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日本侵略者強行割占臺灣,遭到臺灣愛國軍民的殊死抵抗,自日軍近衛師團長北白川能久親王、近衛第二旅團長山根信成少將以下,共有3.2萬余眾傷亡(其中陣亡4642人),幾占其所投兵力的一半。在11月28日,日本接收臺灣全權大員、駐臺第一任總督樺山資紀宣稱“全臺已完全平定”以后的半個世紀里,臺島反抗日本統治的斗爭聲浪從未停止,數百萬臺灣人民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捍衛了一個民族的尊嚴。在不見硝煙的“文斗”戰場上,一批社會賢達、文化名人,以自己的方式為弘揚民族精神、保持民族文化進行著不懈的抗爭。成績卓著者,有林獻堂、連橫、蔣渭水、賴和等人。
一
1902年(清光緒二十八年),殖民當局開展“大掃除”,臺灣武裝抗日斗爭轉入低潮之際,出身臺中霧峰望族、久有抗日志的林獻堂決心以“文”抗日,開展以“反同化”為旗幟的非武力斗爭,在其居家萊園組織起櫟社。作為日據時期臺灣詩人的第一個詩社,櫟社在保存祖國文化、培養民族氣節、教育子孫后代方面起到了一定的歷史作用。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吳濁流在《回顧日據時代的臺灣文學》一文中,曾說:“我入櫟社之后才知舊讀書人……骨子里,漢節凜然”,從他們那里“學習不少愛國詩詞”。當此時,臺灣各地詩社、文社皆以萊園櫟社馬首是瞻,尊稱林獻堂為“迷惘年代的掌燈人”。
1907年,26歲的林獻堂在日本奈良結識因戊戌政變而亡命日本的梁啟超。閩南語與廣東話不能溝通,兩人以中國文字筆談。林獻堂問:“我們處異族統治下,最可悲痛者,尤無過于愚民教育,處境如斯,不知如何可以?”梁啟超感慨無限:“本是同根,今成異國,滄桑之感,諒有同情!今夜之遇,誠非偶然。”在這么個特定的時空里,臺灣的進步青年和來自祖國的優秀分子發抒了共同的感嘆,他們的感嘆里深深埋藏了割臺后兩岸情感的痛苦和掙扎。
1911年2月,梁啟超應邀訪臺,曾住林獻堂萊園五桂樓中,并寫下《萊園雜詠》十首,使萊園更增聲價。梁啟超在林獻堂、連橫等陪同下到臺灣諸地參觀,深為臺灣同胞的愛國情懷所感動。還在日本時,梁啟超就曾游經馬關,對著馬關就想到《馬關條約》割讓臺澎的恨事,他寫下了“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的詩句,用以表達一腔悲憤。
當臺灣的愛國遺老為梁啟超設宴洗塵時,他始終被一種愛國愛民的悲憤所籠罩,當場揮毫兩詩。其一云:“樽前相見難啼笑,華表歸來有是非。萬死一詢諸父老,豈緣漢節始沾衣。”其二云:“破碎山河誰料得,艱難兄弟自相親。余生飲淚嘗杯酒,對面長歌哭古人。”真是凝成血淚而情見于詩,其中“萬死一詢諸父老,豈緣漢節始沾衣”,流露出他以民族大義與臺灣父老相期勉,至于“對面長歌哭古人”中的古人,指的就是抗夷保臺不脫祖國版圖的千古英雄鄭成功。
旅臺期間,梁啟超還專門改編了十首臺灣民歌(他后來名其《臺灣竹枝詞》,在小序中,公然申明是為“遺黎寫哀”),其中一首為:“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樹頭結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時?”此詩從表面看是妻子思郎之作,但深層卻寓含著臺灣同胞思念祖國之情,蘊含著吁請祖國不要忘記他們的大聲呼喊。
梁啟超濃烈的愛國情懷,深深感動著林獻堂、連橫等愛國紳士。和林獻堂一樣,連橫也是出身臺灣望族,其祖于清康熙年間從福建漳州府移來,世代經商,家業迭興。日本侵臺后,連家的“芳蘭號”煙鋪及水田被強行征收,連氏家族遷臺六代經營所得,就此毀于一旦。連橫少好讀書,稍長即有反清愛國思想。出于對殖民統治的憎恨,連橫發起成立古詩社“南社”,與林獻堂的櫟社相互唱和。日俄戰爭爆發,他攜眷離臺赴廈門,與友人合作創辦《福建日日新日報》,并與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人有所往來。但他實在難舍祖輩的墳塋之地,于是仍在海峽兩岸來回穿梭。
梁啟超離臺后,作為臺灣地主資產階級代表和改良主義領袖的林獻堂,就一直沒有沉默過。在他發動下,萊園櫟社同人和臺灣紳民集資18萬元,創辦臺中州第一高等學校(今臺中一中),專門招收臺民子弟入學,以抵抗日本的殖民教育政策。日人矢內原忠雄曾為此驚呼:“這是臺灣民族運動的先聲。”
1914年12月,日本自由主義者、明治維新的功臣伯爵板垣退助來臺成立“臺灣同化會”。林獻堂等一批改良派和知識分子,誤以為日本當局真的把臺灣人看作是自己的同胞了,于是紛紛加入。林獻堂因出會費最多而做了“臺灣同化會”的領導人,他天真地向日本當局爭起臺灣的待遇來,并不斷提出一些社會政治改良的主張。事實給了他當頭一棒,不久,這個“同化會”就被日本總督佐久間左馬太下令解散。接著,臺中州第一高等學校面臨停辦,櫟社的活動也日益維艱(后在該社基礎上另建起臺灣文社),林獻堂以梁啟超當年“切勿輕舉妄動,避免無謂犧牲”的教導為信條,乃暫居日本。
從大陸復歸臺灣的連橫見此情狀,心懷憤恨。為反抗殖民當局的“同化”政策,打破殖民者篡改臺灣歷史、甚至重新捏塑臺胞靈魂的陰謀,他決定撰寫《臺灣通史》,保存祖國文化,使今人后世不忘臺灣歷史。由于他一向注意搜集臺灣人民反割臺斗爭的史料,在民國初年又曾被延入清史館,有機會接觸到重要史實,在臺灣士子中最具備寫此通史的條件。他竟日埋頭書房,為臺灣這個島嶼的本質、真相而廢寢忘食地鉆研,痛哭流涕地反思。經5年嘔心瀝血,終于在1920年出版煌煌巨著《臺灣通史》。此書上溯隋朝,下至甲午,涉及近千余年之史事,在臺灣文獻史的地位甚高。
二
當連橫給世人留下如此一筆豐富的精神財富,因而成為臺灣的一代名儒、最杰出的歷史學家時,林獻堂等人也在痛苦中思索和尋找前進的道路。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國際間出現了“國際聯盟”這一組織。對于剛從猛烈炮火中走出的歐洲乃至世界人民而言,無不希望通過國際聯盟的成立而獲取永遠的世界和平。這股風潮也影響到亞洲,從事政治運動的臺灣知識分子也深切地感覺到了這股時局的變化。在他們看來,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新舊時代的分水嶺,他們滿懷期望一個“新世界”,一向遭受凌虐的弱小民族必會享得和平、自由與平等。出于樂觀的看法,他們發起了一連串要求自由平等的政治社會運動。
深受祖國大陸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影響的林獻堂,應運組織起了新民會,其最初宗旨便是謀求臺灣的自治。但林獻堂考慮到完全的自治要求,勢必引起日本的強烈反應,招致嚴苛鎮壓,對臺灣的民族解放反而產生負面作用,所以新民會的政治運動重點,就放在爭取臺灣人的參政權上,要求日本政府給予臺灣人和日本人一樣的平等待遇。林獻堂幾經斟酌,決定進行合法的民族解放運動。于是,新民會通過《臺灣青年》等刊物,掀起了要求廢止對臺灣人歧視的法律,要求建立“臺灣議會”,允許臺灣人參政。1921年2月,林獻堂發起“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向日本第44次帝國議會提交了請愿書。此舉點燃了臺灣近代政治文化啟蒙運動的火把,自此以降至1934年,一共發起了15次此項請愿運動。
面對臺灣愛國民眾從“不法”的武裝抵抗有聲有色地走到“合法”的民族運動,日本政界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按照日本憲法規定的民權原則,剝奪臺灣人的參政權明顯是違憲行為,何況日本不少學者和民主派的政界人士,也積極支持臺灣人的“民權運動”。林獻堂發動第一次請愿運動后,日本在臺灣的第一任文官總督田健治郎雖然沒有同意建立“臺灣議會”,但為了敷衍這些改良主義的紳士們,還是設置了一個“臺灣總督府評議會官制”,由總督親任會長,特聘林獻堂等9名新民會骨干為“評議員”,對總督的政務進行監督評議。殖民當局原想以“御用文人”的高官厚祿方式,來收買林獻堂等人,使他們自愿停止民權運動。誰知林獻堂并不買賬,依然積極領導和參與民權運動,對日本的殖民統治進行“合法抵抗”。在與殖民當局接觸時,林獻堂既不唯唯諾諾,也不說日本話,而是帶著秘書當翻譯,他不高興時照樣罵日本人“馬鹿野郎”(日本語,馬鹿指憨呆之意)。
1921年10月,林獻堂又聯合臺北大安醫院開業醫師蔣渭水和蔡培火等各階層進步分子,在臺北靜修女學校發起成立臺灣文化協會,林獻堂為總理,蔣渭水為專務理事。會員很快發展到1000多名,主要為臺灣醫專、臺北師范、高等農校等校學生,也有林獻堂家鄉臺中一帶居民。臺灣文化協會與臺灣議會設置運動、臺灣青年雜志社并稱為臺灣非武力抗日運動的三大主力。在這個具有資產階級民族主義啟蒙性質的文化團體的影響下,臺灣各地青年紛紛成立讀書會等文化團體。臺灣總督府對林獻堂惱羞成怒,1922年罷免了他的“評議員”職務。在殖民當局強大的壓力下,林獻堂只好宣布退出議會設置運動。
蔣渭水的骨頭似乎更硬一些。1923年1月,因不滿林獻堂等人“變節”,蔣渭水本著對改造臺灣社會的信心與熱情,出面發起組織“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但在臺北召開成立大會時,遭日警驅散。于是,蔣渭水親往東京,重建“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并在臺灣設立支部,臺灣總督認為“此為非法組織反日團體”。這年底當蔣渭水回臺灣率眾請愿時,殖民警察以擾亂治安罪將他們逮捕。臺灣人民和部分支持臺灣民權運動的日本人,在法庭上與殖民當局進行了大規模的法庭斗爭。消息傳出,廈門大學學生李思禎(臺灣嘉義人)以所創“臺灣尚志社”名義,召開在廈臺灣學生大會,并作宣言書,寄送于臺灣、東京及國內各地。
看到各地的斗爭一浪高過一浪,殖民當局為平息事端,只好下令法院釋放大部分被捕者,對蔣渭水等首領只判了4個月的象征性監禁。
在蔣渭水等人被捕期間,林獻堂又再度出面,領導請愿運動。《臺灣民報》也配發了一系列相關文章。在一篇題為《社會改造和我們的使命》的社論中,把歐戰前后的變動比作“世界有史以來的大地震”,文中指出:“回顧我們的臺灣,雖然是絕海孤懸的小島,當此世界的黎明期,難道無一點刺激?……對于這樣世界的大變動,好像服了覺醒劑一般,對于從來的信仰希望以及思想制度,頗受反抗的暗示”。文末更以“充實我們的智識,俾使順應世界潮流”相號召。
相隔不久,1925年3月21日,《臺灣民報》又發表社論,說:
原來時代的潮流是一種很普遍很偉大的東西,無論什么山間僻處海外孤島,時勢的勢力都會普及得到。……臺灣雖是孤懸海外的小島,難道解放的鐘聲就喚不醒島人的迷夢嗎?所以這幾年來,受潮流的激動,文化運動政治運動等也漸漸發生起來了。
為了“以臺制臺”,和林獻堂等人及所領導的請愿運動和臺灣文化協會相對抗,1923年11月,日本第九任臺灣總督內田嘉吉任命漢奸辜顯榮創設“臺灣公益會”。
辜顯榮挖空心思以討殖民當局的歡心。1924年底,他特地邀請在日本講學名動公卿的宗親、享譽世界的文化怪杰辜鴻銘來臺“教化事業”。臺灣雖已由日本統治了近30個年頭,但辜鴻銘仍覺這還是中國的土地,所以一到這里,便宣揚孔孟之道和他所持的中國文化救世說,一時成為臺灣新舊文學之爭兩派交攻的目標。連橫親自在《臺灣詩萃》上發表贊賞文章,對辜來臺講學表示熱烈歡迎,張我軍等一批主張新文化的臺灣青年,則陸續刊發了不少討辜檄文。
辜顯榮勸辜鴻銘安心留在臺灣,還說“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民”。辜鴻銘斥之為“混賬話”,憤然表示:“在異族統治下,不管怎樣,千萬要對得起良知,時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國人!”辜鴻銘這話留在了辜顯榮記憶深處,留在了辜振甫(曾任國民黨中常委,現為海基會董事長)等臺灣辜氏家庭的后人心里。
日本新任總督伊澤多喜男還未看到內田嘉吉下令開辦的“臺灣公益會”收到什么成效,就得知臺北愛國人士200余人集會議決重建被殖民當局毀壞的孔廟。雖然臺北孔廟直到1939年才最后竣工,但開工之后不久,便有臺北民間組織的“崇圣會”在此舉行祭孔大典。當殖民當局野蠻摧殘臺灣各族文化之時,臺北孔廟卻成了臺民反抗外來文化侵略、堅持民族文化傳統的大集會場所。
隨著革命的深入,由不同階級出身和不同思想傾向的知識分子組成的臺灣統一戰線組織臺灣文化協會卻發生了分裂,分化為三股不同的力量:右翼以林獻堂、蔡培火等地主資產階級分子為代表,他們仍然頑固地站在改良主義的立場,采取叩頭請愿的方式,希望在日本統治下實現其所謂的“地方自治”;左翼以王敏川、連溫卿等社會主義知識分子為代表,堅決主張在臺灣進行階級斗爭以徹底推翻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以蔣渭水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則彷徨于兩者之間,主張以當時實行農工政策的中國國民黨為榜樣,進行以農工階級為基礎的民族運動。
1927年10月,臺灣文化協會在臺中召開第一次全臺代表大會,正式宣告分裂,林獻堂、蔣渭水、蔡培火等脫離出走,另行組建臺灣歷史上第一個合法的政黨——臺灣民眾黨,正式作為臺灣新興資產階級利益的代表登上政治舞臺。臺灣文化協會(新文協)在左派人物王敏川領導下繼續開展活動,毫不屈服殖民當局的高壓統治,勇敢無畏地傳播民族文化,宣傳民族意識。新文協會員有的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有的投身于祖國的抗日救亡運動,他們以切實行動,體現了對祖國的高度認同感和歸屬感。“臺灣文化協會”的精神內涵進一步明確:臺灣的“主體”就是中華文化,“臺灣文化協會”堅持和弘揚的“臺灣文化”就是中華文化,如果說這是“本土化”,其實質就是“去日本化”。殖民當局對新文協的行動感到恐慌,不斷進行干涉和破壞,并將王敏川等人逮捕。
也是1927年,因大陸內亂,原臺灣文化協會會員連橫又遷回到了臺灣。在大陸期間,他結識了革命黨人張繼、章炳麟等人,并經張繼介紹加入了中華革命黨(國民黨前身)。回臺灣后,連橫即在臺中參加了林獻堂主持的漢文教學班,為教育后學而盡心血。1928年,為抗議日本人禁臺人使用閩南語,連橫又與人合作創辦“雅堂書局”(連橫字雅堂),只賣漢文書,不賣日文書,表現了強烈的民族氣節。
作為對日本殖民當局充滿幻想的改良主義分子,林獻堂雖然有著局限性,但他的一系列活動,對提高臺灣人民的民族覺悟和斗爭意識起到了一定的進步作用。他和蔣渭水等發起建立的臺灣民眾黨,提出了“對內喚起全臺灣人民的總動員,對外聯絡世界弱小民族及國際無產階級共同奮斗”。以此為契機,日據時期的臺灣文教戰線并不寂寞,各階層的愛國人士以各種形式與殖民當局展開斗爭,奏響了民族解放運動的鼓號。
但隨著臺灣民眾黨的日益“左傾”,卻引發了林獻堂、蔡培火等改良主義者的不滿,終于在1930年8月脫離,創立“臺灣地方自治聯盟”,要求“在不抵觸日本憲法之范圍內”、“實施完全之地方自治”。次年2月,日本總督府強行將民眾黨取締,早已被視為眼中釘的臺灣文化協會也隨之被取締。“臺灣文化協會”雖然只存在10年時間,但對臺灣社會卻產生了深遠影響,其民族意識和愛國精神感召了許許多多的臺灣民眾。
1931年8月,就在臺灣民眾黨和臺灣文化協會相繼被取消后不久,蔣渭水去世。這位有著臺灣“圣雄甘地”之譽的醫生,臨終還就此發表聲明,不忘告訴自己的同志:“臺灣人的解放,不可能單靠知識階級及有產階級完成之。全臺灣人的自由,必俟工人、農民、無產市民奮戰。惟其如是,方能獲取解放運動之完善結果。”
三
1931年9月,日本悍然在中國大陸發動了“九一八”事變。日本政府在臺灣宣傳機關報《臺灣日日新報》作了大量欺騙臺灣民眾的宣傳。事變的第三天,該報的四個版面盡是有關東北戰情的報道,大小標題反映的重點無非是:“戰爭,非我日本政府所要,實因中國人的節節進逼(華軍襲我、毀鐵路等),事后,日本軍已在刻意防止事件擴大,為維持威信,才‘嚴懲’敵人,而且,日軍英勇無比,一猛擊就使中國軍潰走。”在日本政府刻意傳達的訊息中,日本人發動這場戰爭系“自衛還擊”,“師出有名”。此后的宣傳更是連篇累牘:什么“防止事件的擴大,是我(日本政府)努力的方針”、“為了維持我軍的威信,有必要嚴懲(華軍)——杉山陸軍次官的聲明”等等,不一而足。
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之后,聽收音機和看國際媒體,成了林獻堂仰賴的訊息來源。作為富家人,他自家擁有收音機,不要像窮苦人要從公眾的廣播塔聽消息,那樣的廣播塔,和《臺灣日日新報》一樣,都是殖民當局的宣傳管道。
當時歐洲各國報刊,如瑞士《日內瓦報》、《地方導報》、美國《紐約世界電訊》等,均在報道中直接對日本“侵略有理”的宣傳提出質疑,并隱約傳達出日本人掩耳盜鈴的伎倆。林獻堂這位有反省力的臺籍愛國紳士,身在曹營,雖然有時也難免與殖民者虛與委蛇,但仍舊深藏著一顆作為中國人的樸素的心。他對日本蓄意發動這場與祖國間的戰爭深表氣憤,為了讓臺灣民眾能接受到可靠的戰爭訊息,他以《臺灣新民報》社長身份,聯合該報各股東,商定要讓這份發行五六萬份的漢文報紙,“代表四百萬臺灣人言論立場”。
于是乎,《臺灣新民報》就“九一八”事變發出了與殖民當局的報紙、電臺不同的聲音。單從其在事變期間新聞版的標題,如《滿洲遍地起風云,日本軍占領奉天》、《張氏通電倡導和平,國家命脈一線僅存,披發攖冠拒容忽視》等,以及稱日軍不稱“皇軍”和“我軍”,還有夾雜在新聞后頭的冷語,如“霹靂一聲,奉天城頭飄揚著日本國旗,不見有青天白日了!”等,明顯可看出該報“心向祖國”的民族主義立場。
在日本高壓的統治下,《臺灣新民報》“甘冒大不韙”的做法顯得極其可貴。曾任該報股東的楊肇嘉在回憶文中指出,“九一八”時期,他親眼看到《新民報》的編輯,為日本侵略祖國痛心憤慨,將所有電文凡“支那”皆改為“中國”;為不侮辱祖國,輕視自己,常與檢查報紙的日本警察發生爭吵。該報還經常刊登直接向日本政府發出警告戰爭后果的言論。
《臺灣新民報》真正反映了臺灣人的心聲,不僅為臺籍知識精英所依賴,還成了臺灣民眾的“喉嚨”。為了讓這“喉嚨”失聲,殖民當局一方面對《新民報》大行拉攏手段,一方面也更加擴大了宣傳渠道,除收音機、報紙之外,還利用影片在街坊、學校等處巡回放映。總督府作如此欺騙宣傳不夠,為防止臺灣民眾站在中國大陸那頭,還發表了禁止建黨結社的嚴令。
看到臺灣民眾“合法”的民權運動差不多就此畫上了句號,連橫悲憤之余,乃讓獨子連震東赴上海,投奔國民黨元老張繼。他在給張繼的信中說:“……弟僅此子,雅不欲永居異域,長為化外之人,是以托諸左右。昔子胥在吳,寄子齊國,魯連蹈海,義不帝秦,況以軒黃之華胄,而為他族之賤奴,泣血椎心,其何能?”對國之憂心,對兒之期望,躍然紙上。
四
1934年,日本政府為準備更大規模的侵華戰爭,提出所謂臺灣“自治改革案”,以收買以林獻堂等為代表的臺灣上層分子。還擬成立各州“國防議會”,以“政府人民團結”的口號,誘惑臺民入會,以圖把臺灣建成日本的“國防第一線”。為此,日本海軍軍令部長伏見宮親王和海軍元帥黎本宮親王雙雙來臺,鼓勵所謂“國防第一線運動”,并為臺灣“國防議會”聯合會總部舉行成立典禮。
消息傳出,臺灣愛國民眾同聲討伐。在“合法”的民權運動遭受扼制之時,他們決心以非常手段破壞這次“國防議會”成立大會。9月29日,即“國防議會”聯合會總部成立前兩天,青年工人鄭清水只身潛入日本基隆警察署,埋下炸彈,炸毀了部分建筑物,并炸傷多名日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爆炸事件,殖民當局十分恐慌,臺灣第十六任總督中川健藏一面下令封鎖消息,一面布置搜索。鄭清水在殺傷追捕的日警后,毅然剖腹自殺,年僅21歲。
10月,東港烏龍23歲的青年楊萬寶,為反抗殖民當局把臺灣變成“國防第一線”,殺死日警,被俘關押后仍與看守搏斗,越獄逃出。日本出動數千名警察和團丁,漫山遍野搜捕,毫無收獲。這位勇敢無畏的青年后來病死于山中。同月,臺灣紫云寺道士曾宗組織“眾友會”起義,失敗后會員427人被捕……
這些新一輪的“暴亂”,使殖民當局驚恐之余,加緊了對臺民思想、行為的控制。東京帝國大學法科畢業的日本臺灣總督中川健藏,情知民主法律為敵掌握并利用的危害性,乃勒令林獻堂停止他領導的“臺灣議會設置運動”。
臺灣議會設置運動從1921年1月開始到1934年9月結束,前后共組織請愿15次。雖然這是資產階級領導的一次改良主義運動,采取的是叩頭請愿的和平方式,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卻一定程度地反映了廣大臺灣同胞反對日本殖民統治、向往民族解放的情緒和要求。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文化啟蒙尚未蓬勃開展之前,這項運動點燃了臺灣近代政治文化啟蒙的火把,對提高臺灣人民的民族覺悟和斗爭意識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連橫既反對臺灣成為日本的“國防第一線”,更不愿看到和平請愿也遭殖民當局扼殺的局面,于是他再次從日本控制下的臺灣遷回大陸,定居上海。1936年6月,連橫因肝癌在上海病逝。2個月后,其孫連戰(現為臺灣國民黨主席)在西安出世。在孫子未出生前,連橫便遺言子媳:“中日必將一戰,若生男則名連戰,寓有自強不息、克敵制勝之意義,有復興故國、重整家園、光明希望之象征。”這就是“連戰”名字的來歷。
身為歷史學家的連橫真是先知先覺了,如他所料的那樣,1937年,日本挑起了“七七”事變,中國人民由此開始了全面的抗日戰爭。臺灣殖民當局宣布臺灣進入“戰時體制”,強令解散“臺灣地方自治聯盟”,強化對臺灣的法西斯統治,以防“叛變”。在其推行的所謂“皇民化運動”中,文教界尤其受到箝制,不要說《臺灣新民報》等中文報刊或中文欄目均遭停刊,連中文都嚴禁使用。
高壓政策下,一批愛國文士沒有沉默,更沒有臣服,處身“地下狀態”仍在進行激烈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