漢奸所接受。換言之,這是一種‘順民文學’、‘皇民文學’,寫得好的,也頗能承繼戰前‘性靈文學’的技巧;寫起男情女愛來,也頗能惹出讀者一掬眼淚,一聲嘆息,一絲微笑……這種作品兜來轉去,只在個人情感小圈圈內,裝模作樣,惹人憐惜;山雞野狐,終非上品———這就是張愛玲了。”
張愛玲愛上了胡蘭成,這是她個人的感情問題,蔣蕓小姐的分析極其簡明扼要。但人們不禁要問,張愛玲對胡蘭成做漢奸———汪偽宣傳部政務次長———是怎么看的?對那個汪精衛漢奸賣國組織是怎么看的?抗戰勝利我回到上海,就有文化界朋友告訴我,張愛玲雖沒有投敵,卻出入于大漢奸周佛海的公館。這和胡蘭成沒有一點關系嗎?
(見《信報》2000年10月31日)
二、知人和論世
人,不能遺世而獨立,因此,“知人”和“論世”是聯在一起的。
195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的帕爾·拉格維斯特,1913年發表了一篇名為《文學的藝術和繪畫的藝術》的年輕人宣言里寫道:“作家的任務是要從藝術家的觀點來闡明他的時代,并且為我們以及后來者表達、透露出這個時代的思想和情感。”
臺灣作家杜清玄先生寫道:“我們寫的每一個字都是人格和風格的延伸。”
使我感到訝異的是,如此大陣仗談“張愛玲與我”,卻不涉及張愛玲所處的時代、地點和她對這個時代的態度,仿佛她是一位遺世而獨立的高人。
張愛玲當年成名的時代是什么樣的時代呢?在那抗日戰爭烽煙四起的時代里,張愛玲住在淪陷在日寇漢奸之手的上海。那個孤島就是張愛玲的天堂,她是在那座天堂里成名的。
論一個作家,不能離開那個作家所處的時代,不能只論他的作品而不涉及所處的時代和他的為人。知人論世,二者是沒法子分開的。數十年間,論張愛玲作品的文章多矣,但很少直指她和她所處的時代和環境的關系。離開了這一點,就不能得其全。
唐德剛教授說:“在我民族存亡絕續的年代而能無動于衷,吾終不信作家之無靈魂者而能有文學也。”
嚴于斧鉞之論。
約在1943年或稍早,張愛玲和胡蘭成在上海結婚。胡蘭成是汪精衛漢奸集團開始時的“十一人”之一(在香港),汪在南京成立漢奸政權,胡蘭成為宣傳部政務次長兼《中華日報》總主筆。日本投降時,日本憲兵隊保護他,他且向日本政府獻策,不投降,打下去,還要日本將搜刮的金銀秘密保存以謀東山再起。這一段,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有生動的記載。胡蘭成逃往浙東,已被通緝。張愛玲趕到溫州去看他,而胡蘭成卻和一個舊識人家的姨太太結為“夫婦之好”。
張愛玲的心里怎么想,蔣蕓小姐分析透徹,我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