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泥土

天堂里有沒有草原

四年前的一天，我老家的村莊里走失了一頭碩壯的牛。鄉親們找遍了方圓幾十里的地方，連一個牛蹄印都沒有找到。村莊的人心里就起了波瀾，各種神神秘秘的說法也開始在村莊里流傳。牛走失的那天，有人正在田里干活，偶爾抬了一下頭，忽然看見一匹天馬，在村莊的上空盤了三旋，嘶鳴了三聲，而后消失在西北天際。奇怪的是，天馬的嘶鳴，聽起來卻更像牛哞。老牛倌說得更玄：就在牛失蹤的前夜，老牛倌躺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好像被什么東西纏著似的。直到后半夜才勉強迷糊了一下。剛一迷糊，就做了一個怪異的夢，他夢見了一條會說話的牛。牛說，它是來向老牛倌致謝的，感謝老牛倌多年來對自己的照料。它本來是一匹馬，卻馬命生就了牛命。在這個沒有草原的村莊里，它生活得累了，想回家。第二天，就傳出了牛走失的消息。當人們紛紛找牛的時候，老牛倌沒有去找，他一直在想昨晚那個怪異的夢，他說不好牛的失蹤與他的那個夢是否有聯系。

恰恰就在牛走失的同一天，我的大哥也往生去了。大哥剛過完他的四十六歲生日，他放下肩上的扁擔和手中的粉筆，不過才一個月。大哥以這樣的英年往生，是一件令生者心碎的事情。我不知道，在同一個村莊的同一天，一個人和一頭牛的同時走失，是否為一種傷心的巧合?三年來，我一直試圖解析這種巧合，并通過解析來撫平我靈魂里的波瀾。四年里，一千多個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自己的大腦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大哥的一生。

大哥長我九歲。我記事以前的大哥是什么樣子，只能從父母和村人的口傳中，獲得一個大略的印象：大哥是個苦孩子。大哥生于1954年，那年的一場大洪水，無情的摧毀了我們的村莊，我父親創下的微薄家業也在大水中蕩然無存。大哥一來到這個人世，就成了隨父母逃荒的小災民。災荒與饑饉，充塞了大哥人生初年的全部生活內容。大哥馬年生人，他無疑應該是一匹快樂的小馬駒，可這匹小馬駒，沒能生在豐沛的草原上，卻落在了苦難的泥濘里。水災過后，父母重新創家立業的十多年里，我們家人丁不斷添加，生活一直捉襟見肘，大哥的童年少年生活可想而知。

我五歲開始記事，在我的印象里，大哥的肩上永遠都馱著一個糞筐。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是拾糞，放學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拾糞。那時候人畜糞便是主要的農家肥，拾糞交給隊里可以換工分。我們家人口多、勞力少，大哥拾糞換工分，對我們這樣的家庭非常必要。因此，每天天不亮，大哥就要被父親喊起，趕在別人前頭去拾糞。野地里能拾到的糞有限，拾的人又多，如不趕早，讓人家搶了先，就拾不到糞，拾不到糞，一天的工分就泡湯了。父親極為嚴厲，要是大哥哪一天睡了懶覺，誤了拾糞，受一頓皮肉之苦那還是輕的。好在大哥誤了拾糞的時候少，拾糞的技巧又高，總是功比過多，父親大體上是滿意的。可這樣就苦了大哥了，又要拾糞，又要讀書，又要早起，又要晚睡，大哥的時間總不夠用，大哥的精神老是有些疲憊。

大哥高中畢業時，高考制度尚未恢復，畢業后便進村小學當了一名民師，并且一當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大哥簡直就是一陀螺。在大家庭里，大哥是長子，要分擔父母身上的千斤重擔，他這個陀螺不能歇；在新添的小家庭里，大哥是丈夫是父親，他這個陀螺更是停不了。還有那一茬又一茬的學生，也在催著他這個陀螺轉。大哥就是鐵陀螺，像這樣不停地轉下去，也總有一天會散架的。大哥放下粉筆就是扁擔，才丟鋤頭又抓教本，學校田頭，田頭學校，兩頭忙。大哥書教的棒，地也種得好。農忙季節，為了既不誤農時又不誤學生，他經常在夜里打著手電鋤地，于田間地頭休息時，批改學生作業。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他天天走路帶小跑，依舊感到時間不夠用，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才好。二十年如一日啊，大哥，您為什么要這樣?

五年前的一天，忙得從來很少有工夫與我照面的大哥，忽然來到我做事的地方，竟然一坐就是半天。這在我的記憶里是少有的事情，大哥從來就沒有這么悠閑過。那天他破天荒地和我閑談了許多事情，談到了他的轉正和當校長后的甘苦……那時候大哥民師轉正才一年多，當校長也才不過短短的幾個月。臨別時，我分明感覺到他對我有點依依不舍。

這次見面不久，我忽然得到了大哥患病住院的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看到躺在病床上痛苦萬狀的大哥，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楚。父親避著大哥悄聲對我說：“癌癥晚期了，治療要一大筆錢，你哥家里拿不出一分錢，眼下的300元住院費還是臨來前借的。你說如何是好呢?”我說：“大哥這些年就沒有一點積蓄?”“哪有。你大哥這些年一直當民師，哪有什么收入?雖說他苦做苦熬地種了點地，那收成也不夠你侄兒侄女讀書開銷的。不但沒有積蓄，你大哥還反過來背了一身的債呢。”我感到非常震驚，像大哥這樣一個勤勉而勞碌的民師加農民，孜孜奮斗了二十多年，居然會貧困到如此地步。震驚之余，我立刻著手為大哥募捐。在鎮教委的大力幫助下，我們終于募到了一筆醫療費。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大哥的病情得到了穩定，遵醫囑出院回家靜養。可大哥回家后，卻不好好休息，竟然又拿起了粉筆，捉起了鋤頭。結果導致病情惡化，最終不治。

四年前村莊里那頭牛走失的那一天，我聽到了大哥去世的噩耗。

后來我總在想，那頭牛的走失與我大哥的死，到底有沒有神秘的聯系。我不是唯心主義者，我不太相信老家人的那些神神秘秘的說法。

大哥屬馬，卻和牛一樣勞碌了一生，他的英年早逝，與他終身的勞碌不無關系。大哥本來應該是一匹馳騁在廣闊草原上的馬，而實際上他一生都陷落在一個小小的村莊里，用馬的一生做了一頭牛也難以承受的事，他的死，不過是一頭牛的逃逸，是一匹馬終于踏上了回鄉之路。

大哥已經在天堂里生活了四年，天堂里有沒有草原呢，我相信一定有。

父愛的另一種表達

父親西去已經一年多。這一年多來，我不能獨處，獨處的時候就發呆，就潸然淚下。父親以倉促的方式向人世謝幕，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相信父親在我和他之間的戰爭尚未結束，勝負未見分曉的時候，會鳴金收兵、罷戰而去。

記憶里，我與父親的首次交鋒，發生在35年前的一個盛夏，那時我5歲，是個十足的頑童；父親38歲，是個強悍的生產隊長兼說一不二的丈夫。戰爭的導火索是水，水使我與父親之間產生了強烈的甚至是不可調和的分歧：我愛水如命，一天不與水親近，簡直就不能活。一般來說，只要脫離了父親的視野，村莊里的大河小塘、溝溝汊汊，有水的地方都成了我的樂園。父親則對我約法三章：一不許玩水，二不許爬樹，三不許搞火。水作為三章中的第一章被約法了，反抗的種子也同時種人了我的心中。

那天上午，我正和一幫頑童在村外大河的淺水里練狗刨式，練得正起勁時，一只大手將我拎小雞一樣地拎出了水面。那是父親的手，父親的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根三尺來長的荊棘。“小二鬼，你這么不聽話，叫你別搞水你偏搞，我曉得你是骨頭作癢了。”說著就一荊棘下去，我的屁股立馬便火辣辣地痛。但我沒有哭，牙咬得緊緊的，直視著父親，眼里充滿淚水和敵視，心里在想：等有一天我長大了，一定要報今日之仇。父親見我態度強硬，愈發激起了他征服我的欲望，荊棘雨點般地落在我赤條條的身體上。一邊打一邊向我咆哮：“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你說你以后還搞不搞水?”我不哭也不說話，一雙拳頭捏得緊緊地，仿佛要爆炸一般。父親的咆哮聲驚動了村人，母親第一個跑到河邊，看著我傷痕累累的身體，就一邊哭一邊奪父親手中的荊棘，父親已經打紅了眼，不僅不住手，索性連母親一起打了。母親見阻止不了父親，就一邊用身體護著我，一邊對我說：“兒啊，你就認個錯，保個證吧，水火不留情呀!”要是在乎時，母親的話我總是樂意聽的，但今天不行，我不能向父親屈服，我得與他抗爭到底。后來還是鄉親們極力勸阻，我才逃出了父親的毒打。與父親的第一次交鋒，我雖然是弱者，但我最終沒有向他投降，確切地說，我與父親的第一次交鋒并沒有決出勝負，我們只是打成了一個平手。

十多年后，我與父親發生了第二次沖突。那時，我在高中讀書，學習成績出類拔萃，老師和同學們都一致預言，在我那一屆若有一個能考上大學，必定是我。考上大學，是父親為我指定的路，可我自己心里根本沒把上大學當回事，我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父親看我學習那么好，上大學是那么有希望，他肯定在心里以勝利者的姿態無數次地竊喜過。

有一天在飯桌上，父親三杯燒酒下肚，有了些幸福的酒意，他似乎忘了我們之間這些年一直存在的敵意，大有與我“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聽說你書念得好，是塊念大學的料。我是個睜眼瞎，大道理不懂，小道理還是懂的，考上大學就有了個鐵飯碗，你還要加把勁才好。”

我知道這是父親想用懷柔的辦法，讓我往他預設的路上走，從而收到不戰而勝的奇效。我并不接他的話茬兒，只在心里暗笑他的一廂情愿。

見我不說話，父親以為我默認了，又暢快地喝了一杯酒。

“大，我并不想考大學”我冷不丁地說。

“你說什么?”父親的聲音高了八度：“不想考大學?不考大學你念個什么書，還不如趁早回來種地算了。”

“念書就非要考大學嗎?”我的聲音一點都不讓父親：“我念書是為了當作家。”

“坐家，什么坐家?你念十幾年書，就是為了坐在家里?你坐在家里誰養活你?”父親已經開始咆哮。

“是作家，不是坐家!作家就是寫書的人，說了你也不懂。”我有點不耐煩。

“放著好好的大學你不考，偏偏要當什么寫書的，寫書你能寫出鐵飯碗?”父親臉色氣得鐵青，端酒杯的手打著顫。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想我考個大學給你看，我恐怕辦不到。”甩下這句話我就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父親攆出大門，在我的背后喊：“你要是不考個大學回來，就別再進這個門!”聲音有些顫抖。

我最終沒有為父親考大學。我與父親第二次交鋒，表面上看，是我取得了小勝，實際上只是打了個平手，因為，在日后的歲月中，我為這次小勝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

在這之后的十多年里，我與父親很少見面，但我們之間心靈上的戰爭一直沒有停止。父親總是對我放棄考大學這件事耿耿于懷，而我也從未停止過對作家夢的孜孜以求。正因為如此，我與父親便不可避免地有了第三次面對面的交鋒。

那是四年前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帶著自己剛剛出版、依舊散發著油墨芳香的散文集，和才發下不久的省作家協會會員證，興沖沖地回家見父親，我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向父親證明，我當初的選擇沒有錯。

當我將自己的所謂成果展示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并沒有像我想像中的那樣，承認自己是失敗的一方。

顯然已經有些老態的父親，并沒有向他的兒子示弱：“人家把你當一個作家了，我不希罕。要是你當初上了大學，說不定你早就是作家了。你這些年沒有個正兒八經的飯碗，生活都難，還要拚了命地去寫，你說你這個作家當的多辛苦!再說了，你現在當作家了，當的還不是一個泥飯碗的作家。沒上大學，你再有本事我都不承認你。”

父親讓我無話可說，這一次的交鋒又讓我們父子無法決出勝負。

其實，在與父親的一次又一次交鋒中，每一次都已經有了明顯的結局，父親是永遠的勝利者，只是我的天生叛逆的性格，不愿意承認而已。

童年時的交鋒，父親以一個農民最古樸最極端的方式，向我展示了一種愛，學生時代的交鋒，父親意在點一盞期望的燈，為我照亮一條通向成功的坦途，用的也是他極端農民的方式。四年前的那場交鋒，面對小有成就的兒子，父親的內心充滿了一種激動和驕傲，但卻不露聲色，依舊用的是一種極端農民的方式，給兒子一個當頭棒喝，使他不敢在已有的成就里沉迷。

父親，在我與你進行了幾十年的戰爭中，你一開始就是勝利者，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用另一種形式向我表達了你深沉博大的父愛。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與你和解，又總是一次次地錯過了機會。惟有時時在心中祝福你安康，我相信你一定會給我這樣一個機會。

一年前的一天，你竟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忽然倒下，待我趕到你身邊時，你竟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再也沒有睜開過一次眼睛。

父親，你是不想給我一次與你和解的機會嗎，早知這樣，我應該與你一直戰斗下去，若是戰爭依然繼續，或許你就不會這樣一聲不吭地獨自西去了。

行走的泥土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親歷一個人的死亡，那個人是我年邁的祖母。當祖母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全家人悲聲一片。惟一沒有哭的人是我，不是我心硬，而是籠罩在祖母身上的“死亡”氣息，猛然震懾了我，令我一時間不知所措。仿佛就在昨天，祖母還在給她的兒孫們說故事呢，為我們這個大家族，操著沒完沒了的心思。而眼下，她沉默得就像大地，對我們家發生的一切，是那么無動于衷，對親人們，竟可以做到不聞不問了。從那一天起，我發現“死亡”就是一個人，永久的回歸到自己的個體生命里，一切個體生命之外的東西，都從此被漠視。他一生中認為放不下的東西，其實都是可以放下的。

二十年后，因為祖母墳墓所在的那塊山地被公家征用，我們只好將祖母遷葬到另一處山地。那天，是個陰冷的日子，山地上的風吹得有些刺骨。父親領著小叔、二叔家的長子和我，來到祖母的墳前。我們都一臉肅穆地注視著請來的兩個土工，看著他們起墳。我不知道長眠地下已二十年的祖母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她的軀體還完好無損嗎?她慈祥的容貌還在嗎?挖到兩米多深居然還沒有見到祖母的棺木，父親有些著急，就一遍又一遍地問土工：棺木還完好嗎?土工一鍬一鍬地往墳外拋著黃土：說不好，怕是朽了。結果是不僅棺木朽了，祖母的仙骨也枯散了。我們都和父親一樣，內心里不免好一陣悲傷。在另一處山地葬下祖母之后，望著新壘起的一堆黃土，我忽然想：祖母的靈魂永遠與我們同在，而祖母的軀體或許本就來自泥土，她活著的時候，是泥土活著，她死了，是向泥土的回歸。不僅我的祖母如此，天下人莫不如此。只不過，人是行走的泥土，泥土是躺著的人。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