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大小小的國際會議一個接著一個在中國召開,已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了。但是,設想一下,50年以前,在建國初期那百廢待興的艱苦日子里,要舉行一個有幾十個國家的幾百位代表參加的盛大國際會議,將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作為當年會議新聞處的一名工作人員的我,1952年10月2日至13日在北京舉行的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至今仍歷歷在目,許多感人的場面難以忘懷。
當時,剛剛從戰火中誕生不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僅要在廢墟上重建家園,還被迫卷入了朝鮮戰爭以保家衛國。何況,美國不僅對新中國實行經濟封鎖,而且派遣第七艦隊駛入臺灣海峽,對我統一大業造成極大障礙。與此同時,在越南、寮國(現老撾)、柬埔寨、馬來西亞等地,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遭到殖民主義的鎮壓和外國的武裝干涉,局部戰爭也在擴大。這一切使亞洲和太平洋地區的和平,面臨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最嚴重的威脅。所以,新中國在建國的第二天,1949年10月2日,就成立了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積極地投入正在如火如荼展開的保衛世界和平的運動。1951年2月,世界和平理事會在柏林開會時提出召開亞洲及太平洋區域人民和平會議的建議。同年10月,印度建議這個會議在北京舉行,獲得一致的贊同。這對于當時正處于如此困境的中國,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1952年3月21日,宋慶齡、郭沫若、彭真、陳叔通、李四光、馬寅初、張奚若、劉寧一、蔡暢、茅盾、廖承志等11位代表各界的知名人士,聯名發出《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發起書》,希望本地區和平人士聚集一堂共商大計。果然,各國紛紛熱烈響應,并相繼進行自身的籌備工作,隨后商定同年6月在北京舉行籌備會議。中國的籌委會也隨之成立,擔任籌委會主席的北京市市長彭真,從第一天起就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必須認識到,出席這個會議的代表來自不同的國家和民族,他們有不同的政治見解,還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因此,要使會議成功,關鍵在于自始至終貫徹民主協商的精神。
作為東道國的中國,自然要身肩特殊的重任:準備合適會場,安排代表的食宿,保證會議的物資供應,調集各種語言的翻譯人員和工作人員分批進行培訓,并與各國籌委會密切聯系。當時這一系列的工作難度之大,今天的人們也許難以想象。但是,北京人民為克服困難所表現出的革命熱情,也是難以想象的。由于當時在全北京還找不出一個能舉行這樣大型國際會議的會場,中央決定將中南海的懷仁堂改建成為一座足夠900人開會的大禮堂,并且安裝中、英、俄、西四種語言的同聲傳譯設備。北京的工人和工程師們二話沒說就肩負起了這一沉重擔子,并且在規定的時間內漂亮地完成了任務。當時長安街上的老北京飯店是全市最大最好的飯店,但是遠不能解決全部外賓的住宿問題。于是,市政府7月做出決定,將北京金魚胡同正在為接待工商界來京人士興建了一半的樓房立即著手改建成為一座能夠接待外賓的高層大樓,并且限期保質完成。由于從中央到地方的全方位的支持,經過來自各方面的工人、專家和技術人員日以繼夜的共同努力,終于出現了奇跡:一座九層豪華的“和平賓館”,在兩個月之內拔地而起。一時間,這成了北京城有口皆碑的一段佳話。
亞太和會的籌備會議于6月3日至6日在老北京飯店舉行。出席會議的有亞洲、澳洲、北美洲和拉丁美洲20個國家的47名代表,互相交流了本國的和平運動與積極支持召開亞太和會的各種工作。由于意見分歧,在文件起草的過程中,出現了許多爭論。例如,美國和澳大利亞的代表就不贊成把民族獨立與爭取和平運動連接在一起。于是,在會內會外,中國代表團的彭真、劉寧一、廖承志分別與這些代表展開協商,以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做耐心說服工作,讓他們看到民族獨立的斗爭與反對戰爭、保衛和平的斗爭是緊密不可分的。經過協商以后雖然基本上取得一致,但仍有個別代表反對在文件中稱美國為“侵略者”。中國方面接受了這個意見,刪去了美國的字樣,但誰都不難看出,在當時的形勢下是誰在阻礙和平。經過四天的民主討論和充分協商,全體一致通過了籌備會議《宣言》,將大會的籌備工作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民主協商精神,在籌備會議期間就已初步顯示了它的威力。
1952年10月2日,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終于在嶄新的懷仁堂隆重地開幕了。一進門,是一個巨幅的屏風,上面寫著中英俄西四種文字的“和平萬歲”。主席臺上懸掛著畢加索的“和平鴿”巨畫,兩旁豎立著參加會議的37個國家的國旗。出席會議的有353名代表、38名列席代表和23名特邀代表和來賓共414人。他們來自不同的民族和社會階層,持有不同的政治見解和宗教信仰。有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作家、教授、醫生、律師、商人、宗教界人士和社會活動家。這些代表,大多數來自尚未與我國建交的國家。由于受到當時存在的惡意宣傳的影響,不少人對在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還心存疑慮。因此,面對這樣復雜的情況,要團結一大批初次相識又互不了解的新朋友到國際和平統一戰線中來,在反對戰爭、維護和平與民族獨立的問題上取得較為一致的意見,其艱巨可想而知。
出席亞太和會的中國代表團共40人,陣容之強大,只要看看這些各方面重量級人物的名字就一目了然了。團長是宋慶齡,副團長是郭沫若和彭真,成員包括各民主黨派和各人民團體的領導人,少數民族的代表,以及學術界、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和宗教界領袖人物。名單上除了上述11名發起人外,還有李德全、羅隆基、包爾漢、吳耀宗、吳蘊初、蕭三、冀朝鼎、陳翰笙、蔡楚生、錢三強、金仲華、老舍、錢端升、梅蘭芳、華羅庚、許廣平、曹禺、趙忠堯、劉良模、王蕓生、周培源、趙樸初等;特邀來賓3人是:著名的民主人士章伯鈞、抗日名將蔡廷鍇以及代表中國參加審判二次大戰戰犯的律師梅汝。
作為中國代表團的副團長,彭真在會議開始以前就向全體團員坦率地表明了他對開好這次會議的一個總的看法:秉承毛主席和周總理指示的精神,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團結國際友人,唱的調子要不高不低,要發揮各人自身的優勢,言行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兵對兵,將對將,廣交朋友。方法上要始終貫徹民主協商的精神,以擴大和平團結的國際統一戰線。中國革命的勝利是各國朋友所關心的,一些來自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國家的人民會因此受到鼓舞。我們要在會外多做工作,還要發動其他國家的代表做工作,讓大家都感到自己是會議的主人。要讓他們了解和親眼觀察中國,好的壞的都要讓他們看,這樣才能突破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封鎖、造謠和污蔑。這一席肺腑之言,顯然對會議的成功起了很大作用。
會議的第一天,宋慶齡用帶上??谝舻钠胀ㄔ捴麻_幕詞:《動員起來,為亞洲、太平洋區域與全世界的和平而斗爭》。聽得出來,她當時的感情非常激動。帶著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她一開始就把這次會議同1933年她在上海參加的保衛和平國際會議加以對比。她說:“那時候,日本已經強占了中國的東北,而且準備用它作為基地向我們全面進攻,然后向亞洲及太平洋區域發動進攻……這次會議比起前次會議,有著何等的不同!”她接著對大家說:“親愛的朋友們,今天我們在這里聚集一堂,這件事實本身就標志著人類歷史中的和平事業的重大發展。對于居住在亞洲及太平洋區域或更遠的地方的廣大而不同地區的人民群眾,這是有著輝煌的意義的。中國的榜樣,使他們更堅定地掌握了一個基本真理:民族獨立與和平是從同一個斗爭中產生出來的?!?/p>
彭真代表北京和全國人民向大會致賀詞時,除了闡明中國人民對和平的熱切愿望和對本次會議將要討論的幾個問題的看法以外,還特別歡迎遠道而來的代表們趁此機會參觀北京和中國各地,以增進相互之間的了解。他說:“新中國成立僅僅三年,舊中國遺留下來許多落后東西,不可能完全消除,但諸位可以看到解放了的中國人民正滿懷信心和希望,生氣勃勃地進行祖國的建設。他們不允許任何人來侵略自己的祖國,也絕不會去侵略別人?!?/p>
做大會總報告的是郭沫若,題目是《團結一心,保衛和平》。他要求大會討論五個議題:一、全面解決日本問題,制止日本軍國主義復活;二、采取步驟,在公平合理的基礎上終止朝鮮等地的戰爭;三、締結五大國和平公約;四、保障所有國家的民族獨立;五、禁止戰爭叫囂和種種仇恨的宣傳,取消一切對和平運動的壓制。
接著致辭的都是各方面的有代表性的人物,例如澳大利亞的牧師梅納德、英國工黨的伯恩斯、印度國大黨的克其魯等人。
會議頭兩天各國代表的發言,大方向是一致的,一般都能充分地各抒己見,包括不盡相同的看法。但是,蘇聯代表卻以“老大哥”的口吻在會外對我們表示不滿,認為第一天的發言安排不當,責問為什么讓英國代表伯恩斯任意宣傳工黨主張。受蘇聯控制的世界和平理事會的代表,也認為郭沫若的報告中過分強調民族解放運動的作用。蘇聯代表還建議,今后要防止在大會上自發的發言,一切發言必須由我們事先審查,不妥當的就不能在大會上講。他們還認為,由中國任大會秘書長,印度、日本任副秘書長就夠了,不必再增加其他國家的6個人??傊?,權力一定要集中,不宜分散。這些意見與我們廣泛地團結國際友人、力求避免包辦操縱的原則是不相容的,但又不宜于與蘇聯發生公開矛盾。于是,就由熟悉蘇聯的蕭三同志耐心地向他們做說服工作,讓他們認識到這是民間的國際和平會議,甚至要準備會上可能出現罵中國、蘇聯的場面,我們也只能沉住氣聽,否則反而對我不利。事實證明,對于不同意見,中國代表團實行堅持原則與耐心說服相結合的方針,是行之有效的。
按照日程,在隨后幾天的大會上,由八個國家的代表分別作了關于日本問題、朝鮮問題、文化交流、經濟交流、民族獨立、締結五大國和平公約、婦女兒童福利等報告,引發了許多代表爭先恐后地上去踴躍發言,介紹本國的斗爭情況,發表自己的看法。此外,特邀代表、擔任國際民主法律協會細菌戰調查團團長的布蘭德魏納教授,在發言中揭露了他親自調查證實的美軍對朝鮮及中國東北地區進行細菌戰的罪行。
在各小組會討論文件起草的過程中,為了使各方面意見都能吸收進來,八個小組共開了59次會,有120多人發言。爭論的焦點集中在幾個大問題:對和平的威脅來自何方,如何分清正義和非正義戰爭,和平與民族獨立的關系等根本性問題。通過民主討論和充分協商,終于使各方面的意見達成一致或接近,最后通過了十一個決議文件和一個《告世界人民書》。
為了開好這個會議,中國所有相關部門包括外交部、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外文出版社以及新華社、國際廣播電臺、報刊等媒體,無不全力以赴予以支持。我所在的外文出版社是當時最大的對外宣傳機構,因此就成了為大會提供各種語言文字翻譯和出版中英文每日公報的基地。曾經在聯合國擔任多年同聲傳譯工作的唐笙,是外文出版社提供的“頭號種子”。她不僅挑起了大會翻譯的重任,還開了我國同聲傳譯的先河,培養了一大批年輕的學生。我和幾個同志當時是在新華社社長、大會新聞處長吳冷西的領導下負責每天出版大會中英文《公報》。為了保證每天一大早將《公報》送到每一個代表手中,我們日夜奔走于會場、編輯部、外文印刷廠之間,直至深夜。連我們的外國專家陳依范也同甘共苦日夜不分地干,外文出版社的領導劉尊棋則坐鎮社里為文件的翻譯質量把關。為了翻譯多種語言,我們當時十分缺人,甚至不得不從英國特別請來能從英語譯為其他語言的專家。
大會結束后,中國還邀請了各國代表分三路乘專列去全國各地參觀訪問,以增進他們對新中國的了解和友誼。從代表們回去以后的反應來看,讓他們眼見為實,實事求是,的確起了很好的作用。雖然,他們當中有的由于說了中國的好話而受到本國當局的指責。像美國代表威廉·鮑惠爾甚至由于在中國揭露了美國細菌戰罪行而遭到政府起訴,因而長期受到政治迫害,直到30年后才獲得平反。但是,這些人回去以后都成了促進與中國友好的積極分子,活躍在本國和國際和平運動中。這些事實都證明,亞太和會發揮了極大的積極作用。
總而之言,無論從當時、還是從50年后的今天來加以評價,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都應該說是國際關系史上一座耀眼的里程碑。它之所以能開得如此圓滿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國代表團忠實執行了中央求同存異的英明方針,實現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的目標,形成了一條最廣泛的國際統一戰線,為我國后來的各種國際會議樹立了一個光輝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