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前,即1977年4月16日下午,一個8年不給分配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僅因為他真誠信仰馬克思主義,并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探討當時中國的社會現實問題,發出許多真知灼見,竟然被戴上“惡毒攻擊”的罪名,在“文化大革命”已宣布結束、“四人幫”已被打倒半年之后,不幸倒在自己人的槍口下。
王申酉的冤案1981年便得到平反。在平反的前一年秋后,人民日報社兩位副總編給我布置一個緊急任務,趕赴上海采訪收集這位“張志新式”人物的事跡,準備公開報道。
我到上海后和當地的報紙、電臺、新華分社的記者們合力投入了這項艱巨的采訪。由于王申酉已死,而采訪需涉及的人大部分都是當年與處理王申酉一案有關聯的人,收集資料是非常困難的。我們訪問了王申酉讀書的華東師范大學領導,拜訪了中共上海市委、公安局、法院和所在區委的諸多單位負責人以及王申酉的親友。還觀看了當時關押王申酉的牢房和宣判他死刑時的體育場……
經過曲折艱難的采訪,我們收集了上百萬字的資料,除各種所謂“罪行”的記錄和判決公文之類的材料以外,最主要的是他自14歲開始就堅持寫的八大本日記,還有他寫給親友的表達他政治觀點的書信。尤其珍貴的是他寫給女友而未來得及投遞的一封六萬多字的長信,這封信在最后審判他時算是對他判罪依據的所謂“全面供詞”。
上海采訪后我寫好了稿子。因為種種困難,這稿子遲遲不能與世人見面。
2001年8月,看到了《王申酉文集》。我手捧這本橫跨兩個世紀終于得見天日的書,心中感慨萬端。二十多年前趕赴上海收集王申酉事跡的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現在我又寫此文,真誠地向讀者介紹這位二十多年前為了苦苦求索和追求馬克思主義真理,科學地剖析當時社會弊病,發出憂國憂民心聲,有著一顆強烈的愛國愛民赤誠之心的年輕人。讓人們知道他、敬佩他、懷念他,學習他。
他十四歲時就咬破手指用鮮血在日記上寫道:“永遠忠于祖國的建設和保衛事業!”
1945年,王申酉出生在上海一個多子女的工人家庭。九口之家全靠父母每月90多元的工資維持生活,過得十分清貧。
他五歲上小學,從小喜歡讀書。除了做功課之外,經常從黃埔區圖書館借讀中外名著。他尤其愛讀《牛虻》。看了將近十遍。牛虻那堅毅如鋼的性格和深沉的愛國主義激情深深地感染了少年時期的王申酉。他還愛看一些大科學家的傳記。如牛頓、愛因斯坦、居里夫人,等等。崇拜他們自我奮斗攀登科學高峰的精神。1959年8月5日,才14歲的王申酉咬破手指,用鮮血在他第一本日記的扉頁上寫下“永遠忠于祖國的建設和保衛事業”這樣純潔的誓言。
1962年秋天,17歲的王申酉以480分的高分考進上海市重點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物理系。他是他的工人家庭和所有親戚中第一個大學生。他在日記中又寫道,要“像科學家一樣用孜孜不倦的個人奮斗,以極頑強堅毅的辛勞換取無窮盡的科學成就,一切為了人類的幸福,從而也享受著豐碩的勞動成果(是他所創造的極大財富中極小有限的一部分)”。他立志將來“以科學家的身份,將畢生的精力與才智貢獻于全人類,以取得社會對我的信任和報酬”。
大學學習生活緊張艱苦,王申酉除了學好正課之外,經常泡在圖書館里,在古今中外知識的海洋里遨游,同學們都叫他“怪人”。他們不明白,一個學自然科學的學生,為什么要看這么多文學、藝術的書籍?王申酉在日記中回答:“一個除了自己的專業知識而外對其他領域一無所知的人,是個盲目的人,我一定要用人類最美好的知識把自己武裝起來。”
由于讀書多了,王申酉的視野也比一般大學生開闊。1963年11月3日,18歲的王申酉在日記上全文抄錄了世界著名科學家愛因斯坦在1938年8月10日寫給五千年后人們的那封著名的《致后人書》。
這位科學巨人用短短幾百字概括了二十世紀人類的成就和主要的社會問題,寄希望于幾千年后的人們。希望那時的人們能找到一條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與社會共同和諧發展的道路,王申酉從中受到深刻的啟發。
1964年10月16日午夜,他躺在床上聽到收音機里傳來中國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消息,他激動得在心中高呼:“中國這條東方巨龍真正升騰起來了!”他滿懷希望地準備將自己的一生貢獻給祖國的科學事業。
大量削減專業課和外語課的“教改”使他沮喪;他不肯交出吐露心靈自由的日記
正當王申酉懷著激情努力攀登科學高峰的時候,北京傳來高校“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聲音。上海華東師大和全國大學一樣搞起了這樣的“改革”。專業課被砍掉一半,外語考試也取消了,而政治學習的時間增加到每周十個小時,勞動的時間也增加了。
面對這樣的“改革”,王申酉想不通。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這樣做對系統的不容間斷的科學知識的掌握有什么好處?”“不要讀書,不要科學,還搞什么建設?中國如此會被引向繁榮富強嗎?”他十分苦惱。
然而,他不能說出來。因為當時“白專道路”的棍子隨時可能劈頭打下來。他只能在日記中偷偷傾訴:“自從‘教學改革’以來,教學搞得一塌糊涂,倒退了好幾年,學的東西實在太少了……”他還感慨地說:“這種改革總算來晚了兩年,要不然(我)五年的大學等于白念了。”他沉痛地寫道:“我個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我不能不為中華民族擔心,擔心這個世界上最龐大民族的衰滅……”
不久,他終因不安心到工廠勞動受到嚴厲批評,還被迫寫了檢討。
這時他從翻閱舊報紙雜志上了解到1957年那場“反右”運動和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的一些情況。他感覺到解放后十多年的建設方針并不都是正確的。“大躍進”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和失調,“反右派”、“反右傾”的思想壓抑,直接造成以后三年的舉國災難。導致這一切現象產生的原因很多,“個人崇拜”更是致命傷!他思考的問題更多了。
1965年秋天,王申酉隨學校到崇明島參加工廠“四清”。當時許多同學都想借此機會要求入團,而入團是要經常向組織上匯報自己的思想和別人的表現的。王申酉討厭這種做法。政治指導員幾次找他要他說出“真實思想”,王申酉都沒有照辦。后來他們知道王申酉喜歡寫日記,就提出要他把日記交出來,王申酉大吃一驚,“他們怎么會知道我經常寫日記,又怎么能把日記交出呢?”因此,被他拒絕了。可是天真的王申酉哪里知道,他的日記已經被同室住的學習班長偷看過了,并把其中對“教改”不滿的話偷偷摘抄了,匯報給團組織并上報到校黨委了。王申酉日記中還有一些用英文代替親友名字的地方,他們懷疑是“反革命小集團”的代號,也向上面匯報了。
校黨委派人查閱了王申酉的家庭、親友和中學同學的檔案,沒有發現“反革命集團”的任何痕跡。一位政治指導員不肯罷休,一次次找王申酉談話,要他交出所有日記,企圖從中找到他的“突破性材料”。經過思想斗爭,王申酉決定:寧可不入團,也不交出日記!王申酉傷心極了。躺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場,這是他最早受到的思想壓抑的傷害。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6月2日,他從收音機里聽到北京大學的一張大字報的廣播,他感到一場殘酷的斗爭從天而降,而且“將席卷文教界,也許將涉及更多方面”。
果然不久,他從報紙上看到彭真、吳晗、鄧拓已遭到批判。他在日記中寫道:“難道彭真、吳晗、鄧拓等人的政治生命消失了?人說我終日憂心忡忡,以為我始終在為個人考慮,我實是憂國憂民啊。”
“中國共產黨是在干著一場極其空前、極其史無前例的事情。它把中國引入一條極其與世界不同的道路!”“這是一條什么道路呢?”20歲的王申酉發出沉重的嘆息和思慮重重的疑問。
他預言:“文革”“這場‘革命’將使中國倒退至少十年”
1966年6月23日,王申酉從崇明島回到華東師大。學校已經停課,校園氣氛一片混亂和狂熱。
他走進物理大樓,想找個地方寫他的日記,但所有室內空間都被大字報塞滿了。偌大的師大,偌大的中國,似乎成了大字報的天下。王申酉在日記中說:“這種大字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要使中國富強,難道非要這樣搞不可嗎?”
他只好躲到學校對面的長風公園去寫日記。他在日記上寫著:“這場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徹底打翻了曾經穩定一時的教育秩序,把中國引向一條迷茫的路。我從內心深處討厭這場革命。國家、民族的前途越來越渺茫。生為一個熱血青年,一腔熱血無處可灑啊!”
他走進學校圖書館新開辟的一間名為“鋤草室”的屋子,里面放著鄧拓等人寫的《燕山夜話》等書,一些同學在這里狂熱地批判所謂“毒草”。王申酉看了一篇又一篇鄧拓寫的《燕山夜話》,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氣憤。心想這些好文章怎么可能是“毒草”呢?于是在日記上奮筆疾書:“對鄧拓等一些人的看法是,我想他們的文章是與現實密切結合的……他們的骨氣是硬的,中國很需要有這樣的人物。”
7月13日,他又在日記上寫道:“現在報紙上更神化了,什么‘無限敬仰’、‘無限崇拜’,為什么不說‘無限迷信’呢?……言必稱圣旨,看必是圣旨,聽必是圣旨,到處是圣旨。中華民族今后將是怎樣的呵?”他預言:“文革”“這場‘革命’將使中國倒退至少十年!”
1966年8月4日,華東師大一百多位教授在校園里被批斗,有的被打得頭破血流,有的被迫吃泥土和毛毛蟲。不久,物理系教授姚啟鈞跳樓自殺。王申酉面對這一切心頭十分苦悶。
1967年1月,王申酉參加了上海學生炮打張春橋的正義行動。他認為張春橋是“犧牲了上海許多群眾的生命而爬到中央去的政治騙子”!
這一年,全國各地武斗升級,形勢愈來愈亂。一天,王申酉回到家里,拿出報上批判愛因斯坦、牛頓的文章,憤慨地對弟弟說:“這樣的偉大人物,人類最杰出的科學巨人竟然受到批判!可是全世界都不會忘記他們對人類所作的貢獻!”還說江青“這個女人本來不準干預政事,如今被放出來發瘋般地害人,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弟弟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卻坦然道:“我估計,百分之七十的人希望改變現狀,結束這場革命;百分之二十的人無所謂,隨大流;百分之七的人見風使舵,死心塌地要干到底的人不超過百分之三。”
在這樣天下大亂的環境中,王申酉感到萬分的孤獨和無聊。他在日記中感嘆:“這樣無聊的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呢?早些回到科學研究的希望落空了,整整兩年大好光陰淪到湯里去了!”
他只好一個人默默地看書,默默地思索,默默地寫日記。他寫道:“幾十萬大學生,幾百萬中學生,幾萬萬小學生在虛度光陰,更有幾百萬工人和幾萬萬農民在消極怠工,中華民族的文明受到空前的浩劫!我對這樣的政局失去了興趣”;“近一年來的‘文化大革命’,使社會上失去的太多了,我的失去是與社會的失去一致的。”他焦慮國家的命運,對當前的現實極度不滿:“十年前劃了幾十萬右派分子,他們絕大多數是無權無勢的耿直志士。這一次,歷史開了玩笑,幾十萬當權派(有低到一個小小的里弄干部,有高到國家主席)被戴高帽子、罰跪,肉體折磨。而一幫無賴、流氓、小人反而上了臺!”
他的哥哥勸他不要再寫日記了,倔強的王申酉不聽。
哥哥的話不幸言中。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王申酉被“隔離審查”,抄家。他多年節衣縮食買的幾百本書和一些無線電零件,直至他從14歲開始寫的日記都全被抄走了,當作“反革命罪證”。“造反派”的皮鞭打得他滿地翻滾,昏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他在白紙上寫了幾百個“天地難容”……這一年,華東師大幾百個學生被點名批斗,成百學生被“隔離審查”,三十多個學生被迫跳樓自殺!
1968年1月29日,春節除夕。王申酉被送進上海第一看守所牢房。同牢有一位上海外語學院的學生趙貴泉,他們很快成為知己。王申酉向趙貴泉學德語,趙貴泉向王申酉學英語。王申酉在大學時學的是俄語和英語,現在他又掌握第三門外語德語。
1969年4月,他被釋放回校,監督勞動。王申酉決心自學自然科學知識。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他認真攻讀無線電專業知識,又頑強地自學第四門外語日語。
1970年,全國又開展“一打三反”運動。王申酉受工宣隊點名批判,說他學習業務是“走白專道路”,學習外語是想“里通外國”!他所有的自然科學書籍,英、俄、德、日書籍和辭典被全部沒收。而且勒令他不準再看業務書和外語書籍,只能學“毛選”和好好勞動。
王申酉氣憤地寫了《我的自由》、《大學八年思想小結》和《我頭腦里真實想的東西》三篇材料,交給工宣隊。文中引用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魯迅關于學習和掌握人類知識的名言,反復申述他想學習一點有用知識的愿望。工宣隊卻認為他這是猖狂攻擊“文化大革命”、“破壞一打三反運動”。被上海市革委會文教組定為“敵我矛盾性質”,不戴帽子,留校監督教育。此時,他的同班同學畢業分配了工作。而王申酉仍繼續留校,并再次被宣布為“敵人”。
馬克思的《資本論》像一盞明燈。他說:“我將宣布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
1970年11月9日,王申酉又被送到蘇北大豐干校勞動。這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干校生活極端枯燥,除了吃飯、睡覺、勞動之外,閑極無聊,大家只能玩一種叫“爭上游”和“工兵掘地雷”這樣的撲克牌的游戲。就是玩這樣的游戲,王申酉也沒有資格參加,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就是思維。思維是最殘酷的法西斯專政也難以禁止的。而這恰好是王申酉的喜好。他不愿意把大好時間浪費在那毫無意義的游戲活動中。他在日記中寫道:“做學生追求點知識;當工人追求點技術;當教師多追求點傳授知識;當學者多追求點學術研究,為什么是罪惡?為什么知識越多越反動?”干校有一個圖書館,有不少馬列著作和社會科學書籍,但很少有人光顧。只有王申酉看上了這個圖書館。他利用圖書館里社會科學書籍目錄制訂了一個龐大的讀書計劃。決計研讀這些書,從中探索“這個社會的本質”。
他是在怎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實現他的讀書計劃的呵!白天,他拼命勞動,避免“監管小組”找他的麻煩。清早,他比別人早起一小時,在田頭默默背誦德語單詞,希望能直接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德文原著。中午,別人都午睡了,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他也不休息,到閱覽室看書。晚上,放下飯碗,帶著書和筆記本鉆進一間堆雜物的小屋。小屋里堆有不少霉爛的土豆,老鼠在地上跑來跑去。王申酉把爛土豆扔了出去,在屋里清理出一席之地,這就是他讀書的天堂了。他開始攻讀《資本論》一至三卷和其他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他埋頭讀書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和寒冷,回宿舍睡覺時常常是半夜時分。
王申酉從閱讀《資本論》這部偉大著作中,獲得一生從未有過的巨大精神享受,他的世界觀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他了解到,社會的發展決不是一團亂麻,決不是憑任何偉人的個人意志能操縱得了的,而是有它內在的固有規律。他了解到,任何人類社會發展階段屬于上層建筑范疇的東西,如政治、法律、宗教、藝術等等,它們發生、發展和變化的原因,只能從這個社會的經濟基礎中去尋找根源。正是馬克思第一次把人類的物質生產活動,提到了與其他一切活動相比具有決定性的高度。在王申酉艱難探索的人生道路上,馬克思的《資本論》像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多年摸索的黑沉沉的夜。
《資本論》他看了兩遍,還閱讀了一系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著作。即使回上海度假期間,他也每天都在黃埔圖書館度過。
然而要真正掌握《資本論》中揭示的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學說,并以此來觀察分析現實世界,必須占有豐富的經濟資料。而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年代,只有《參考消息》偶爾還透露一些外部世界的信息。可是王申酉連閱讀《參考消息》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他只能從偶爾接觸到的《參考消息》上摘錄一些資料。
一天深夜,他正躲在蚊帳里,靠手電筒的微光摘抄《參考消息》上一些國外經濟資料。被“監管小組”的人發現了,沒收了《參考消息》不說,還把他放在枕頭里的資料和書架上的書、筆記本都抄走了。第二天被拉到干校操場接受批判,硬說他“學習馬克思著作是為了尋找資本主義復辟的理論”。
這場風波給王申酉學習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著作帶來了困難,他們不讓他看這些書了。王申酉被迫轉移目標,他想不讓看這方面的書,就看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和歷史書籍吧。于是他遍讀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史簡編》、《哲學史講演錄》、《世界通史》、《德國社會民主黨史》、《馬克思傳》等等。他全身心投入這些經典著作,探索革命真理,幾乎“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連干校領導都說:“閱讀室的書讓王申酉一個人包了。”
在干校還有兩個所謂“反動學生”,因為他們參加過“炮打張春橋”的活動,坐過監牢,后來也被發配到干校來了。殘酷的政治迫害,復雜的政治斗爭,使他們“看破紅塵”,準備過“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生活。王申酉不同意他們的生活態度。他避開“監管小組”約他們談話,給他們開了一張學習馬恩著作的讀書目錄,勸他們認真閱讀,必有收獲。從此,這三個被流放的大學生就經常聚在一起,學習探討一些社會問題。
一天,王申酉和小黃一起割草,休息時聽到高音喇叭里正在廣播“一個鋼鐵、一個糧食,有了這兩樣,什么都好辦了……”王申酉聽后不以為然。他對小黃說:“這話不對。要發展中國經濟,必定要搞工業革命,還要改變現有的經濟體制。我想,農村公有制不變,可以按目前的生產隊為單位,上繳一定的糧食指標,允許生產隊用多余的糧食和其他農副產品進行自由貿易。各生產隊可以競爭,這樣農業可以上去。工廠要由廠長、經理負責,進行成本核算,按各廠自己的盈利自定工資、獎金,進行競爭。這樣,工業也能上去。一定要重視運用價值規律……”王申酉所說的道理,正是當時被批判的。可是,我們不能不感到驚異,這些設想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們黨在農村和工廠所進行的改革是多么吻合呀!而他這個話卻是在1971年“文革”那動亂年代提出的,是一個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我們現在難道不應該欽佩他的先見之明嗎?!
在大豐干校一年零七個月時間,王申酉閱讀了千百萬字的馬恩著作,寫了一百多萬字筆記,還抄了二十七萬字《世界通史》和五六十萬字的《馬克思傳》。他在一般人難以想象的逆境中刻苦學習,他從內心深處堅信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正確性,竭力以它為武器考察社會問題。他徹底拋棄了過去那彷徨、動搖、苦悶甚至悲觀的世界觀,而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他對小黃說:“如果允許的話,我將宣布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
“四人幫”覆滅前他預言:“‘舊世界’的末日在最黑暗的掙扎中也就來到了!”
1972年6月,父親中風癱瘓,王申酉被批準回上海照料父親,被安排在學校綠化組勞動。
他家離學校十幾里路,原來他一直住在學校宿舍,這時他名義上已畢業,學校不再讓他在宿舍里住了,他不得不天蒙蒙亮起身,步行十幾里趕到學校。一天繁重的勞動下來,再拖著疲憊的身子步行回家,已是萬家燈火,晚上實在沒有精力再看書了。走投無路的王申酉被迫在學校宿舍樓樓梯下,一個只有四平方米的堆放清潔工具的三角形暗室安身。自己安裝了一個三度光的小燈,用一張破席子鋪地,晚上,就蜷伏在微弱燈光下,孜孜不倦地堅持讀書。
綠化組的人都把他當作“危險分子”,離他遠遠的。只有一位中年女工對他頗為同情。王申酉看她有一副好心腸,就大膽請她幫忙從學校圖書館借幾本書。因為學校圖書館已沒收了他的借書證,他自己借不到書。他神色黯然地對她說:“沒書讀,比不吃飯還難受。”女工見他戴了政治帽子還念念不忘看書,足見他有抱負,不像“反革命”,就慨然應允了。
她利用和圖書館工作人員熟悉的關系,按照王申酉開列的書單,把一些外文版的馬克思經典著作和社會科學書籍,一次次送到王申酉手中。
一次勞動休息時,王申酉對這位女工說:“你知道嗎,我成天想的是我們國家的前途和許許多多受迫害、受屈辱的人的命運。”女工聽了,不以為然:“你考慮這么多干什么?你苦還沒有吃夠嗎?”王申酉神色肅然地回答:“我有我的理想和信仰。我個人算不了什么,我要為社會做出自己的貢獻。”他還對這位女工說:“德國偉大詩人歌德說過:‘追求偉大事業的人必須全力以赴,巨匠在限制中才能表現自己,而規律又能給我以自由。’我追求真理的自由誰也剝奪不了。”他還對她講了許多真正的革命道理。這位女工從來都沒有聽到過這樣新鮮深刻的見解,暗暗佩服他,小聲囑咐他以后不要隨便亂說。誰知一天晚上,當這位女工把王申酉要的書送給他時,被保衛科的人盯上了,把污水潑到這兩個無辜人的頭上,任憑他們抗辯、申訴都無用,女工被定為“幫兇”,王申酉的罪名也更加重了。
1974年5月27日,他被再次發配到師大在奉賢縣的五七干校監督勞動。這里勞動條件更加艱苦,王申酉一天要勞動九個小時,星期天也不能休息,但他仍然堅持讀書和思考。
1974年秋天,王申酉隨干校的教師到金山縣營房大隊一個生產隊生活半個月,他利用這個機會,對這個生產隊作了盡可能詳盡的調查。他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結合實際對這個生產隊作客觀分析,判定生產隊的經濟性質基本上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整個生產隊的經濟交換,百分之八十發生在生產隊內部。社員絕大部分是手工勞動,幾百個農民被牢牢束縛在幾百畝土地上,只能作簡單再生產。王申酉斷定:中國農村生產關系不來個根本的改變,農村經濟永遠沒有改善的可能。他還認為,在這種小農經濟基礎上侈談建設科學社會主義簡直是笑話,也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原理的。
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又開始了。報紙上連篇累牘批孔老二,王申酉一眼看穿江青一伙不過是借這場丑劇“把矛頭指向周總理”。他對朋友說:“他們自比為法家,這一點倒比對了,他們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法家子弟、封建余孽。但法家是封建地主階級的思想家,在兩千年前對中國歷史有進步作用。但隨著封建社會的潰滅,對當前社會早已失去進步意義。拾起歷史上那么陳舊、腐朽的帽子往頭上戴,還絲毫沒有自慚形穢,實在是少見的丑聞。至于還給自己臉譜上涂上幾筆馬克思主義的油彩,那就更滑稽可笑,更無恥可惡了。”
這一年,鄧小平出來重新主持工作。王申酉十分慶幸。他認為小平同志學識淵博,光明磊落,為了全黨全國人民利益,不計個人恩怨,以超人的氣魄和實干精神站出來主持工作,短短一年就打開局面,中國眼看有了一線生機,中國人民眼看能從災難中解脫出來,他真高興啊。可是不久“四人幫”又借“評水滸”為名,大作文章,意在批判周總理,再次打倒鄧小平。這一伙魔鬼的詭計,實在是計窮智盡了!
1976年1月8日,廣播中傳來周總理與世長辭的噩耗,正在奉賢干校“改造”的王申酉聽到后呆住了。他一向說自己“不流淚只流血”,但那天晚上,他把枕頭哭濕了。
周總理逝世了,鄧小平又被打倒,神州大地上空烏云滾滾。王申酉這時被調回上海,安排在師大防空辦公室搞“深挖洞”的工作。他深深憂慮著國家的命運和人民的前途,常常獨自在人民廣場上徘徊、思考。他在一家新華書店發現柜臺里藏著周總理遺像,立即買了一張,掛在自己的書桌邊,常常滿眶熱淚地凝視著總理遺像。
天安門事件發生后,王申酉極其興奮,他情不自禁地在日記上寫道:“這一事件將永遠載入中國人民英勇奮斗的光輝史冊,激勵今后世世代代人民繼承這一斗爭傳統,為把祖國建設成為一個偉大的、繁榮昌盛的四個現代化的國家而奮斗到底!”
1976年七八月間,“四人幫”又發出對所謂“三棵大毒草”的圍剿,國內人人自危。王申酉寫信給他在內蒙當工人的弟弟說:“周圍令人窒息的政治空氣,已到了我不能容忍的地步。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階段,已降落在我們這個勤勞善良的民族身上。每一個有熱血的中國人特別是青年都應正視這個現象,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的一切!壓在人們心頭的話總有一天會奔放出來,‘舊世界’的末日在最黑暗的掙扎中也就來到了!”這是王申酉在“四人幫”覆滅前夕對中國政治形勢所作的預言。他的預言很快為不久后發生的驚人事變而證實。
一闕甜蜜、憂傷的愛情奏鳴曲
在王申酉不幸、短促的一生的最后階段,命運為他演奏了一頎甜蜜而憂傷、深沉而悲壯的愛情奏鳴曲。
1976年6月,一位可愛的姑娘悄然走進他充滿憂患的生活。她身材頎長,面容姣好,初中畢業后進了工廠,是無線電廠一名女工。她也喜歡讀書,關心時事,希望找一位能在政治上、思想上幫助她的理想伴侶。
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姑娘由介紹人(王申酉的中學同學)陪同,來到東臺路口和王申酉見面。王申酉衣著樸素,一件白色兩用衫,一條藍色布褲,眉宇間自然透露出一股英氣。
姑娘知道王申酉是師范大學畢業生,知道他暫時在校辦工廠勞動,有些奇怪他為什么不能分配工作。但第一次見面,不好意思深談。
王申酉卻想試試姑娘的志趣和膽量。他笑著問她是否知道復旦大學一位名叫胡導鈞的學生(胡導鈞曾因反對張春橋,被定為“五一六”分子,遭到批斗)。姑娘點點頭說,這個人很有膽量,敢反潮流!王申酉緊接著說:“你是否害怕和這一類人來往呢?”姑娘不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盡管她是同情炮打張春橋的正義行動的。在伴她回家的路上,王申酉執拗地問她:“假如我像那些人,你害怕嗎?”姑娘壯著膽子小聲回答:“我不怕!”王申酉開朗地笑了。受到姑娘回答的鼓舞,他約姑娘三天后在老西門見面。
三天后,在老西門,他興沖沖來了,給姑娘帶來兩束潔白、芳香的梔子花,還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一位勇敢的革命者為了尋求真理,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女朋友把他最喜愛的梔子花撒在他的墳墓上……當他們感情發展更深一層時,王申酉問她:“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我落難了,你會跟我嗎?”姑娘心里掠過一絲恐懼,他為什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不過經過了幾次交往,特別是她收到王申酉那一封封內容深刻、文辭優美的情書,她深深地被王申酉淵博的學識、出眾的才華、高尚的情操吸引住了。她毅然回答:“我會跟你的。你現在不也在落難嗎?落難的你本不該交朋友的。”姑娘調皮地說了一句。王申酉笑著說:“我就是要在落難時找朋友,這才是真正的朋友。”
第三次見面,他給姑娘帶來芬芳的白蘭花,又推薦姑娘看普列漢諾夫的《論一元唯物史觀的發展》和《馬克思主義者及遺產》。他還給姑娘帶來他從德文翻譯的波蘭著名作家顯克維支的名著《往哪里去》的譯文。他告訴姑娘,這本書寫的是羅馬帝國暴君尼祿殘酷迫害原始基督教徒以及他最后滅亡的故事。他很喜愛這本書,一面看一面隨手翻譯,把譯文送給他心愛的姑娘。
王申酉多年追求的理想伴侶,似乎在這位姑娘身上朦朧出現了。他們談戀愛,不是在花前月下,而是奇特地安排在圖書館的閱覽室。每次,王申酉急急趕到閱覽室看書,姑娘也從工廠匆匆趕來,坐在他身旁默默看書。圖書館關門后,兩人才一起在馬路上邊走邊談。他們談彼此的愛好、志向,談看過的一些書和當前的時局。
他們僅僅游了一次虹口公園,在魯迅墓前停留很久。王申酉十分崇拜魯迅,背了魯迅許多詩。當他背到那首著名的《無題》“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時沉重地說:“總有一天,我們會聽到那一聲驚雷的!”
他們情感、思想的交流,更多是靠“筆談”。王申酉與姑娘相識70多天,他給她寫了13封信,好幾封都是洋洋灑灑的萬言書。這些信是王申酉表達自己政治見解說理透徹的政論,是他抒發個人胸懷志向優美動人的散文,有的還是關于音樂的專論。
7月10日,王申酉在第三封信中敘述了他的世界觀以及對理想伴侶的愿望。他說:“我十分低微,絕不敢狂言追求什么偉大的事業。但我總感到人應當憑信念活著,應該追求一點有價值的東西。為此我不但需要耗費自己的精力,而且必須求得自己終身伴侶的理解和同情。當然我并不要求對方分擔同樣沉重的負擔,作出巨大的犧牲。我只要求在我全力以赴追求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時,你會對似乎漠視你的幸福的情況抱原諒的態度。如果要求我有完美的健全的學識,使人生有價值,又要求我沉溺在瑣碎的小事中,那是一個無法克服的矛盾。”
王申酉從心底希望他心愛的姑娘能透過他身上的污泥認識他平生的價值。他對姑娘說:現今“這個社會專門壓抑人的進取心和創造力,窒息人的才能、智慧,抹殺人的主動性和個性。我在較全面學習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后,從原先的感性認識上升為理性認識。才理解現實社會的上層建筑和生產關系正在頑固地阻礙和束縛生產力的發展。我的悲劇完全是社會的悲劇,絕非是個人的悲劇。”
學校保衛組的人知道王申酉有了女朋友后,竟趕到姑娘的工廠,當著姑娘和廠里同志的面,污蔑王申酉是“反革命分子”,政治反動,道德敗壞,五毒俱全!這對姑娘是晴天霹靂。她猶豫了,退縮了。
王申酉發現姑娘情緒不正常。在他追問下,姑娘才告訴他保衛組的人對她說的話。這對王申酉是沉重的當頭一棒。他悲憤地說:那些人為什么要那樣昧著良心作弄我,坑害我?他想,既然問題已鬧到姑娘單位去了,他將對姑娘徹底談談自己的世界觀和對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讓她對自己有個透徹的了解和選擇。
9月5日,王申酉和姑娘見面時,相約9月11日再見,到時他要把一封長信交給她,讓她看后作出正確的抉擇。
9月7日、8日、9日他連續用三個晚上寫這封信。11日這天他正在伏案疾書時,被一個一直監視他的人撲上來搶他寫的信。王申酉氣憤地說:“我寫給女朋友的信,怎么能給你看呢?”他急忙把信撕碎,丟在自來水池里。那個人見搶不到信,便哇哇直叫:“抓反革命!”就這樣,王申酉僅僅因為給女朋友寫了一封沒有寫完的信,又再一次被“專政”了。9月11日下午4時,押解王申酉的吉普車向普陀區拘留所呼嘯而去!那時“文革”剛剛結束。
一位馬克思主義者的所謂“供狀”
警車飛快越過上海鬧市區,駛向普陀區拘留所。當晚即開始審訊,緊緊圍繞著所謂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罪名而展開。
問:“你的矛頭針對誰?”
答:“我主要寫的是現在的社會情況。”
問:“我們的社會是什么社會?”
答:“是社會主義社會。但我想有很多情況不符合社會主義社會。國民經濟停滯不前;生產力不能高速度增長;科技水平不是高速發展;文學藝術也不能達到高水平。我們社會是閉塞的,不是如馬克思所講的和國際交往密切。”
問:“為什么你的攻擊在1976年?”
答:“我感到鄧小平重新工作以后,中國有了希望,我的思想是和他完全合拍的。1976年批判鄧小平以后,我情緒抵觸,認為國家沒指望了,自己也失望了。這在給女朋友和弟弟的信上都講了……”他給女朋友和弟弟的信都給公安局當作“罪證”收繳了,在內蒙做工的弟弟也被關了起來。
一個多月20次審訊,預審員反復要求王申酉承認所謂“惡毒攻擊罪”。而王申酉認為這不是攻擊,他是講真理,講人所共識的客觀事實。
1976年11月18日,辦案人員要王申酉重寫一遍給女友的那封沒有寫完的長信內容,作為一份他全面的“親筆供詞”。
原來的那封信已被他丟到水池中毀掉了。再重復寫這封信時,他沒有任何資料可供參考,手頭也沒有馬恩典籍可供翻閱,一切全靠他驚人的記憶力,全靠他對馬克思主義原理和對歷史與現實的深刻理解,靠他多年生活的觀察積累和深入思考的透徹分析,他下筆一瀉千里,從11月18日到23日,6天中寫了6萬多字。
王申酉在1976年9月7日至9日用三天工夫寫給他女朋友的這封長信分八個問題。除了他談到與女朋友的結識及雙方關系發展前景的問題外,主要闡述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看法與他的世界觀;對1949年以前中國歷史的看法;對蘇聯歷史的看法;對1949年以后中國歷史的看法與對毛主席的看法;對中國目前現狀的看法。
這是一份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剖析當時中國的歷史與現實、探求建立科學社會主義道路的很有價值的宏篇論文。就是這樣的一篇文章,卻被當時的審查者們當作王申酉“惡毒攻擊罪”的罪狀供詞拿出來。
王申酉這份“親筆供詞”全部復述了他在寫給女朋友信中的內容,是他十年探索、刻苦攻讀馬克思主義聯系社會實際形成的真知灼見。
當時萬惡的“四人幫”已經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已宣布結束,他滿懷希望他的命運會有根本的改變。他給父母寫信,要求他們用他的工資代買《資本論》1-3卷、《剩余價值學說史》1-3卷、《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馬克思傳》、《論一元唯物史觀的發展》、《沒有地址的信》、《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等書送來,還準備在牢中再次攻讀馬恩著作。誰料想竟無人理會他的正當要求,連這封家書也被扣壓。他日日地興奮和期待著。他萬萬沒有想到,粉碎“四人幫”后的1977年,“個人迷信”“極左思潮”仍然緊緊禁錮著當時執政部門一些同志的頭腦。兇險的命運在等待著他!
六分鐘決定他的命運,他不幸倒在我們自己人的槍口下
1977年年初,北京傳來中央文件和通知,再一次強調要“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凡是惡毒攻擊……者,必須嚴厲鎮壓,決不手軟。
1977年3月,上海市革委會決定在“五一”節前要召開“反革命分子”公判大會,要求法院上報案例。上海市高級法院“死刑復核組”人員立即到各區、縣選擇公判典型。王申酉不幸被選中。“全面專政機器”飛速開動。
時間緊迫,連表面上的法律程序也顧不得了。按規定,公安局向法院起訴后,法院才能受理審訊、判刑。可是,王申酉一直關在公安局,并未移交法院審訊。為了趕在3月20日前向市委上報公判案例,3月8日,市、區兩級法院審判員聯合突擊審訊王申酉。此時,他們還沒有接到公安局的起訴書。普陀區公安局的起訴書是在3月9日才正式送到區法院的,而在頭一天法院卻已開始審訊。
3月8日、9日、10日、16日上下午,普陀區法院和上海市高級法院聯合提審王申酉五次,圍繞“攻擊罪”整理出了“攻擊偉大領袖”、攻擊“文化大革命”、攻擊“反右派運動”、攻擊“反右傾運動”、攻擊“大躍進”、攻擊“人民公社運動”、攻擊“批林批孔”、攻擊“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等九項惡毒“攻擊罪”。
3月14日,普陀區法院黨組和普陀區公安局分黨委聯席會議決定:對王申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3月17日,普陀區區委書記董鎮同志認為王申酉只是動嘴,沒有動手,寫信沒有擴散,不宜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批示:判處死刑,緩期兩年。
區法院黨組將原報批“死刑,立即執行”和區委書記的批示“死刑,緩期兩年”兩種意見一并上報上海市高級法院黨組。
3月25日,上海市高級法院黨組開會討論,一致意見:判處王申酉死緩。
4月5日,當時上海市委主要負責人在全市黨員干部大會上說:“我們要認真貫徹執行1977年中央五號文件精神,開展幾次大的打擊,抓住典型案例,堅決打擊,決不手軟!”
參加會議的上海市高級法院院長開完會回來,睡不著覺。他想自己過去曾被市委領導批評“太右”,今天會上的精神是對政治案件判刑要從嚴,王申酉的案子我們判“死緩”是否輕了?如果上報市委審批時,市委意見是“死刑,立即執行”,豈不說明自己真的“右”了?想來想去,他決定將王申酉案改為“死刑,立即執行!”
4月6日上午,他召集黨組開會,傳達市委會議精神。建議立即改變上次黨組判處王申酉死緩的決議,改判王申酉“死刑,立即執行!”王申酉的命運就這樣可悲地決定了!
我們采訪中了解到,上海市高級法院死刑復查組、刑一庭以及所有黨組成員都沒有看過王申酉寫的六萬言的“供狀”,他們判刑的根據只是區法院整理的幾百字的“九條罪狀”!
1977年4月7日,一間布置得十分幽雅的會議室里,當時的上海市委常委會討論市高級法院上報的公判案件。這一天他們共討論了58個案件,決定了68個罪犯的判刑,每個常委都分到了一袋裝有“罪犯”“罪行”的材料。他們在討論這決定人命關天的大事時,包括匯報時間,平均每六分鐘就討論決定一個死刑案!王申酉的案子,排在第12名。高院刑一庭同志同時匯報了普陀區委建議“死緩”和高級法院黨組“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兩種意見。市委的決定性意見是“殺”!
那位高級法院院長慶幸自己把“死緩”改為“死刑”,不會再被他的頂頭上司批評他“右”了。
1977年4月27日下午,普陀區體育場上,召開了一萬六千人參加的公判大會。王申酉被押赴刑場,中彈倒地。這年他31歲。
可笑的是,上海市高級法院的書面批文,在王申酉被槍決后的第二天才送到普陀區法院,而區法院卻在沒有見到批復件之前就宣布判決了。
王申酉生前說過:“人是應該為信仰而活的,我也愿為自己的信仰而死!”他的話不幸而言中。他為追求和堅持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而獻身!
1981年4月中共上海市委召開了莊重的追悼大會,為王申酉正式平反。受他株連坐牢的弟弟和朋友也都同時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