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電視連續劇《新四軍》,深感悲痛,至今猶怨氣難平。皖南事變時,我也在解放區,天懸地隔,各在一方,只從新聞報道和內部文件上略知梗概,而未得其詳。現在把當時形象搬上屏幕,雖有藝術虛構成分,但大體上未失其概略。有的觀眾批評這部電視劇有失實之處,但不能說它全部失真。恩格斯有言:向自己犯過的錯誤學習比任何學習都要來得深刻。皖南事變那次錯誤實在是我們的老師。
我黨我軍打了許多大勝仗,所以才有后來的全國性勝利。但也打過幾次大敗仗。敗仗最嚴重的為紅軍長征中的湘江之戰。八萬之眾,損軍五萬,這是我們歷史上最慘重的一次大敗,左傾機會主義領導和那位德國顧問的瞎指揮實難辭其咎。但是這次大敗也沒有傷了中國工農紅軍元氣,指揮部都過了湘江。到了遵義,清算了錯誤軍事路線,改組了統帥部,經過艱苦長征,一、二、四三個方面軍三萬人到達了陜北,保存了革命火種,實在是一次大勝利,是中國革命由敗轉勝的轉折點。還有一次大敗仗,是內戰時期西路軍在祁連山的覆滅,這是我軍歷史上一次難言之痛。但幾位領導干部也都經歷千難萬險回到延安。唯獨皖南事變這一次大敗仗損失軍部九千人馬(逃出極少部分),幾位統帥:軍長、政委(副軍長)、政治部主任、參謀長都全軍覆沒,這是我軍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大最嚴重的一次慘敗。不是敗在民族敵人日寇之手,而是敗在所謂“友”軍之手,蔣介石兇相畢露,必欲全殲我軍而后快,我們的同志鉆進蔣方布置好了的戰爭口袋中,這是我軍在整個抗日統一戰線中上了一次最大的當。我軍為什么犯了這樣一次大錯,從中可以得出什么教訓呢?今年1月7日是蔣介石圍殲新四軍事變63周年之日,我們痛定思痛,不妨加以述評,并以悼念先烈。可否總結這樣三條:
一,以弱避強,以實擊虛。
二,對內統一,對外統戰。
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所謂以弱避強,就是根本不應該把新四軍軍部安置在皖南涇縣的云嶺。新四軍是中央紅軍被迫長征后留在閩、贛、粵幾省邊境分散游擊作戰三年,在抗日戰爭初期重新聚合起來的十來支游擊隊數千人。他們在叢林中煎熬了三年,艱苦卓絕,實屬不易。經蔣介石同意改編為新四軍后,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軍部安頓在山明水秀的肥沃之地的涇縣云嶺,軍部從武漢和南昌遷來路過此地時住幾天可以,但從此在這里安家落戶就太危險了。皖南是國民黨軍第三戰區腹心之地,它的十多萬人馬十多個師都駐扎在皖南一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何況這個“他人”是一群共產黨人,蔣介石豈能任其駐扎不走,顧祝同奉蔣介石之命千方百計逼走新四軍。如果論項英錯誤,最大錯誤就是不該賴在云嶺不走。一住三年,安家立業,壇壇罐罐,越來越多,后勤部門,越來越大,搬家搬不動,到了1940年底蔣介石下了決心消滅新四軍,這時新四軍軍部想走也來不及了。如果早走,向東向北,都大有回旋余地。日寇侵華,兵力不足,除了占領一些大城市外,廣大城鄉都顧不上,正給我軍以大發展之機會。敵占城市我占鄉,山山水水稻米香,何處不能打仗,何處不能發展,為什么要擠在皖南那寸金之地,與“友軍”天天搞磨擦。新四軍兵少槍少,人困馬乏,何苦與強敵為鄰。應該避而遠之。
據說新四軍駐兵皖南,黨中央也有責任。但項英作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兼東南局書記的封疆大吏,完全有向中央建議和機動指揮之權。所以皖南被殲責任主要應在項英,他有不可推卸之責。尤其是1940年底,蔣介石已殺機畢露,新四軍快走還來得及,但項英一次次拖泥帶水,總不挪動,致受毀滅之災。項英是否對抗日統一戰線另有想法,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當時黨中央設有三個中央局,南方局書記周恩來,國統區工作均由其指揮。中原局書記劉少奇(當時化名胡服),華中工作均由其指揮,以上兩個中央局由于領導得力,均從未出過重大損失。東南局書記項英,祖國東南半壁江山均屬之。項英擔子很重,他對抗日統一戰線獨立自主性的復雜性艱巨性估計不足,這大概又和他三年叢林生活,與外界隔絕,又未參加1937年洛川會議,對統一戰線獨立自主精神理解不多可能有關。
江北形勢就大不相同。正在新四軍軍部在東進、北上反復猶豫難于決斷之際,第一支隊司令員陳毅率部進入蘇南寧、滬、杭地區,與日軍戰斗,也與蔣軍磨擦,獨立自主開辟戰區,在困難中不斷發展,新四軍威震江南。1939年逐步派軍渡長江向蘇北發展,1940年大舉過江,與來犯的蔣軍頑固派韓德勤部一戰,以自己的不斷壯大的實力對付虛弱的韓德勤,將其擊潰,鞏固了蘇北根據地。新四軍一、二支隊的舉動向新四軍軍部作了啟示。但軍部仍以后勤部隊太大太多踏步不前,日益陷入蔣軍包圍之中,雖然這時中央已多次電催葉項應迅速撤出皖南,但項英總是拖拖拉拉動不了。
這就是皖南的以弱避強而不避和江北部隊的以實擊虛而得勝的經驗。
與此有關,新四軍還有一個內部統一和對外統戰的問題。
新四軍軍長葉挺是北伐名將,又是南昌八一起義領導人之一,但在1927年12月廣州起義失敗后受到不公正批評,退出共產黨到歐洲去考察了幾年,抗日戰爭前即已回到澳門,1937年回國請纓抗戰,蔣介石由于葉挺系非中共黨員,企圖拉攏他,把新四軍變為國民黨軍,任命他為新四軍軍長。這時他雖無中共黨籍,他到延安,受到盛大歡迎,與毛澤東長談數次,黨中央支持他擔任新四軍軍長。作為東南局書記和軍政委身份的項英,中央一再叮嚀他搞好與葉挺的關系,但實際上項英對葉挺產生一些難于言說的矛盾。外表上相互尊重,實際上葉挺并無軍事決定權。葉挺的軍事指揮藝術和豐富經驗,未受到重視。二人之間是是非非,恐怕項英要負主要責任。
1939年5月,黨中央委托周恩來前往皖南傳達黨的六中全會精神并了解新四軍情況。周恩來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合法身份穿行于蔣軍駐地之間,他這次皖浙之行,捎帶探望故家,實為政治活動。他在新四軍干部會上指出,新四軍發展方向有三原則:一,哪里空虛,我們就向哪里開展游擊戰。二,哪個地方危險,我們就到哪里去,創造新的根據地。三,哪里只有日軍偽軍,我們就到哪里去。可以減少磨擦,利于抗戰。周恩來指出。新四軍地處中國東南,任務重大,愈向敵后,愈能發展,愈深入群眾,愈能創造根據地。在與項英單獨談話時,周恩來指出葉是自己的同志,是中央同意他暫時留在黨外對黨的事業有利,他的非黨身份有利于他在蔣軍中的統戰工作,要尊重他的軍事指揮權。
但周恩來的面示,項英并未落實。
項英除了不應該長期駐扎皖南之外,還有一個嚴重問題是沒有建立自己的根據地,新四軍軍部所在之地全是國民黨轄區,新四軍已不可能插手進去建立第二政權,這更說明了擠在皖南的錯誤的嚴重性。周恩來明確指出新四軍要到日軍偽軍的地方去,意思就是搶占地盤建立自己的根據地,不同蔣方磨擦,這個意思不知為什么不被項英理解其深意,新四軍在云嶺—住三年,所有地方官員都是國民黨委派,所有糧餉費用,都要依靠第三戰區顧祝同發給,自己不能自力更生。蔣介石下令卡住新四軍的脖子,不發糧,不發餉,不發槍炮,不發彈藥,不發醫藥,制你于死命。革命的根本問題就是奪取政權,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常識,只有武裝而無政權,武裝力量就無法生存。華北和中原的情況就不是這樣,在那里隨著我軍的進駐,早就建立了許多大小不同的抗日根據地,有了自己的立腳點,要人有人,要糧有糧,一切走群眾路線,人民支持我們,我們站住了腳,什么反動力量我們都不怕了。
而新四軍在皖南所占之地,沒有建立自己的政權,不成根據地。一切生存費用全靠國民黨發給以及一點華僑捐物。大家都佩服項英生活作風很好,艱苦樸素,風餐露宿,但他不能使新四軍免于敗亡。由此可見懂得戰略是治軍的首要問題。
同國民黨講抗日統一戰線本來就是相對的,在抗日這一點上講統一,推動它抗日,一切抗日力量團結起來,但絕不能什么都統一。統一戰線的前提就是獨立自主的方針,“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凡有日偽之處,我們都可以去打仗,去建立抗日根據地。千萬不可把自己的手腳捆起來,讓蔣方把我們統一了過去。各打各的仗,各算各的賬。經過了大革命失敗和十年內戰之后,我們還不了解蔣介石是個什么貨色么?別看他在西安事變之后見了中共高層領導人笑容可掬,內心里卻絞盡腦汁要把共產黨一網打盡。這就是蔣介石的統一戰線算盤,我們不要當傻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就是要不斷壯大自己,最后要建立一個新中國。對這個重大戰略問題千萬不可等閑視之。西北和華北,我軍雖也與蔣軍為鄰,但我軍有抗日根據地,我軍有政權和群眾支持,故我軍能發展和壯大。皖南新四軍就吃了這個虧。身負東南一方重任的項英同志對這個問題似乎領悟不深,不然他就不會呆在云嶺三年之久,看不到自己腳下快要火山爆發。
這就是上面所說教訓之二,對內統一,對外統戰,內部統一思想,才能對蔣介石講統一戰線。
教訓之三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皖南事變,我們慘敗了。但是我們從來不說新四軍全軍覆沒,只能說軍部覆沒(也逃出了少部分人員)。新四軍的一部分早已渡過長江,在蘇北皖北廣拓領土,披荊斬棘。后來新四軍大部也渡江北上,新四軍還在,新四軍這塊牌子還在,不但在,而且大肆擴張,成為后來的華東野戰軍。這首先要歸功于黨中央的戰略領導和陳毅、粟裕、劉少奇以及其他許多領導同志。他們在1939年形勢危急之際,一、二支隊首先以突然行動,東進蘇南,活躍于滬杭之間,然后,渡江作戰。以鹽城為中心,抗敵掃頑。開疆拓土,聲威大震。如果新四軍軍部早有戰略眼光,甩開皖南,不與國民黨去擠那尺寸之土,改而向東向北發展,建立自己的根據地,哪有后來的痛哭之日。
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東邊不亮西邊亮,只要領導者意志堅強而又靈活機動,總是有辦法的。新四軍軍部完了,一個新的新四軍軍部卻在蘇北建立起來。蔣介石在重慶宣布撤銷新四軍番號,葉挺、項英革職查辦。但中共中央在延安宣布陳毅為新四軍代軍長,劉少奇為政委,重建新四軍,軍部之下擴大為七個師,從此這個新的新四軍就再不受國民黨政府的指揮了,哪里有敵人,就往哪里打,無法無天,南征北戰。真是壞事變成了好事。共產黨這一步棋大大出乎蔣介石的意料,這是他在軍事上的大敗。
蔣介石還有政治上的失敗。1940年11月9日,何應欽和白崇禧先向朱德、彭德懷、葉挺,項英發來一個皓電,以上壓下的口氣,命令新四軍和八路軍一律移至黃河以北。朱、彭、葉、項回了一個“佳”電,(出自毛澤東手筆)委婉地表達撤軍之難,希望新四軍只撤到江北。這封“佳”電全是文言,文章很長,文詞典雅,以下級對上級的口氣既有讓步又有不得已的苦衷,入情入理,一切正義之士讀了無不動容。當時像我這樣的黨員干部遠在西北,反復讀了這封“佳”電,很受教育,認為是篇奇文,一定會在國統區廣大中間人士中引起廣泛同情。但這封佳電絲毫打動不了那一幫反動派之心,何白二人又來一個“齊”電,仍堅持前令。這一電已是1940年12月8日。蔣介石武力解決之決心已下,調動七個師兵力,準備好了圍殲新四軍軍部。1941年元旦剛過,就大戰爆發,圍殲奉令北撤的抗日部隊于皖南茂林。
寫到這里。本想論及事變驟起,軍部指揮失當。不分散有序地沖出去,卻與強敵死拼,繼而自發逃生,傷亡慘重。但由于作者不在現場,現在也眾說不一,這里只得略而不談。
事變發生后,蔣介石封鎖報紙發表事實真相,反而宣布新四軍叛變。中共方面也毫不示弱,針鋒相對,由中央軍事委員會負責人發表談話,以命令口氣要對方嚴懲罪魁禍首,釋放葉挺和被俘人員,釋放所有政治犯,審判親日派首領……周恩來在重慶《新華日報》不顧國民黨禁令發表自己的大字手跡“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向江南死難烈士致哀”。發出最沉痛的悼念和最強烈的抗議!此事在國民黨統治區引起輿論一片嘩然。國民黨在軍事上似乎占了一點便宜(其實它在蘇北大敗),在政治上卻打了一場敗仗,大失人心。蔣介石親口答應以后再不會有剿共軍事了。這一事件其實開始了一個新的轉折點:國共兩黨關系已由敵大我小,敵上我下,敵強我弱,敵占優勢我居劣勢的關系,一變而為雙方平等談判的關系,這是一個極大的變化。雖然蔣方在軍事上仍居于優勢地位,但在政治上已處于平等地位了。這同抗日初期已大不相同。那時蔣介石居高臨下的架子實在叫人難以忍受。經過幾年的磨擦和反磨擦,打擊和反擊,使蔣介石不能不認識中共是個實難對付的對手,不得不平起平坐了,從此以后,才開始了以后幾年不斷的談判。所以皖南事變,我們有所失,也有所得,其失也哀痛,其得也壯偉。再往后我們越發強大,抗戰勝利時我軍已達百萬之眾,蔣介石被迫舉行重慶談判,中共已占上風,談談打打,打打談談,到1947年全面內戰爆發時,不過三年,蔣方全面崩潰,新中國建立起來。回顧1941年皖南事變蔣介石的趾高氣揚,可憐是南柯—夢。
從皖南,看統戰。抗日統一戰線是偉大戰略,堅決執行則戰無不勝,拒不執行而左倒右倒,是死路一條。這就是令人難忘的歷史教訓。
葉挺被蔣介石扣押,監禁五年。1946年經中共方面再三交涉釋放出獄,中共中央批準了他的入黨申請,4月8日乘飛機赴延安,途中飛機失事不幸犧牲,剛獲人身自由即遭人生覆滅,命運之慘痛有如此者,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