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2月2日凌晨,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這個時刻,人們不會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但對我來說,卻是個難以抹去記憶的日子。因為那個時刻給我帶來了沉痛和惋惜,縈繞著我整整37年。
國務院國防工業辦公室的常務副主任、中共中央國防工業政治部主任趙爾陸上將,突然去世在他的辦公室里,當時只有62歲。
37年過去了,每當我提起拙筆想寫出這段歷史,我的心在沉重,我的手在發木,我的思維難以連貫。使我不能平靜的是,因為這件不幸的事,本來是不該發生的,本來也是可以不發生的,然而居然發生了,而且是那樣的折磨人,是那樣的令人沉痛和惋惜。
趙爾陸一生戎馬,馳騁疆場,南征北戰,浴血沙場,硝煙彌漫,槍林彈雨,未能奪去他的生命。
趙爾陸出生于1905年,1927年春夏之交,他滿懷為國為民赤誠之激情,從山西老家千里迢迢來到武漢,通過關系找到了董必武,隨后董必武告訴他黨即將在南昌舉行武裝起義,由董必武親自寫信介紹他到南昌去找朱德,剛剛20歲出頭渾身熱血沸騰的趙爾陸,隨即毅然懷揣著董必武的信,長途跋涉奔赴南昌。1927年6月,由林柏渠分配他到國民革命軍第20教導團,不久,他隨這支部隊在南昌參加了震驚中外的八一南昌起義,同年8月趙爾陸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從此,他走上了烽火連天、浴血戰場的革命大道。
1928年初,趙爾陸跟隨朱德、陳毅隨部隊進入湘南,參加了著名的湘南起義,隨后上了井岡山。后來又參加了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他任紅軍第四軍連、營黨代表,29團政委、團長,紅一軍團供給部長;抗日戰爭時期,任八路軍總供給部部長,晉察冀軍區第二軍分區司令員兼政委,晉冀軍區司令員;解放戰爭時期,他任冀晉縱隊司令員兼政委,晉察冀軍區參謀長,華北軍區參謀長兼后勤司令員,第四野戰軍第二參謀長;建國后,他任中南軍區和第四野戰軍參謀長,國家第一、第二機械工業部部長,中央軍委國防工業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國防工業辦公室副主任兼中共中央國防工業政治部主任等等。中共八屆中央委員。
1964年上半年,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正在青海海晏地區核武器研究基地緊張的攻關,趙爾陸前去察看,我當時是中央專委辦公室主管核試驗的工程師參謀,跟隨他前去。在一天忙碌工作后,我們在閑談中,當談到戰爭年代戰場上的危險性的話題時,他說:“我們這些活著過來的人,都會體會到,戰場上子彈向你發瘋地射過來那是很危險的,但要是做好隱蔽工作,傷亡就會避免或減少?!碑斘覇査袥]有這樣的事例?他微笑而風趣地說,“有一次我蹲在戰壕里觀察敵人,剛要站起來,一排子彈呼嘯著飛過來,從左耳邊擦過,很快又一排從我右耳邊飛過,對我的腦袋留了點情,子彈跟我們這些走過來的人也不知手下留了多少次情啊?!?/p>
趙爾陸哪里知道,兩年以后,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的“文化大革命”一場風暴,卻對他一點也沒有留情,而是要了他革命一輩子的寶貴生命。
“文革”初期,毛澤東、林彪、周恩來都曾為趙爾陸發表過保護性的講話,但都未能扭轉形勢,而他的生命最終還是被奪去。
1966年,我國大地上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場風暴,來的突然,來的不正常,更來的強詞奪理,還應加上一句來的兇狠。
國務院國防工業辦公室主任,第一把手羅瑞卿大將在這場運動前期就被定為反黨分子而打倒,他承受不了這樣的屈辱,從樓上跳了下來,而成了終生殘疾;第二把手常務副主任趙爾陸上將自然就成了運動的替罪羊,國防工業戰線上的斗爭對象。
今天的中年以上的人,大概都還記得或者曾親自體會到,“文革”開始不久,成千上萬人們的思想和心態被扭曲了,而且扭曲的如此厲害,人們像一匹脫韁的烈馬,失去了控制,一浪高過一浪的造反,國防工業系統的年輕人組成各派造反組織,造反精神之強,不僅在北京是響當當的,而且在全國也是聞名遐邇的。
“文革”開始不久,趙爾陸的日子就不好過,而且越來越不好過,國防工業系統的一小部分人抄了他的家,他有家不能回了,一大部分人團團圍住了辦公大樓,要揪斗趙爾陸,對進出的車輛進行檢查,看看有沒有趙爾陸,每天高音喇叭的怒吼聲震耳欲聾,“趙爾陸出來!”“羅、趙合謀部院合并大陰謀一定要清算!”“破壞國防科研的趙爾陸絕沒有好下場!”“誓死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聲聲在空中回蕩,不斷的沖擊著人們的耳膜。
1967年1月,此時此刻的趙爾陸,經過半年來的運動沖擊和精神壓抑,他在堅持背著氧氣袋看大字報,參加批斗會,他在只能忍氣吞聲的聽著,不能有任何解釋,在不停的憤怒的喊聲中一天復一天的度過,他此時已是身心受到刺激和打擊,他被折磨得既疲憊又憔悴,他顯得又黑又瘦,本來是合體的一號軍裝,此時穿在身上晃來晃去,又肥又大,已失去了昔日上將的威武風采,他的飯量逐漸減少,已減到了平時的一半都不到,他不停地抽煙,他失眠、他頭疼、氣短、呼吸困難……
此時,周恩來首先出來對趙爾陸進行了第一次保護,在一次中央開會的時候,周恩來將趙爾陸交給了葉劍英和聶榮臻,讓他們把趙爾陸安排到北京的西山休息。但趙爾陸在西山沒住上幾天,他就對這種離開工作崗位,躲躲藏藏,心中甚為不暢,他對這種度日如年的生活很不愿意,他向葉、聶二位老帥提出,國防工業沒人管是不行的,自己還是回到機關,做好群眾工作,取得群眾諒解,盡全力抓好國防工業。
1月22日深夜,趙爾陸從西山改乘吉普車,穿過稀疏人群,隱蔽的回到辦公大樓,當他了解到除了我國第一顆氫彈研制和極少數項目外,大部分國防工業的研究生產幾乎都處于停產狀態,他心情極為沉重,郁郁寡歡,內心壓抑。
接著,周恩來在京西賓館接見國防工業系統的群眾代表時,對趙爾陸作了第二次保護,周恩來說:“你們不了解黨的歷史,你們說羅、趙合謀,這是不符合黨的歷史的?!?/p>
隨后,傳來林彪對趙爾陸問題的講話,由于林彪當時所處的位置僅次于毛澤東,他的講話當然很有權威作用,但他說了一個雙關語,“對趙爾陸的錯誤要狠狠地批,對他的工作要重重的用”,這就給造反者有了可利用的借口。這么一來,辦公大樓外面的呼喊聲毫無減弱的勢態,高音喇叭不停的宣傳,“羅、趙合謀部、院合并大陰謀”的呼喊聲。
特別令人遺憾的是,毛澤東說的保護趙爾陸的講話,沒能及時傳達下來,毛澤東的女兒李敏在一次回家見到毛澤東時,談到趙爾陸被整的事,毛澤東說:“趙爾陸是井岡山的人,為什么要整他?”這句話在趙爾陸去世后才傳出,如果早點傳達下來,在當時毛澤東的話真可以說是一句頂一萬句,絕對權威,趙爾陸肯定會得到保護,對趙爾陸的攻擊將會減弱,他的生命將會延續。
趙爾陸的最后時刻精神上的壓抑、痛苦,致使心臟病、哮喘病并發,在雙重打擊下奪走了他的生命。
“文革”開始后,國防工業系統不斷傳來停工停產的告急電報,工廠和科研部門,絕大部分領導都已靠邊,挨斗挨批,無人管業務了,偌大的廠房,空無一人,原來用大量副食品向國外換回來的精密儀器和設備已被塵土覆蓋,特別是生產一半的武器裝備,吊支在半空中,三五成群的工人、技術人員都不再干活,有的休閑,有的苦惱,有的不安,也有的高喊形勢大好,一派大好。這樣的局面讓趙爾陸極為痛心。
但是,痛心也使不上勁,趙爾陸每天24小時只能在他的辦公室和一間小小的休息室里度過,只能在這有限的小空間轉來轉去,大門出不去了,家回不去了,國防工業各部、各研究院、各工廠更是去不了,只要走出大門就會被造反者抓走,大門外每天都在等著抓他,這位馳騁沙場的勇將,哪里受得了這種禁閉生活的壓抑。
壓抑、痛苦、委屈,讓趙爾陸心力交瘁,心臟病和哮喘病嚴重并發,但他身邊沒有醫務人員、沒有急救藥物,甚至沒有一個人。
1967年2月2日上午9時左右,當國防工業辦公室的機關工作人員,推開趙爾陸休息室房門時,吃驚的發現,他坐在小床上,身體向前傾斜,頭垂在膝蓋上,手里夾著一支曾被點燃過的香煙,燃燒的香煙把手燒得焦黃??墒撬僖哺杏X不到疼痛了,讓人們看了心痛。一代名將就這樣離我們而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國防工業辦公室秘書室的紅色電話機響了,是周恩來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周恩來通知趙爾陸即去中南海休息,周恩來對趙爾陸進行第三次更具體地保護措施。然而,此時趙爾陸已離開人間世界幾個小時了。
公開部、院合并的真相,以告慰趙爾陸的在天之靈。
“文革”中,對趙爾陸聲討的最大罪名,是1965年初,將國防工業部與有關國防研究院合并,又稱之謂部、院合并,是破壞國防科研的一大陰謀,一大罪行。在無休止的宣傳下,激起了國防科研系統的許多人不滿和憤怒,當時階級斗爭為一切的形勢下,只要抓到趙爾陸,不被斗死,也會被打死,形勢極為嚴峻。這一罪名對于了解中央是如何研究決定部、院合并過程的趙爾陸來說,讓他處于極度委屈之中,但他只字未提這是中央的決定,不是他趙爾陸的陰謀,這一切他自己默默地承受著,直到他生命凝固在辦公室。
部、院合并是在周恩來親自主持下,經過中央多次討論研究決定下來的,并且形成了中共中央正式文件下發后而實施的,其文件內容如下:
1965年2月21日,中共中央(65)中發112號文件通知:為了適應國防工業進一步發展的需要,科研、設計、生產應緊密結合,實行統一領導,統籌規劃,以便更好地集中力量,掌握尖端技術,加強常規生產。決定將國防部六、七、十研究院分別與第三、六、四機械工業部合并,各研究院改屬各部領導。中央責成國防工辦組織有關部門抓緊做好各項工作,保證科研、設計、生產任務的正常進行。
這份中央文件中,極為明確的說明部、院合并是中央的決定,并闡明了部、院合并的積極意義,及其合并后的好處所在,部、院合并的中心是為了科研、設計、生產能更好的緊密結合。這與部、院合并是羅、趙合謀的大陰謀相差之遠,可以超過太空與地球相隔的距離,簡直是謬以千里。
公開此份中央文件,再一次說明,把部、院合并說成是大陰謀,完全是無端罪名,強詞奪理扣在趙爾陸頭上的這一罪名,是完全不存在的。
“文革”結束后,趙爾陸的夫人和女兒前去看望薄一波老前輩,薄老拉著趙爾陸女兒的手說:“你爸爸是文化大革命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