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者,趙超構也。這位著名的雜文家一輩子辦晚報,而且一輩子辦《新民晚報》。我早年仰慕他,晚年同他結交,都同晚報有關。
1982年我退下來以后,主持中國記協的王揖要我幫忙。我在記協掛名主要做了一件事,就是以記協書記的名義連續三年主持了三次全國晚報會議,直到第三次會議上成立全國晚報協會為止。這三次我以主持人身份的發言中,都介紹和贊揚了趙老。抗日戰爭期間我在重慶《新華日報》,每天必看《新民晚報》,主要是看他的文章,那時我就是他的熱心的讀者。
我的一位好朋友方言是新華社新聞研究所所長,從刊物上看到了我的發言以后對我說:“你不怕人家說你右傾嗎?”我說何以見得?他說:“你左一個‘趙老’,右一個‘趙老’,人家要抓你的辮子太容易了。”我這才悟過來,那兩年正是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很起勁的時候。第一次晚報會1983年12月在昆明舉行,會后就有人對我說,他們來的時候戰戰兢兢,以為我是去抓反自由化的。那次趙老沒有去,《新民晚報》去的是另一位老總束仞秋。
第二次會1984年8月在烏魯木齊舉行,趙老去了,比我先到。他見到我,很高興,他說:“怕你不來呢,你來了就好了。”這句話似乎含有深意,因此我特別記得。當時沒有多問,今天想起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曾經為我擔心。方言的擔心還有他自己的一層原因,他在新華社山西分社社長任上被土皇帝抓起來,蹲了兩年監牢。這種事是容不得你申辯的,因此他心有余悸。
我說了些什么呢?現在抄下第二次會上我說的兩段話:
我們要向趙老學習。趙老的《未晚談》為什么那么叫座,那么耐看?文章寫得漂亮,固然是一個原因。我以為更重要的是,他有真知灼見,有見解,言之有物,確實能從一件事件中看出其中的道理,發揮出來,能見人之所未能見;真正能夠由小講到大,由近講到遠;軟中有硬,軟硬結合;清談娓娓,平易近人。
我接著說道:
說到這里,我想借用龔自珍一句詩:‘但開風氣不為師’。我們只開風氣,不當老師,不以老師自居。我想我們講的指導性,雖然不一定能和開風氣劃等號,至少包含著開風氣的意思;或者甚至可以說,指導性的主要內容和方法是開風氣,是潛移默化,而不是具體指導什么。是和風細雨,經常不斷,而不是狂風暴雨,一陣風,雷陣雨。從態度上說,只是作為讀者的好朋友,天天到讀者家里串門子,像知心朋友那樣講知心話;而不是擺開老師架式,教訓人。這個態度問題,是個民主作風問題,又有賴于我們真正能夠把一件事情弄清楚,說出個所以然來。為此,必須提高我們的思想政治水平。民主和科學兩者,往往是聯系在一起的。
我這后一段話里,包含著趙老一個觀點。他說:晚報要像一支報春的燕子,飛入尋常百姓家。這點我很贊成,在晚報會議的一次會上介紹過。
最近看到年輕學者傅國涌一篇文章,講南京《新民報》被國民黨封殺之后的一些歷史。其中說,1944年趙超構(那時候他還很年輕、還不能叫趙老)隨中外記者團訪問了延安。他的報道《延安一月》在《新民晚報》登出,引起了轟動。傅國涌說他對毛澤東的觀察可謂入木三分。關于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理論,趙超構說:“我們的民主觀念是以整個國民為主體的,不分階層和宗派。新民主主義擯棄了‘國民’兩字,而正式以階級為主體。”趙超構又說:“我們最好的態度,是將‘新民主主義’看作是共產黨目前的‘政策’或‘政略’,而不要相信這就是共產黨的主義。主義是永久性的、它代表一種深遠的理想,而新民主主義則不過是共產黨在未能實行共產主義時的某一階段的政策。”
后來的事實很快就證明他的觀察多么深刻,這個趙超構多么了不起!翻開《毛選》第五卷,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1953年6月就指出所謂“確立新民主主義社會秩序”的“這種提法是有害的”,是右傾機會主義的表現。趙超構說最好是將“新民主主義”看作是“目前的‘政策’或‘政略’”,應當說是對毛澤東這一思想最恰當的注釋。
回想起來,我當時既沒有看懂趙超構,也沒有看懂毛澤東。
我何以沒看懂呢?太淺薄了,太天真了,太傻了!
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說,中國革命要分兩步走,第一步民主主義革命,然后才走第二步社會主義革命。這是1940年寫的。1949年新中國成立,還是高舉著新民主主義的旗幟。毛澤東領導制定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又叫做《新民主主義共同綱領》。在《毛選》中我們還看得到,毛澤東1950年6月還在強調這個《共同綱領》“是我們現時的根本大法”,又說社會主義改造“還在很遠的將來”。可是僅僅三年之后就變了,而且是不聲不響、突然改變的,突然改變了之后才大張旗鼓地予以公布和宣傳。
這個改變不合法,因為沒有經過全國政協,是對全國政協和《共同綱領》的踐踏。這“上篇”和這些話事實上真正只是一紙“文章”而已,趙超構所說的“政策”或“政略”,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不過毛澤東親自給趙超構的觀察做的證明,1953年6月就來了。來得這么突然、這么快,是不是也有點出乎趙超構意料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