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三種《馬寅初傳》,分別是鄧加榮著(下簡稱《鄧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3月出版。楊勛、徐湯莘、朱正直著(下簡稱《楊、徐、朱傳》),北京出版社,1986年4月出版。楊建業著(下簡稱《楊傳》),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年9月出版。
本文就書中所記“新人口論”事件,排比詮釋,看看先知者在歷史上的命運。
“新人口論”初出面世,即遭多人指斥,三本傳記所記基本相同,時間為1955年6月全國人大一屆二次會議期間,內容互有詳略,《楊傳》(162—163頁)記載較詳,引錄于下:
研究了古今中外的歷史經驗,又結合中國的具體實際情況,他(馬寅初)終于寫成了一篇題為《控制人口與科學研究》的有關控制中國人口發展論文;而且準備在一屆人大二次會上,以提案的方式,正式向人代會提出。但有誰能夠想到,馬寅初在一屆人大二次會議期間,滿懷期望和信心地在浙江小組會上就這一問題發言以后,聽到的卻完全是一片反對的意見。他甚至因此而遭到了圍攻和批判:
“我們根本不能同意你的意見!”
“在社會主義國家是沒有人口問題的,你卻居然在人代會上敢談人口問題。這簡直是放肆!大膽!”
“你所談的人口問題,完全是馬爾薩斯的一套。還不趕快收回去!”
“不,馬寅初的說法與馬爾薩斯不同。”也有的代表這樣說:“但思想體系恐怕難免仍舊落到馬爾薩斯的窠臼里。”
據《鄧傳》(249頁),“馬老看到這些,知道當時的氣氛不是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主動把提交給大會上的發言撤回來了”。《楊、徐、朱傳》與《楊傳》亦有同樣文字的敘述,這都是根據馬寅初1957年7月在全國人大會上書面發言的自述。馬寅初回憶說:“雖然他們的意見我不能接受,但我認為大部分人都是出于善意,故我自動把這篇發言稿收回,靜待時機成熟再在大會上提出來。”按1955年人大小組發言稿《控制人口與科學研究》一文,今未收入1981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馬寅初經濟論文選集》。不過《楊、徐、朱傳》(192頁)有“甚至有些人打算對馬寅初進行批判,只是后來由于周總理的阻止這才未實現”一說,為另二傳所無。
由此可知,早在1955年就已有人對馬寅初實行“大批判”了。三本傳記都沒有點出1955年這次在全國人大浙江小組會上對馬寅初發起批判者的名字,只用“有人”或“有些人”代替,這是一些當代傳記史家出于各種顧忌,通用的避諱筆法,也可稱為模糊筆法,讀者遂如霧里觀花。幸得近年來陸續出版了若干種各次政治事件和政治運動經歷者的回憶錄、日記等,透露一些史實,有助于了解某些真相和全貌。
宋云彬是當年全國人大一屆二次會議浙江代表團小組副組長,曾帶頭批判馬寅初在小組會上關于人口問題的發言。宋云彬有三十年日記,出版社取名《紅塵冷眼》,于2002年出版。其1955年7月12日日記云:“下午,浙江小組討論五年計劃,邵力子、馬寅初強調中國人口過剩,余起而駁之。”7月l 3日日記云:“上下午均赴趙登禹路政協全國委員會出席浙江小組,討論五年計劃。馬寅初、邵力子等大談人口問題,實則不滿意五年計劃,以為第一個五年計劃不能改善人民生活,改變失業失學現象,其根本原因在人口增長過速,而又謂馬爾塞斯人口論極端反動。余兩次起立發言,問此種論點與馬爾塞斯有何不同之處,則皆啞然無言。馬寅初面紅耳赤,謂余不能企圖阻止他在大會發言(此公準備在大會發言中談人口問題)。”7月14日日記云:“上下午小組討論均由余主持。余特聲明:昨天兩次提到馬爾塞斯,蓋恐邵、馬二公對于人口問題之見解不自覺地陷入馬爾塞斯人口論之泥潭,所謂心所謂危,不敢不告耳。沙文漢遞一字條給我,說:‘你說他們重復了馬爾塞斯人口論原沒有說錯,只是說得太早一點,容易阻礙辯論的展開。’下午,駱耕漠(計劃委員會副主任)來列席,準備對代表提出之問題作解答,而馬寅初堅持請駱對五年計劃作全部講解,謂‘大家愿意聽大課’云云,使駱局促不堪,幸沙文漢為之解圍,謂時間已晚,留待明天講解。人謂馬天真,以余觀之,實無知也。楊思一最后發言,極有條理,共產黨員故自不同也。”7月15日日記云:“上午浙江小組討論五年計劃,仍由余主席。陸士嘉、張琴秋等均對人口問題有所發揮,惜邵(力子)馬(寅初)二君不肯傾聽也。……馬寅初將發言稿清樣送請王國松看,其內容謂目前興修水利、開荒等等皆非根本辦法,根本辦法在限制人口,滿紙荒唐言,不僅貽笑大方,且將為帝國主義及反動派據為口實。沙文漢看后,大為驚詫,與王國松商議,由王找竺可楨談,請向馬勸告。晚飯后,王赴竺公館,又赴馬公館,歸來已十一時矣。”7月19日日記云:“上下午均分組討論,繼續討論五年計劃,邵力子、馬寅初等又大談人口問題,爭吵甚烈。”7月25日日記云:“上午小組討論。沙文漢提議不再談人口問題,專談預決算、兵役法及常務委員會工作報告。”8月3日日記云:“七時赴前門車站,邵力子、陳叔通、許昂若、嚴景耀均來相送。獨馬寅初未來。此老在小組會中談人口問題與余等意見相左,豈尚耿耿在心耶?”
按:看以上宋云彬日記,可知當年浙江小組批駁馬寅初新人口論大致情況。日記中出現的人物,全都留下真實姓名,則是一般傳記難得的史料。歷史已經證明,當年那些一知半解地譏笑馬寅初“無知”、“荒唐”的人,自身難免無知與荒唐之譏。
從三本傳記記載來看,當年的人們,特別是中南海的高層決策者對中國人口問題的看法,并不是一上來就是一面倒地反對討論的。對待馬寅初“新人口論”的提出,也不是一開始就持反對態度的。
《鄧傳》(250頁)對此就有一段背景敘述:“到了1956年,我們黨和國家開始注意到了人口增長與經濟發展不相適應的問題,并在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上正式規定:‘除了少數民族的地區以外,在一切人口稠密的地方,宣傳和推廣節制生育。’周恩來總理在《關于發展國民經濟的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建議》也明確指出:‘在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必須繼續發展衛生醫療事業,開展體育運動,并且適當地提倡計劃生育。……我們贊成在生育方面加以適當節制。’周總理還建議成立一個節制生育的專門機構,并對這個機構的組織形式提出了具體的設想。”
進入1957年早春,馬寅初的新人口論似乎在中南海的和煦春風里博得了更多高層知音。《楊傳》(164—165頁)有這樣動人的描寫:“此刻,在古色古香的紫光閣,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正在主持召開最高國務會議。整個會場靜悄悄的,都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馬寅初關于‘控制人口’問題的發言。……馬寅初的發言結束以后,整個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當即對他的發言表示贊同。毛澤東同志笑著說:‘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計劃的生產,完全可以進行研究和試驗。馬寅初今天講得很好!從前他的意見,百花齊放沒有放出來,準備放就是人家反對,就是不要他講,今天算是暢所欲言了。’”
但是,毛澤東很快改變了對“新人口論”的看法。《楊、徐、朱傳》(207頁)載:“1957年1O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的一篇署名文章中說,有一位經濟學家算了一大堆賬。結論是:因為人口過多,資料積累太少,不敷分配,所以不能搞很多的大型工業,而只能多搞中小工業。并引用列寧說的‘沒有大工業,就沒有社會主義’。文章由此得出結論:‘他們談的并不是人口問題,并不是什么節育問題,并不是什么學術問題,而是現實的階級斗爭問題,嚴重的政治斗爭問題。’”按此時反右斗爭已展開,《人民日報》的批判文章都是有來頭的。這篇文章不點名指“有一位經濟學家”,大家一看就明白指的是馬寅初了,預示風向要變了。
形勢還在發展。據《楊傳》(168—169頁)載,1958年《紅旗》雜志創刊號發表了毛澤東寫于1958年4月的《介紹一個合作社》,文章說:“除了黨的領導之外,六億人口是一個決定的因素。人多議論多,熱氣高,干勁大。”又載同年5月,劉少奇(按《楊傳》此處隱去劉的名字)在黨的八大二次大會上的工作報告,指出“某些學者”,“他們只看到人是消費者,人多消費要多,而不首先看到人是生產者,人多就有可能生產得更多,積累得更多。顯然,這是一種違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人們看到,一場狂熱的以人多為勝的“大躍進”架勢,此時已呼之欲出,“某些學者”與此唱不同調子的什么新老人口論,自然成了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很快,黨內“理論權威”陳伯達和康生先后出來,公開點名對馬寅初“新人口論”進行批判,甚至進行面對面批斗。陳伯達、康生當然不是個人行為。關于這些批判批斗情況,三本傳記都有相似的記載。現取《楊傳》(169—170頁)所述:
從此,北京大學就對馬寅初展開了點名批判。據統計,僅1958年下半年,在北京大學的校刊和學報上就發表了18篇批判馬寅初的文章。同時,一批全國性的報刊,也都先后相繼投入批判,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全國性的批判馬寅初的聲勢。
據了解,這一時期上陣參加批判馬寅初學術思想的人,有二百之多,全國發表的文章有58篇,集中批判他的《新人口論》、“綜合平衡”和“團團轉”。
這些批判文章給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冠以三頂大帽:說它是馬爾薩斯主義,否認了“人多是好事”這樣一個所謂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原理;說它否認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因為“人口相對過剩”是資本主義特有的規律,社會主義制度下是不會出現多余人口的;還說它對六億人口缺乏感情。等等,等等。
在康生的策劃下,從1959年12月中旬至1960年1月中旬,北京大學不僅舉行了許多次的小會批判馬寅初;而且曾先后召開了三次全校規模的大會批判馬寅初,召開了一次有二百人參加的會議,面對面地對馬寅初進行批斗。這期間批判馬寅初的近萬張大字報也洪水猛獸般地向他襲來。與此同時,各種報刊上又相繼發表了82篇文章,對馬寅初進行點名批判。面對如此洶涌而來的批斗浪潮,馬寅初沒有退卻,堅持自己的主張,拒絕檢討。他于1959年11月在《新建設》雜志發表的關于“新人口論”的《聲明》中說:“學術問題貴乎爭辯,愈辯愈明,不宜一遇襲擊,就抱‘明哲保身,退避三舍’的念頭。相反,應知難而進,決不應向困難低頭。”他謝絕了幾位朋友要他認一個錯,退卻了事的勸告,特別提及一位“好朋友”的勸告。他在《聲明》中寫道:
最后我還要對另一位好朋友表示感忱,并道歉意。我在重慶受難的時候,他千方百計來營救;我1949年自香港北上參政,也是應他的電召而來。這些都使我感激不盡,如今還牢記在心。但是這次遇到了學術問題,我沒有接受他的真心誠意的勸告,心中萬分不愉快,因為我對我的理論有相當的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只得拒絕檢討。希望我這位朋友仍然虛懷若谷,不要把我的拒絕檢討視同抗命則幸甚。(《馬寅初選集》435頁,天津人民出版社)
《聲明》中的這位“好朋友”是誰呢?三本傳記都曾采用這條材料,卻都不點出這位“好朋友”的名字,留給讀者一個懸念。但看書的人明白,這位“好朋友”除了周恩來,還能是誰呢?
馬寅初的“新人口論”,經歷了從理性到狂熱的反復,“1960年3月以后,馬寅初的名字在學術論壇上消失了。在這以后,中國人口繼續無限制地盲目發展著,人口問題嚴重地加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