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西山蓊郁的叢莽中,一座普通墳塋的墓碑上鐫刻著兩句銘語:“竟解中華百年之恨,得蒙人民一世之恩”。這是墓主,著名作家,學者,教授吳組緗先生對自己一生情事真誠的高度概括。吳老逝世已十年,“古來圣賢皆寂寞”,光陰流水,世事滄桑,對這位風骨卓然的世紀老人,舊人會記得,新一代可知道?
吳老生于1908年,1994年去世,他的經(jīng)歷前一半在舊中國,后一半在新中國。年輕時負笈清華大學,后以早熟的才氣創(chuàng)作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解剖社會人生刻骨見血,態(tài)度嚴謹,被茅盾大師贊為文學“生力軍”,并預言他“是一位前途無限的大作家”。記得當年求學讀他的成名作、代表作《一千八百擔》,因為對作品深刻揭露的南方農(nóng)村宗族統(tǒng)治復雜關(guān)系不很了解,加上小說完全用人物對話刻畫性格,推進情節(jié)的高超手法,使缺乏鑒賞力的我沒有讀懂。后來讀《天下太平》,我的心被震顫了,作家筆下底層農(nóng)民慘苦境遇與絕望掙扎,盡管事過境遷,也叫人堅信西哲亞里士多德的名言“貧窮是革命和罪孽之母”,從而相信舊中國農(nóng)民造反是天經(jīng)地義。
農(nóng)民果然造了反,中國革命從農(nóng)村星火燎原,并且經(jīng)過浴血奮戰(zhàn)取得了成功,新中國建立。吳組緗先生剛過“不惑”之年,趕上改天換地,興奮歡躍自不待言。可是,歷來以寫農(nóng)村寫農(nóng)民著稱文壇的吳先生,此后卻專心于教學與研究,沒有再搞文學創(chuàng)作。據(jù)說他這個決定,也是接受周恩來總理的建議。回顧前塵,蓋棺論定,不能不贊嘆這個決定的世事洞明。
為什么呢?組緗先生的創(chuàng)作自始抱定現(xiàn)實主義宗旨,那是既經(jīng)典又現(xiàn)代,既有傳承又極具個性的文學法則,他視為天條,所以一貫反對“主題先行”,更拒絕奉命寫作。倘若面對農(nóng)村題材,他斷然不會去寫那樣的小說,譬如煌煌四大卷的《金光大道》。陳寅恪先生有句翻用古人意韻的詩,曰:“不采萍花即自由”,很可以表達吳先生當時的狀態(tài)。文學研究專家對這種現(xiàn)象自然可以有很多深刻的闡釋,但就普通人來說,便只能有個單純的認識,那就是這位作家或?qū)W者一貫主張和堅持:說真話。
組緗老人后半生的四十多年,是以教師和學者身份在美麗的燕園———北京大學度過的。豐厚的學養(yǎng),嚴謹?shù)淖黠L,事事務實的處世原則,使得吳老在學府講壇成就了另一種流澤與業(yè)績,歷屆學生都盛贊他的講課極富魅力,聽他的課如同被能工巧匠琢磨陶冶,完全成為一種享受。
我無緣享受這種幸福,只從幾番閱讀他的作品產(chǎn)生由衷景慕。吳老晚年口碑甚豐,不脛而走,而最為人們欽佩頌揚的,莫過于他鯁直坦誠的性情,任何時候都敢于說真話。“說真話”,這么一樁簡單的事,竟會成為人們崇仰的對象么?是的,因為上世紀后半段,正值我們青壯年時期,經(jīng)歷過一段難忘的世道,那里假大空備受褒揚,而敢講真話的人卻橫遭整治,上至元帥下及黎民,有的竟付出生命代價。文學大師巴金老人把他的“隨感錄”題為《真話集》,正可以作為那個時代的一個標示。
在我多次聽過吳組緗老人數(shù)十年間敢講真話的典故逸事以后,便潛生一個心愿,何時能有機會拜晤老人家,“見賢思齊”,親聆教誨?但素昧平生,凡人如我,怎好貿(mào)然登門叩訪呢?
而機緣終于有了。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為了編《作家童年散文百篇》,給組緗老人寫信,請他推薦篇目。很快得到老人答復,信中說:“我沒有專寫童年回憶的散文。只有一篇散文《柴》,寫到童年一段故事。此篇甚長,后段可獨立,或可濫竽充數(shù)。”
《柴》寫小時候他家雇來劈柴的一個貧苦農(nóng)民,個子瘦高,小孩子叫他“鷺鷥哥”。他孤苦破落,身世悲慘,一邊狠狠劈柴,一邊向身邊小孩子傾訴自己的倒霉遭遇。結(jié)結(jié)巴巴的故事卻驚心動魄,這成了作者閱歷人生的重要啟蒙課。作品剛發(fā)表即由日本作家增田涉譯成日文,被贊為有“鮮明的寫實主義作風”,收入佐藤春夫編的《世界短篇述作全集》。
想通過這篇文章叫新一代讀者了解于他們已很生疏的老作家,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原本渺茫。但是我趁機會重讀一遍組緗先生的全部文學作品,對這位學者型作家獨異的文韻文體多一點感受,卻是很有收獲。“風格即人”為洋格言,“讀其文,想見其為人”是古賢語,我在延宕了很長時間,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礙之后,終于在1992年4月末的一天,來到北京大學朗潤園九公寓,拜晤吳先生。
事前我預設的一個聆教題目,就是關(guān)于說真話。我一位朋友,同事,早先做過吳老學生,他告訴我:吳先生的為人,使他倒霉的地方,也是他頂受人欽敬的地方,就在于一貫耿直,剛正,敢說真話。在這一點上他極嚴格,不將就不敷衍不矯飾。朋友知道我有顧慮,又鼓勵我說:先生的性情外剛內(nèi)柔,對凡人百姓,老人家從不擺架子,你用不著膽怯。
果然,我在以室代廳稍顯幽暗的書房看見吳先生時候,84歲的老人正在病后調(diào)養(yǎng)。本來魁梧的身材,坐在沙發(fā)里便難以彰顯,但見他高額寬頰,疏眉朗目,面貌清癯遮不住文人武相。他戴一頂絨線織的便帽,似乎小孩子才戴的那種,眼光寧靜卻爍爍有神。我自報家門,向老人家問候。在我們編的書里,作家按生年前后排序,他的《柴》排在第三十九,中間靠前。老人翻開書,指著冰心的題詞說:“她大我八歲,身體還很好。”
談話入軌,事不宜遲,我暗轉(zhuǎn)到預設的話題,想印證傳聞很廣的有關(guān)老人家講真話的逸事。出乎意料,老人說真話不留面子,吐肺腑惟見坦誠,他這個脾氣當時便亮了相。提起解放后全力投入教學不再創(chuàng)作的事,我沒有細掂量,貿(mào)然說了一句:“您是不是不愿意搞‘遵命文學’?”
老人聽了,眼睛直直望住我,語氣顯然帶著不滿,正色道:
“你是說魯迅講過的那個‘遵命文學’嗎?你去好好查查書,魯迅有明白的解釋。”
或者看出我面紅耳熱,老人面色和緩下來,說,我們那一批搞文學的人,無論做人為文,受魯迅的影響太大了。你是教寫作課的,必定知道魯迅做文章的秘訣,就是“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
一片真話坦言,在我如醍醐灌頂,那次訪問歸來,連忙查魯迅文集。“遵命文學”的話在《〈自選集〉自序》里,當提到《吶喊》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后,作者說:“這些也可以說,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qū)者的命令,也是我所愿意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
組緗先生早年就說過,自己做人為文的宗旨,都是魯迅“啟發(fā)扶助起來的”。當時“革命先驅(qū)者”改造社會的主張,與他們的文學追求完全一致,如此的“遵命”自無須避諱。但是如果讓文學成為一種東西的奴仆,唯唯遵奉圣旨,服從政策,這無疑就變成了“命令文學”,跟先前講的“遵命文學”所指全不是一回事。我很欽服吳老幾句真話的教誨,想到他的斷然選擇,他一生前半后半的不同奉獻,帶一定典型性,值得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人好好審視。
我提到早年一件說真話的典故,老人沉吟說:“那不是一件平常事么,還有人記著?”
解放初期,作家協(xié)會召開一次座談會,討論剛問世的長篇小說《三千里江山》。抗美援朝戰(zhàn)爭還在進行,這部緊跟形勢的作品自然很被看重,主持會議的人也預先有個意向,希望與會者充分肯定。發(fā)言者熱情鼓勵,中肯分析,這都在情理之中。組緗先生也講了話,因為他在作家協(xié)會任職,又是著名小說家,他的發(fā)言自然很引人注意。吳先生在對作品的合時宜與作家真誠投入生活的態(tài)度作了贊許之后,更多更細地剖析了小說的不足與缺點,特別是主要人物形象刻畫上的粗糙乃至敗筆。他說的一片真話,深含著對同行的關(guān)愛,也流露對新創(chuàng)作的期許。不料這樣的真話,由于跟主調(diào)不和諧,竟遭到一些人非議,七牽八扯,說了不少離題的話。隨喜尚同大概是人的普遍心理吧。逆耳良言往往被誤解,魯迅早年批評過的那種小家子氣,小圈子氣,風流不絕,文壇與名人也未能免疫。
訪談不到20分鐘,話題剪接老人的經(jīng)歷卻達二三十年。吳老回憶說,當年那次座談會是沙汀主持的,沙汀跟他是老朋友,面對那種氣氛也無可奈何。“前幾年他又調(diào)到北京工作,我們見過面。”提起寫《三千里江山》的楊朔,老人慨嘆說,他是個很認真很誠實的作家,聽說也在文化大革命中給迫害死了。
在中國,講真話倒大霉的一頁皇皇歷史是反右派運動。吳老歷來直言不諱,“炮筒子”,他的日子自然不會好過。“鳴放”時候誰曉得那是“陽謀”?整風,給黨提意見,提到知識分子政策,一陣子受批挨整,過后又“落實政策”,一貫心里有話就直說的吳先生,順口打了個比方,說:“這倒像大人對小孩兒,打一頓屁股,給一塊糖吃。”
“不過那么一句口頭大白話,俗話,想不到成了名言,多少年老有人提它。”老人口吻平靜,其中的感慨是蠻沉重的。
我給老人茶杯添上熱水,說:“因為多少年間說真話太不容易吧。您為說真話不也付出代價了么?”
知無不言的那些意見,加上他寫文章批評“政治擠癟了業(yè)務”,他的種種言論處處不合時宜,反右運動里老人不斷挨批判,后來,他的預備黨員資格也終于被取消。
真是稟性難移,他說實話真話的做人宗旨可謂“屢教不改”。十年之后他的遭際更鑿鑿證明了這一層。
我從聽聞得來對老人的印象是,他很肅謹,不茍言笑,忽然聽到他幽默詼諧的話,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吳老靜靜地說:
“那以后倒不打屁股了———,”看見我詫異的表情,他仍靜靜地說:“改成往上打,打腦袋了。”我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整治打擊知識分子的既定方針,到文化大革命算登峰造極。北京大學這塊新文化運動發(fā)祥地,誰也料不到半個世紀以后,竟發(fā)生了史無前例的對文化,對文明的瘋狂踐踏。寒凝大地,恐怖四伏,舉國上下舉紅書,喊萬歲,造聲勢,說假話。大批正直人士為保全性命而嚴緘其口是自然合情理的事。鯁直坦誠的吳先生怎么樣呢?真話還是憋不住的。這回的真話不是俗語而是一句成語:“毛骨悚然”。
動亂伊始,吳先生和一大批學者教授專家,被揪出來批斗。紅衛(wèi)兵造反派把大石板壓在他們脊背上,限定時間背誦毛主席語錄,背不出來,皮鞭棍棒砸過來,劈啪聲痛呼聲刺耳震心。如后來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里記述的,不堪非人凌辱,他同樣有過自殺的念頭。這些老文化人硬撐著活下來,是他們倒要看看這天大的鬧劇究竟如何收場。
鬧劇的高潮該算林彪爆炸,“批林批孔”開幕,滑天下大稽地把先前的罪過扣在副統(tǒng)帥頭上。“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一大群人開學習會,組緗老人發(fā)言,回顧當年“橫掃一切”的情景,說到一輩子難忘的感覺,這才有“毛骨悚然”的話。其實,這不是經(jīng)歷那種場面的所有人都產(chǎn)生且銘記的真實感覺嗎?只不過先生說真話的性格“不可救藥”,他就像童話《皇帝的新衣》里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兒,自顧自說出了實情。
“為這句四個字的大實話,聽說您又挨批判啦?”
“當然,說是仇恨文化大革命。”老人的語氣和表情依然坦蕩平靜。
他還說過文化大革命“造成文化和文明的不毛之地”,當然更屬于地道的“反動言論”。一通通批判如狂風惡雨,閃電霹雷,吳老卻像一株大樹,葉子掉了,枝杈斷了,扎在泥土里的根株則一絲不動搖。工農(nóng)兵學員“上管改”了,他在課堂講文藝理論,說到塑造人物,仍然搬出講了多年的一條“準則”,引用一句古典名言,叫“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禮記》上的話)。反右傾回潮,他又成了靶子,軍宣隊負責人聲色俱厲上綱,說:“林彪,我們也要知其善嗎?也要愛他嗎?”
先生木然聽著點名批判,一聲不吭。那位發(fā)言同志大概沒想,若是林彪一無是處,坐根兒就是壞蛋,惡魔,那么,把他欽定為“接班人”該當何罪?
不能影響老人家休息,我該告辭了。我想聽的話,幾段有關(guān)“說真話”的口碑式傳聞,得到了主人公的證實,又親聆老人教誨,我感到很高興。蒙慨準,我給老前輩照了一張相,也拍了個合影。叫我痛感意外的,我對老人第一次訪拜也成了最后一次。兩年后,86歲的吳組緗老人溘然長逝。對后面近二十年,他稱為“欣逢盛世”,抱了“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信念,他想做不少事情,包括后半生中斷的文學創(chuàng)作。高閣壯志,夙愿未償,自然令人嘆惋。但老人終身不移的精神操守,尤其他那種錚錚骨氣,他那種剛直不阿、永遠敢說真話的氣派,形成一股被眾人心儀的人格魅力,“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無疑更具有永久價值。
果然,名賢流澤不會隨人而逝。組緗老人已不在,而有關(guān)他的一個新典,也屬于吐肺腑說真話的,使我很感興趣,忍不住說項。上世紀80年代初,年逾古稀的他應邀赴美國訪問。在大學演講,一位聽眾發(fā)問,提出個敏感尖銳的歷史性問題。撥亂反正,國策轉(zhuǎn)軌,原來堅決反對的東西,如今要極力推行了。問者不無挑戰(zhàn)意味:你們那些當政者到底在干什么呢?
這樣的巨大課題,橫嶺側(cè)峰,答案紛紜,莫衷一是。組緗先生一輩子心口如一,怎樣表達自己的真實信念又不說空話呢?飽諳世事,人情練達,他的一席真話,又是大俗話兼大實話,在講堂里激起一片笑聲:
小時侯,老祖母叫給她搔癢,我就去執(zhí)行。她老人家一會兒說:上邊一點兒。一會兒又說:下邊一點兒。先說靠左,再命令我靠右。后來才嚷:對嘍對嘍,那是正好抓到了癢處。你看,連搔癢這么簡單的一件小事,也不是一下子就抓準。一個國家,一個政黨,搞一種新制度,能不摸索嗎?
吳組緗先生這樣的世紀老人,他們的信念,他們的追求,包括他那種“真話說到底”的品格,都同中國上一個百年的歷史緊密聯(lián)系著。若想探索先生的心靈歷程,他為自己和他誓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夫人沈菽園撰寫的墓志銘:
竟解中華百年之恨得蒙人民一世之恩
或者能夠成為最具說服力的詮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