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篇文章,題為《另一個角度看美國》,作者蕭功秦先生在文中說:
“美國政體被一種深刻的政治文化習慣無形地支撐著,那就是:人們從根本上不信任政府與官員。基于這種不信任而產生一種制度性的安排,處處對政府的行為設防,處處對政府及其官員保持警惕與懷疑,這樣,形成一種特別有監督能力的社會報警機制。其結果,反而使政府官員在這種無處不在的社會壓力面前不得不行為收斂,更為清廉。”他說這種“不得已”的好人,與心地善良的真正好人,這兩者的區別對社會來說并無危害。
作者把這種情形稱之為“政治文化”,我認為他說得很對。從政治方面說,這是先進的政治,靠制度而不是靠人,是法治而不是人治。同時它又是文化。一則它成了習慣,是多數人的習慣或者說人們大家的習慣。二則可以說它是無形的。三則,大家的這種習慣是逐漸養成的。這三條都同所有的文化一樣。我認為任何文化都必須具備這三條。無疑,這里所說的這種文化是先進的文化。
鄧小平從制度的角度立論,他說:“我們今天再不健全社會主義制度,人們就會說,為什么資本主義制度所能解決的一些問題,社會主義制度反而不能解決呢?……斯大林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毛澤東同志就說過,這樣的事件在英、法、美這樣的西方國家不可能發生。”
蕭先生這篇文章還說:“按照斯大林式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解釋,無產階級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是歷史發展的動力,是人類歷史上最先進的階級,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對‘天然性善’的無產階級的先鋒隊進行監督了。”
對于這兩者,政治文化和政治制度,我們怎么辦?我想,只有快快從制度方面趕上去。因為文化這件事不是一蹴可就的。我想我們只能緩慢地著急。英文里有一個說法:make haste slowly,這個說法很好。我們不能等待把這種先進的文化培養起來再建立制度;而只能先從制度著手,然后培養文化。這就是先下水,在游泳中學游泳。我舉個例:
現在拖欠民工工資成了一個全國性的大問題,國務院在繼續想辦法。有許多欠賬的主兒是當地政府,那些首長要搞“政績工程”、“形象工程”,資金不到位,欠了再說。他們有權有勢,事先就打定主意做不花本錢的買賣,欠工資、欠材料費,欠設計費。這樣一來,確實可以完全不花什么錢。柿子揀軟的捏,最好欺負的是民工,他們都是進城打工的農民,是最弱勢的群體。可見,這在制度方面不僅大有文章可做,而且有兩方面文章必須做。至于上級對于這種“政績工程”和“形象工程”有什么責任、應當怎么辦,這里姑且不說。
我想的是,由全國人大或各省市人大立兩個法:一是重申憲法人民有集會結社的權利,規定民工有權成立工會,工會可以打官司,同時要明確規定工會只應幫助而決不妨礙民工自己打官司。二是,凡屬政府投資而不是私人經營的工程,規定多少款項以上的項目必須經過某一級政協和人大這兩個機構批準,否則就是違法。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這項立法還要規定,媒體對于這類工程的來龍去脈,有充分報道和議論的權利,包括政協和人大對這類工程的討論和審核。本來我們的《憲法》已經明明白白寫了,人民有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等等權利,似乎用不著再多說。我的想法是,揆諸我國多年來的事實,這里有必要強調輿論監督。將輿論監督再加以強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也許有人要笑話我這是書生之見,說這種立法完全不可能;說即使立了法,那種橡皮圖章也毫無用處。
這話很值得思考。我也并不認為我這辦法全國能普遍生效,更不認為能馬上生效。我的想法是我們只能慢慢來,有“法”比沒有“法”好,有了“法”也要促其逐步實現,不可能立竿見影。我主張走一步算一步,一步一步前進。這是我們國家的國情,必須著急而又不能性急。換句話說,先立制度,讓那些當官的掌權的人不論秉性如何都成為“不得已的好人”,然后逐步培養那種先進的政治文化。我國的事只要向前走就好,哪怕走得不那么好看,腳步有點歪歪扭扭也不要緊。
西方有些先進國家,從被稱為母法的憲法到許多子法,從立法到行法,也曾出現過波折甚至倒退的現象,并不那么一帆風順。有的國家還設立了憲法法院,以保證憲法的實施,就是由于出現了違憲的事、防止再出現違憲的事。其實,歐洲各國民主政體從建立到確立,無不經歷了專制主義多次的復辟,專制和民主兩種力量的斗爭一般長達半個世紀甚至更長的時間。法國經過兩次帝制復辟;從1789年大革命,到1875年成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斗爭達86年之久。可見民主政治的確立與法治的實現,在西方各國也是很不容易的,何況東方古老的我國呢?歷史已經證明,暴力的結果只能是以暴易暴,要許多年才能緩過氣來。所以我認為這樣和平地逐步前進,是我國唯一可取的方針。看起來慢,無效;其實最快最有效。
這是我一己之見。經過反復思考,我希望我沒有說錯。
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還準備再退一步,我準備這些話毫無用處,全是白說;我的態度是,白說了也還是要說,苦口婆心再說。我這些話,既是對有權者說的,也是對無權者說的。杜鵑啼血,千呼萬喚。
猴年來了,我想起了“猴子變人”。不知道這個變化花了多少時間,總不可能是一年兩年吧。
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剛剛寫到這里,偶然看到王紹光先生的文章《美國“進步時代”的啟示》,使我十分興奮。他說美國19世紀末也是腐敗橫行,假冒偽劣猖獗,社會矛盾異常尖銳。財政制度既雜亂又低效。所謂預算不過是一堆雜亂無章的事后報賬單,美國號稱民主,民眾在這方面實際上根本無法對政府行為進行有效的監督,結果,腐敗現象屢禁不絕。預算改革者們指出:“預算問題決不僅僅是個無關緊要的數字匯總問題,而是關系到民主制度是否名符其實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預算是一種對政府和政府官員“非暴力的制度控制方法”。
美國那種先進的政治文化,早在至今不變的1789年的《憲法》和1791年的《權利法案》中已經體現出來。她在財政制度方面的改革,卻到20世紀初才進行。我在前面說到政府一定數額以上的投資必須經過政協和人大批準,當年美國這方面制度建設的重要內容也是“預算改革”。王先生這篇文章說:此后,美國各級政府的每項開支都得說明理由,以便議會考慮各項開支的輕重緩急;沒有列入預算的項目不能開支;已經列入的支出不能挪作他用。此外,為了便于民眾監督,預算的內容和過程必須透明,等等。這是防腐敗。以揭露黑幕為己任的新聞記者被稱為“耙糞者”,他們的工作是反腐敗。既“防”又“反”,兩者都極為重要,缺一不可。文章說:
看似不起眼的預算改革對美國后來的政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一方面,它將各級政府行為的細節第一次展現在陽光下,有效地遏制了腐敗的勢頭,從而改善了政府與民眾的關系,增強了政府的正當性。另一方面,它加強了政府內部的集中領導機制,提高了政府整體運作效率,造就了一個更加強有力的政府。
文章最后說:
改革公共財政是政治改革的最佳切入口。它是低調的,不會過分提高人們的期望值;它是具體的,比抽象談論‘政治民主’更容易操作;它是務實的,可以在不太長的時間里產生看得見的變化。
這兩篇文章提供的事實給了我很大啟發,作者的想法也可以說同我的思路大體一致,因此我很高興在這里加以介紹。后一篇的建議我覺得很好,究竟對不對,是否行得通,我愿意和讀者一同探討。
(2004,01,15稿,二月改定。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