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葉篤義是杰出的愛國民主人士,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會名譽副主席,中國共產黨黨員,他因病于2004年2月19日在北京逝世。
我們是一個有十幾個兄弟姐妹的、非常和諧的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他行三,我行九,他長我五歲。1934年,葉篤義在燕京大學畢業后,曾在天津一個政府部門工作。1935年爆發了“一二·九”運動。這時,篤義兄雖然不是在校的學生,但這個偉大的愛國運動對他的思想影響和政治觸動還是很深遠的。從這時起,他就立志忠心報國,矢志不移,全身心地投入到民族解放的洪流中去。
從一個愛國知識分子到黨的事業的追隨者
篤義三哥是一天資聰穎、非常好學的人。1930年他在天津南開中學畢業后,以優異的成績同時被清華和燕京兩所大學錄取。他的自然科學功底很好,本來想到清華大學讀物理系,如果去清華學自然科學,他將來肯定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科學家。但因我的一個表哥在燕京大學讀書,在他的攛掇下,篤義兄到了燕京大學政治系讀書。從此,改變了他終生的事業方向。
燕京大學是后來擔任過美國駐華大使,并因毛澤東那篇《別了,司徒雷登》而在中國聞名的美國人司徒雷登創辦的。雖然葉篤義在學校里學的是政治系,但那時卻是個不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埋頭讀書的好學生,學習成績非常優秀。不過,這個專業的選擇,使他對英美西方的政治制度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后能參與民盟的創建和工作,跟這樣的學習是有很大的關系的。另外,因為葉篤義優秀的學業,得到了校長司徒雷登的賞識,這既為他以后充當國共和談的協調人之一提供了便利條件,也為他后來的命運埋下了禍根。
1934年,葉篤義大學畢業后,正是國家民族危難之際。在我的兩個哥哥葉篤莊和葉篤廉(即葉方,中共地下黨員)的影響下,他對中國共產黨有了初步的認識,思想上開始傾向于革命事業。1936年,他與幾個弟弟一起創辦了宣傳進步愛國思想的“知識書店”,這個書店實際上是天津中共地下黨的一個掩護機關。1937年七七事變后,日本特務機關要對書店下手,首先得到消息的葉篤義只好停業躲避,書店被迫匆匆關門了。
1935年“一二·九”運動時,我在北平大學念書,積極參加了這場反帝愛國運動,并參加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葉篤義非常支持我的革命行動。1935年九、十月間,我因在電車上讀一本革命書籍(華崗著《1925-1927大革命史》)被憲兵逮捕。為了保釋我,他四處尋找保人,使我獲得釋放。當時,我和天津學聯聯系較多。天津學聯要召開秘密會議,我找到葉篤義,希望他在我們家里提供開會的場所,他愉快地答應了。他在客廳里布置了麻將桌作掩護。天津學聯的兩次會議都是在他的掩護下召開的。
1937年七七事變后,北平、天津先后淪陷,平津進步學生要轉移南下抗日,因我的六哥葉篤廉是中共黨員,在天津我們家里召開一次會議。“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李昌、蔣南翔等人參加了這次會議,研究天津學生轉移路線問題。葉篤義擔負起掩護的責任。
如果說此前是出于對黨所領導的革命事業的同情,那么1938年秋,葉篤義通過張東蓀介紹,則與中共地下黨員接上了關系,從此就成為黨領導的革命事業的熱心追隨者和參與者。
1938年秋天,葉篤義隨張東蓀來到北平,同在淪陷區的中共地下黨合作,開展抗日救國的工作。1943年6月,葉篤義只身秘密前往山西太行解放區,與十八集團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和參謀長滕代遠會晤,共同商討抗日救國合作事宜。7月7日,葉篤義代表張東蓀和彭德懷共同簽署了“七七抗日協定”。隨后,按照黨的安排,在淪陷區開展抗日救亡的工作。
抗戰勝利后,葉篤義在重慶加入民盟,并任中央委員。在這期間,他與民盟和其他民主黨派成員一道,參與國共和平談判與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代表團密切合作,反對蔣介石的獨裁統治,反對內戰。
1946年5月,國民黨挑起內戰,進攻中原解放區,上海人民掀起了反內戰的愛國高潮。6月23日,組成了以馬敘倫為團長的“上海人民和平請愿團”,到南京去要求面見各方代表呼吁和平。國民黨當局得知后,采取各種辦法進行阻攔。葉篤義代表民盟到南京下關車站歡迎代表團。
進入車站發現異樣后,盡管中共代表范長江勸他離開,但他堅決拒絕了。當火車到達車站,和平代表們一下車,立刻遭到埋伏在旁的大批特務圍困在車站附近的一個房間。葉篤義和和平代表一起,遭到了國民黨特務的連續毒打,葉篤義被打昏過去,后來才送往醫院救治。這就是有名的“下關慘案”。
“下關慘案”發生后,周恩來聞訊隨即和董必武、李維漢、滕代遠、鄧穎超、王炳南等趕赴醫院慰問受傷人員。當周恩來來看望葉篤義時,葉感動地說:“謝謝,看來和平民主道路還是很艱難的。”周恩來說:“道路艱難,我們有信心爭取到民主和平。”
國共和平談判破裂后,國民黨當局在昆明殺害了民盟領導人李公樸、聞一多,政治形勢更加惡化。葉篤義不顧個人安危,義無反顧地與民盟先驅張瀾、黃炎培、史良等一道,捍衛民盟的尊嚴,投入到爭取和平民主的斗爭中去。
1947年10月,國民黨反動派悍然下令解散民盟總部,葉篤義冒著被殺害的危險堅持留在上海,與民盟盟員一起轉入地下斗爭,繼續為黨、為民盟作力所能及的工作。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才被迫秘密轉赴香港,8月回到北平,作為候補代表參加了全國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
堅定的愛國情懷
葉篤義生于1912年,在他成長過程中,承接了五四運動民主與科學的追求,以及反帝愛國的優良傳統。他和同時代的其他知識分子一樣,忠于祖國、忠于人民,具有堅定的愛國情懷。
1934年,葉篤義大學畢業后,由于成績優秀,1935年,不經意間得到了官費留學法國的一個名額。但是,當錄取通知書和船票送給他后,他卻毅然放棄了。后來,我問他,為什么不去呢?他淡淡地說,當時國家在那樣危難的時刻,日本人都到了家門口了,連學生都在為國家的命運抗爭(他指我置身其間的一二·九運動),我出去干嘛?還不如留在國內為國家民族做點事。
葉篤義因為在燕京大學的優異成績,深得校長司徒雷登的青睞。由于這一層關系,在有美國參與的國共兩黨和談時,他作為民盟的代言人與已擔任美國駐華大使的司徒雷登多有溝通。1946年國共和談破裂、民盟被迫解散后,司徒雷登力勸他到美國去,并表示,愿意推薦他到聯合國去工作。他表示堅決拒絕。
1948年七八月間,國統區學生舉行大規模反美示威運動。司徒雷登發表一個聲明,威脅說學生們要“自食惡果”。葉篤義出于強烈的愛國熱情,對司徒雷登的聲明表示不滿。盡管司徒雷登是他的老師,但他也要提出批評。他在上海《展望》刊物上以“陳光”的筆名發表《不要打破溫度計———警告司徒雷登先生》的文章。在文章中,他借用司徒雷登講過的一個比喻———學生運動是代表社會輿論的溫度計,鎮壓學生運動如同不愿見到溫度改變而打破溫度計那樣愚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這個比喻來批評司徒雷登的做法。同時,葉篤義代表民盟的張瀾、黃炎培、羅隆基向司徒雷登遞交一封抗議的信。他同時把自己的這篇文章也交給司徒雷登,公開表明自己的態度。
1949年5月,葉篤義到香港后,為了得知被羈押在上海的張瀾和羅隆基的消息,經常與美國一位副領事聯系,打探消息。當得知張、羅二人脫險后,葉篤義想立刻返回上海。為此,他找這位副領事幫忙買船票。不料,這位副領事竟向葉打探中共內部事務,他拒絕回答。臨走時,這位美國副領事居然想到要用錢來收買他,被他一口回絕。
這些事情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雖然葉篤義說起來都是很平淡的,但我能理解他的內心情懷。一個人在決定政治走向的緊要關頭,何去何從總是他的最基本的感情。葉篤義從來沒有空唱愛國的高調。但是,在幾個重要政治關頭,他總是恪守一個熱愛祖國的知識分子的良心。這良心,就是他堅定的愛國情懷的體現。
雖九死其猶未悔
1993年,年過八十的葉篤義經過幾度請求,終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一選擇,不為一些人所理解,但我能理解他。葉篤義一生命運坎坷,但他對黨對革命事業的信念卻從未改變過,用他自己的話說“雖九死其猶未悔”。
1957年,黨中央開始整風運動。整風開始后,確有個別人對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不滿,散布了某些煽動性的言論,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5月15日毛澤東在寫給黨內的指示中(這一點是后來才知道的)提出了“引蛇出洞”的策略,使報紙版面上一時全是反面意見,在群眾中引起極大的思想混亂。這反過來又引起中共領導人的不安,對形勢發展和階級斗爭作了錯誤的估計。
當時,擔任民盟中央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的葉篤義,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幫助黨整風。他不但在中共中央統戰部召開的會議上做過多次發言,而且參加了著名的“六教授會議”。在這些會議上,他都坦誠地對黨的各項工作提出了有益的批評和建議。當整風轉為反右時,這些都成為他的罪狀了。理所當然地他被錯劃成右派了。
葉篤義被劃為右派后,處分很重,從行政八級降到十三級,職務也全被撤銷了。我去看他,他自己雖然思想不通,但他并沒有埋怨黨,而老是自責,說自己不該那樣講話。我也是想不通的,這樣一個忠誠的愛國者為何被打成反黨的右派呢!?我那時已是有近20年黨齡的老黨員,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勸慰他。
1960年葉篤義摘掉右派帽子,雖然仍保留了民盟中央候補委員的頭銜,但基本上無事可做。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翻譯工作上。那幾年我常常見他捧著厚厚的外文書看。后來,才知道,他把一套四本的《美國外交史》和《英使謁見乾隆紀實》的有名著作都翻譯出來了。我想,做這樣的工作也是他心中的一種解脫吧。
到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葉篤義的命運又一次陷入了悲慘境地。
葉篤義與張東蓀關系密切,而那時張東蓀已經被定為里通外國的“特務”了,他又是司徒雷登所賞識的學生,而那時司徒雷登則被視為美國在中國的“特務頭子”。這樣復雜的關系,使他在1968年4月就被民盟中央的造反派實行“革命專政”,被拘留審查,要他交代與這些特務的關系,硬要他承認自己是美國特務。
在拘留期間,審完了他以后,又要他交代同別人的“特務關系”。后來得知,當時審查重點,是要他交代同徐冰(文革前,徐是中共中央統戰部長)的“特務關系”。他也因此被關進秦城監獄。
“文革”期間,中央統戰部為什么把徐冰打成“美國特務”?徐冰案件的情況,我不清楚,但這個案件卻牽連到我的兩個哥哥,一個是三哥葉篤義,一個是五哥葉篤莊。這里先說說葉篤莊的情況。
葉篤莊是搞農業的專家,他很早就參加了民盟,曾被選為中央委員,1957年也被劃為右派。隨后又被抓進了北京的一所監獄。我當時很不解,因為右派一般是不關進監獄的。1962年6月,他被從監獄放出來,我就去看他,問抓他的原因,他不敢講。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去看望他,他才說:“抓我的原因是說我是美國特務。我被放出來時,監管人員對我講,你出去不向別人說你的案情,就沒有事了。所以我不敢說。”他告訴我,他被定為“美特”主要是兩件事:一是1945年他在民盟時曾受周新民(當時是民盟的一位負責人,是一個老的地下黨員,解放后曾任長春市長)的指示,到美國駐中國的軍隊中當翻譯。再一件事是,1946年,葉篤莊到北平,國民黨高樹勛部在晉冀魯豫地區起義了,民盟就想在這支部隊里建立支部。正好有一個美國進步記者要到晉冀魯豫采訪,民盟就讓他以給這個記者做翻譯的名義,到那里去建立民盟支部。當時徐冰在北平軍調部任我方代表。葉篤莊在北平與徐冰相識,經請示徐冰,徐冰同意,并給劉伯承、鄧小平發了電報,劉鄧接見了葉篤莊和這位美國記者。
我聽后說:這兩件事都有黨內高級干部作證明人,不會成什么問題的。我當時就想通過新華社的黨組織去找周新民和徐冰來作證明。但是,八屆十中全會開過后,階級斗爭這根弦又繃緊了,葉篤莊在出獄一個月后,又被法院收監,而且立即開庭,以“美特”罪名判處10年徒刑。“文革”前他被安置在安徽的一個勞改農場作漁工,不料想1968年又被押解到北京,關進秦城監獄,主要是要他交代和徐冰的特務關系。
在葉篤莊被抓回去之前,葉篤義就在秦城監獄中為這個問題沒完沒了地交代。在嚴刑逼供下,他被迫捏造說,自己和徐冰是特務關系,徐冰通過他給司徒雷登送情報。但是,每次審訊完畢后,毫無根據地捏造別人的罪行又使他感覺良心不安,他就又翻供。接著又是一輪嚴厲的逼供,他只好又被迫承認。如此反復,他在秦城監獄里一直關了4年半。
他曾經給我看過在秦城監獄中所寫的幾首詩,既描述了所受到的非人待遇,也抒發了自己的信念。他在獄中度過六十周歲生日時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已矣六十載,往事如云煙。
投入囹圄后,倏忽近四年。
追昔時似煎,撫今日如年。
日進嗟來食,衣寢燈光前。
日日受煎熬,時時如倒懸。
不堪逼供信,被迫作假言。
居易以艾命,一年復一年。
夢與家人會,醒來淚滿顏。
影與形相吊,苦楚有誰憐。
榮辱何足論,功過蓋棺言。
自古誰無死,不愧對青天。
1978年,中央統戰部給葉篤義徹底平反(我的另一個哥哥葉篤莊的冤案也獲得平反)。
平反以后,葉篤義以“俱往矣”的心態看待所受過的磨難,把全部精力又投入到黨的統戰工作中去。1981年,他得了結腸癌后,預感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又一次向黨組織提出了入黨的要求。但統戰部考慮到他在民盟擔任中央副主席,批準入黨有諸多不便。此后,他又奇跡般地活下來了。直到他80歲時,再一次強烈提出了這一要求,最后獲得了黨組織的批準,在他耄耋之年,終于成了一名共產黨員。
應該說,不管遭受多少磨難,歷盡多少坎坷,葉篤義對黨對革命的信念始終未曾改變。晚年他寫下了發行量很大的《雖九死其猶未悔》一書,簡略地講述了自己一生的經歷。在“前言”中他寫道:
將一個愛國善良的靈魂扭曲到心悅誠服地承認自己的反動,這里有社會的悲劇,也有自身的脆弱。在良知復蘇的今天,我們該如何寫下這一段歷史呢?拂去歷史的塵埃重新追憶個人的一生,我已沒有精力;將過去的自我批判來個反批判?我缺乏這種水平。我以為最簡單又最安心的辦法倒是將自己后半生最多的作品———檢查稿,搜集起來,整理成書,較完整地奉獻給讀者。
這寥寥數語,透出葉篤義對歷史的洞察力,也使我們能看到他“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