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后的中國,文化與政治何以漸漸左轉,對研究者一直是個謎。這左轉的背后,定然有它邏輯的必然,什么是它的合力,那就非一兩句話可以說清了。國共兩黨的發展史與文學的發展史,是兩條不同線。認識每一條線,都不能孤立地看,參照起來,就可以窺見一些問題。在這里,把魯迅和陳獨秀對比起來,就可以摸到一些線索的。不過,打量這些線索,也該擴大一些眼界。比如陳獨秀的命運,何以會如此,他周圍的人,也是一個坐標。在這坐標里,我們環視周圍的環境,是也有驚人的發現的。
我有時想陳獨秀的苦運,也連帶記起他的學生、曾做過共產黨的高官的張國燾。張氏生于1897年,1916年10月到了北京,成了北京大學的學生。他到北京幾個月后,陳獨秀才出現在校園中,任文科學長,論輩份,張國燾自然屬于學生。他雖不在文科,是理工預科的新生,但對陳獨秀倡導的新文化運動,是最先擁護的人員之一。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他算是發起人,后來因之而被捕。和陳獨秀一樣,由新文化的倡導而轉向馬克思主義。張氏晚年曾著有《我的回憶》,有諸多描述陳獨秀的文章,資料很是可貴。比如記敘陳獨秀出獄的文字,就畫出了當時的氛圍,陳氏的英杰式的儀表躍然紙上:
過了約兩星期,陳獨秀先生也未經審判悄悄的被釋放了。北大同學在第三院舉行大會,熱烈歡迎他出獄。我任大會主席并致詞,曾熱情奔放的說:陳獨秀先生是北大的柱石、新文化運動的先鋒、五四運動的思想領導者,我們可敬的老師……抗議北京政府非法逮捕他,對于他的遭受迫害,深致慰問;對于他的出獄表示由衷歡迎。陳先生當場發表演說:表示他自己不受壓迫與威脅,此后無論在北大與否,仍當繼續奮斗。不久陳獨秀先生終于接納同事們的勸告,離京南下,從此再沒有回到北大。
陳獨秀與張國燾,按天分都可以成為很好的學者。當時的環境卻讓他們做了另外一種選擇,即由學術而轉向政治。這一轉向和胡適的政治熱情不同,胡適喜歡以學者身份參與社會變革,設計“好政府”等空想的圖案。陳獨秀與張國燾自愿地放棄了學人身份,甘愿做一個革命者。把五四的文化風潮,從書齋轉向社會的內部。本來,一個政黨的建立是該有充分的醞釀和思想準備的。但這兩個北大人卻沒有精力在學術的層面沉下心來,造就一個新式的中國思想源。沉重的現實不會讓這樣的學人沉到書本的深處,他們急于改變一種社會現狀,革命才是重要的。《新青年》的另一類人如周作人、錢玄同就沒有類似的沖動,他們覺得梳理舊物,引進新學,大量翻譯域外學術,培養新的文化土壤,似乎更為迫切。歷史的軌跡后來是這樣的,更多的讀書人選擇了前者,惟有京派的幾個少數人,卻恪守了學術的園地。一向有實用主義傳統的中國讀書人,還像孔夫子所說的,有獻身社稷的悲壯。1920年7月,張國燾到上海訪問過陳獨秀,他后來作了這樣的描述:
他雖然受西方文化甚大的影響,但基本上還是對于中國文化植根甚深的學者。他極富懷疑與批評的精神。他曾多年從事文化工作,文筆生動鋒利。他嚴厲批評孔子的綱常名教思想和康有為等人的尊孔主張,以及一切舊思想和舊傳統。他提倡文學革命,發揚科學與民主的精義。凡此一切雖大都導源于西方文化,但他能融會貫通,用以暴露中國固有傳統的腐朽面,因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
他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較遲,直到1919年初才發表同情俄國革命的文章。到這年底,他被迫離開北京以后,才認定馬克思主義是解決中國問題的良方。他的信仰馬克思主義,最初也許是受李大釗、戴季陶等朋輩的影響。但進而組織中國共產黨,則確是由于他自發自覺的挺身向前。他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接受似乎也不是毫無保留的。他常強調要以馬克思主義為藍本,恰當地適應中國的實際環境。
他雖以1915年9月15日出版提倡新文化運動的《新青年》月刊而著名于世。但他早就是中國革命的一個活動分子。辛亥革命時,他曾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主任秘書。他似未加入同盟會,但一直與當時的革命黨人及左傾文人交游,也曾因革命失敗流亡日本。他不是一個特殊的政治家,卻無疑是一個難得的政論家。他的信仰馬克思主義和組織中國共產黨,主要是由實際政治觀點出發。換句話說,中國半殖民地的處境和內部政治的黑暗,以及他個人政治上的遭遇,使他由一個急進的民主主義者走上國際共產主義的道路。
關于為什么要組織中國共產黨這一點,我們談論得很多,涉及的問題也很廣泛。就我記憶所及,主要是下列各點:第一,社會革命的內涵是中國無產階級和廣大窮苦人民的自求解放。以中國實際狀況而論,就非走馬克思主義所說的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道路不可,證之俄國革命的經歷也是如此。第二,我們覺得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和他所領導的革命運動不夠徹底。而無政府主義又過于空想,沒有實行的方法。其他各派社會主義的議會政策又不能實現于中國,因中國在可見到的將來不會有良好的議會制度。第三,未來的中國共產黨仍應從事新文化運動、反軍閥運動、反日愛國運動等;只要是站在共產黨的立場去適應的進行,就沒有說不通的道理。第四,不應顧慮共產主義的曲高和寡,站在革命立場上,應當有一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最終目標,長期努力來促其實現。要講革命———不分主張溫和或急進———都會被視為洪水猛獸,遭到殘酷的鎮壓,現在我們進而組織共產黨,在舊勢力的心目中也不過是在十大罪狀中加上一條“共產公妻”的罪狀罷了。第五,中國工業不發達,工人數量甚少,文化落后,因此一般工人還談不上階級覺悟,還不能成為共產運動的骨干。但五四以來,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知識青年日有增加,如果集合起來,就是推進這一運動的先驅。未來的中國共產黨雖然一時無奪取政權的希望,但現在就必須認真的發動起來。
我覺得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文獻,它至少回答了一個問題,在落后、殘酷的中國社會,產生社會主義思潮是必然的。在蘇俄模式與歐美社會模式之間,前者的引力很大。胡適夢想的美國民主化道路,離人們的視野還很遙遠。而蘇俄卻仿佛可以一下子能摸到。彼此有著相近的血緣。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蘇俄的巨大引力,是別一民族與國度無法相比的。
陳獨秀最初組建共產黨,就已意識到像國民黨那樣的黨魁制是有問題的。解決它的辦法,應采用“較民主的委員制”。經過五四民主之風洗禮的他們,在思想深處就一直有著讀書人的特點,存在一個基本的底線。問題的復雜性是,當他們投身于自己鐘情的事業的時候,周圍布滿了種種陷阱,有時不得不被推向一種兩難。背后是共產國際,身邊多稚氣的熱血青年,以及各類機會主義者。在嚴峻的事實中,便不免有權力之爭、黨風之變。陳獨秀和張國燾都感到“權力、組織、一致、領導”存有非人性化的因素,他們自己也在制造著這些東西。選擇的悖論,是五四后知識界普遍碰到的問題。張國燾在回憶錄里,多次暗示了此一點。后來所以脫黨,走了另一條道路,有著十分深切的原因。
張國燾筆下的陳獨秀,有些描寫十分精彩。個性與氣質飄然于紙上。順著他的思路,當可以想見那個時代的境況。張氏每每寫到這位前輩,都有敬重之筆。偶有批評,語氣亦十分中肯,沒有漫畫的筆法。這些印象都是自然流露出的,顯然無雕刻的痕跡,解讀的過程里,可以嗅出別一類文章中鮮見的氣息。將這些片段連綴起來,一個豐富的人物形象大概就可以托現出來了。
在張國燾的眼里,陳獨秀聰慧、果敢、富有人情味兒。有時喜怒于色,說一些傷人的話。他不太記仇于人,爭論之后,倘認真思索問題,覺得自己有錯,還敢于承認,是有氣魄的。建黨初時,其身上還有些民主作風,讓人有一種信任感。此后中國革命一波三折,共產國際的瞎指揮,黨內的機會主義傾向,農民運動中的流寇問題,使其漸漸感到早期設想的藍圖,已多難實現了。革命正在向相反的路途滑進,荊棘日多。不僅陳氏不能適應,張氏也苦楚難排,多積淤于胸。此一體驗,后來的幾代有知識分子色調的黨內人士,都有一點的?!段业幕貞洝穼﹃惇毿愕陌盐?,是建立在書生的基點上,并無政客的一面。張國燾寫道:
陳先生曾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此時充當中國共產黨的發起人,確實具有多方面的特長。他是中國當代的一位大思想家,好學深思,精力過人,通常每天上午和晚間是他閱讀和寫作的時候,下午則常與朋友們暢談高論。他非常健談,我住在他家里的這一段時間內,每當午飯后,如果沒有別的客人打擾,他的話匣子便向我打開,往往要談好幾個鐘頭。他的談吐不是學院式的,十分的引人入勝。他往往先提出一個假定,然后層出不窮的發問,不厭其煩地去求得他認為最恰當的答案。談得起勁的時候,雙目炯炯發光,放聲大笑。他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肯輕易讓步,既不大顯著的差異也不愿稍涉含混,必須說得清清楚楚才肯罷休。但遇到他沒有考慮周到的地方,經人指出,他會立即坦率認錯。他詞鋒犀利,態度嚴峻,像一股烈火似的,這和李大釗先生溫和的性格比較起來,是一個極強烈的對照。
應當說,早期共產黨人,是真誠的,為了尋路而有了一個路向,自愿地加入到一個行列里。后來的變故,實在不能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舊世界的遺風,俄共的習氣都交織其間,知識界自然與其發生沖突。國共合作的時期,陳獨秀就已經感到了其間的問題。共產國際一味地讓共產黨消融在對方之中。獨立性的存在就可疑了。張國燾的回憶錄不止一次地記錄了陳獨秀的發脾氣、憤怒和焦慮,因為他判斷的事情與共產國際的代表是迥異的。一種巨大的力量彌散在他的四周,使之不得前行。那時候他感到了黨內獨立見解的不易確立,個人的真實感受成了罪過。連瞿秋白這樣文人氣的人,在掌權之時亦帶有片面的、傷害他人的一面。政黨機器的運作過程,反將個體的人血肉之感抹殺掉了。張國燾這樣寫道:
他之反對瞿秋白的暴動政策,與我是完全一致的。他認為這種兒戲暴動的行為,不合于科學的馬克思主義,也違反列寧關于暴動的遺訓;而且事實上每次暴動都遭受嚴重的失敗。他曾屢次向中央進言,改變暴動政策,但無效果?,F在,他極愿與我共同糾正瞿秋白中央的錯誤。
我則指出我們以往一切對中央的勸告,都被當作機會主義的見解,遭受拒絕了。我慎重建議為了有效的挽救中共,和拋棄以往糾紛以及開展以后的光輝前途,應另行組織一個工農黨;這個黨仍以原有的同志為基礎,擴大其政綱要點仍是反對帝國主義和實現土地革命,但不再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瞿秋白中央的一味盲動,是以共產國際的指示為護符的;羅明那滋等共產國際代表,不懂中國情況,任意胡鬧,是禍害的根源。如果命名為“工農黨”的新組織,不再是共產國際的支部,而只是國際主義下的友黨,一切取決于黨內多數,也許可以減少一些這樣或那樣的錯誤,進而由黑暗步向光明。
如果不是作者記載了這一點,也許我們不會懂得事態的嚴峻性。在白色恐怖的時期,人的書齋里的設想,大多要破滅的。創立過五四獨立精神的人,現在面臨的恰恰是與之相反的存在。陳獨秀被撤掉職務之后,共產國際就已經意識到這位前任總書記潛在的破壞力。俄國的托洛茨基不是被鏟除了么?那原因是他有了異樣的聲音,不協調了。無論是蘇聯共產黨還是中國共產黨,其主要領導人都不希望有多樣的聲音,因為那時面臨的黑暗過于強大,統一性、共同性要遠遠重于分歧性、個性。斯大林就擔心陳獨秀會不會另組一個政黨,那樣的話,中國革命就完全混亂。張國燾有一次見斯大林時,就被問到了這一點:
斯大林接著問:陳獨秀是否能找到必需的錢和獲得其他的條件來辦一張報紙?他這個問題,似是判定陳獨秀被中共第六次代表大會排出中共中央之后,可能會采取反共產國際的態度。他所耽心的是陳獨秀有無能力另行辦報或另行組黨等等。
蘇聯解體后,關于共產國際與中國共產黨的一些檔案,不再成為機密,人們終于可以窺見其中的諱莫如深的存在了?;赝且欢螝v史,真是讓人感慨萬端。最倡導自由的人,一生都置身于非自由的環境中;為大眾殉道的尋路人,卻被大眾的冷眼所視,收獲的只是悲涼的苦果。文學家們描述那一段歷史,詩的成分過多,不得要領。瞿秋白已經很是人性化的人物了,在那樣的條件下也不得不做一些背理的事。至于陳獨秀、張國燾也難逃劫運,一生之中做過許多錯事。那一代人是經歷大痛苦的,所從事的事業,越走越遠離了自我。幾十年過去,卻發現漫長的跋涉,并無彼岸,迷津四布,反而不及起點時那么目標清醒。世間的道理,唯有體驗過生活的人,才最為清楚,在象牙塔里永遠感受不到這些的。體驗中的知識,才是真的知識。這是那一代人給我們的饋贈。未經歷于此的人,事前向其述說而無用。待到事后,又無可如何。大家都在這樣可憐的世間。
張國燾與陳獨秀在晚年都放棄了政黨事業。在政治的層面無疑是失敗者。關于他們的批判文章和圖書,已很是不少。作為一種現象,在討論二人的歷史時,以成敗論英雄未必正確。問題在于,政治失敗了的他們,在文化心理上勝利了么?如果沒有的話,其中引發出的教訓是什么?張國燾的情況十分復雜,世人對其有好感者不多,暫且不談。僅陳獨秀帶給后人的遺產,是豐沛的。他在黑暗的中國放了一把火,卻燒了自己和同行的人們。黑暗的中國依然黑暗,而先前積蓄的精神資源卻零散了。每每想起那一段歷史,就讓人感到一種沉重?;鹗且诺模珵槭裁礋凰罃橙?,卻毀壞了自己的家園?難道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必然?這是現代史的一個黑結,它解開了,也許歷史的真相也就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