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缺欠和追求

如今人們常說的散文，多指詩歌和小說之外的一種自由性較大的文體。它除了指純文學意義上的散文外，起碼還包括隨筆、小品文等品種。正因為散文包羅的范圍很廣，創作情況相當復雜，我以為從發表散文的陣地(媒體)人手，談談目前散文的缺欠和追求，或許是一條簡便而別具意義的途徑。

概括說來，發表散文的陣地大致可分四類：一是專業性文學雜志和專業性散文報刊，二是各種報紙及商業化雜志上名目繁多的副刊，三是嚴肅思想文化類雜志上的有關欄目，四是發展迅猛的新興媒體網絡。

第一類載體，專業性文學雜志和專業性散文報刊上的作品，從文學性來看，大多優于其他載體上發表的文章。但是，一篇好的散文決不僅僅取決于文學技巧的高低，它更需要深刻的思想和誠摯的情感。專業性文學雜志和散文報刊上的篇什，當然不乏思想、情感和文字俱佳的優秀之作，但多數是不過爾爾的花拳繡腿。一路如六朝金粉，五代綺羅，胭脂蘭麝，七寶玲瓏，充滿自珍自賞的象牙塔氣息。另一路仿佛高人隱士，頗有魏晉遺風，談吃、談喝、談酒、談茶、談域外風情、談童年回憶、談友朋相處、談賞玩古董，溫文爾雅，平和沖淡，大有紳士風度。這類有意或無意炫耀貴族氣派的文章，最大失誤就在于認為散文即是“美文”。這類文章與其說是為廣大讀者而作，不如說是為滿足作者的虛榮心和發表欲而寫，讀者對它們敬而遠之，甚至視若無睹，自在情理之中。

第二類載體，各種商業化報紙和雜志由于講究發行量，必須以滿足讀者口味為自己生存的前提。于是，其副刊上登載的散文，頗似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既要吸引人，又要讓人看得開心高興，如能贏得讀者感慨和共鳴自然更好。這就決定了此類副刊上的文章多半自然親切，富有生活意趣，與時尚同調，常以花哨新巧、輕松幽默受到寵愛。這類散文數量巨大，它們雖然帶有商業化色彩，但對于推動散文的創作和傳播卻有較大貢獻。一般讀者對于散文的了解及由此所養成的文學趣味，大半來自這種“報章文學”，或者說“晚報文體”。這類商業化報刊由于出版頻率快，用稿量大，每個副刊編輯都有一些固定作者。這些作者有的以此為經常性副業，有的則專以制造這種散文為主業。筆者就曾見識過一位作者同時為五家晚報開專欄，其散文隨筆創作簡直如機械化生產。面對這種“批發”出來的文章，不禁讓人懷疑其中究竟有多少真情實感?我們都覺得趙本山幽默好玩，但誰了解他的真實想法?倪萍的眼淚打動過許多人，誰又知道那是她的真情流露還是在演戲?在這個意義上，各種商業化報刊上的散文作者，或多或少扮演了消費時代為大眾服務的文學俳優的角色。俳優固然可以成為名家，但畢竟難人一流。更何況這類文章有不少充溢著小市民的庸俗氣息呢。

第三類載體，嚴肅思想文化類雜志上的作品，時下多被稱為思想散文、學者散文、學術隨筆、文化隨筆等等。這類文章一般有足夠的知識含量、較深入的思考，有的還有充沛的情感和鮮明的個性，是我們時代生活的重要精神風標。這些文章中的優秀作品，豐富了中國文化人的精神生活，對引導文壇風氣發揮了不可小視的作用。不過，這類文章也有一些毛病，如賣弄知識和學術，或過猶不及而掉書袋，或販賣常識而讓人厭倦；如多談文史舊事，低斟淺酌敷衍成篇，缺乏與現實的聯系，離民眾生活過遠；如語言平淡，敘述枯燥，文體更接近學術論文而不是散文，令讀者望而生畏等等。近年發表和出版的許許多多思想散文、學術隨筆，都讓人從字里行間看出學者不甘書齋寂寞，尋求十字街頭熱鬧的浮躁心態。其結果，不僅耽誤了自己的學術發展，而且無助于散文創作水準的提升。在多數情況下，做學問與寫散文畢竟是兩碼事兒，有學問的人并不一定就能寫好散文。

第四類載體，網絡上的文章，最鮮活自由，最少限制約束。網絡散文一般不是由社會分工和角色定位十分明確的“作家”或“文人”完成的，它的作者多是鐘情于網上漫游的網民。有的網上作品甚至沒有確定的作者，它們可以是某個匿名或化名“網蟲”的率性而為，也可能是由彼此互不相識偽網上沖浪者“你一言我一語”共同創作的成果，并且它們的發表沒有任何編輯把關，不須任何人審查修改。這種創作動機的超功利性、創作心態的自由性、創作身份的平民性和發表作品的自主性，使網絡散文成為大眾(尤其是青年)能夠廣泛參與的、真正張揚自我的藝術園地。網絡散文當然良莠不齊，其中甚至還有網上垃圾，但確有一些優秀作品也是不可否認的。這只要從權威的《散文選刊》和《散文·海外版》多次選載“榕樹下網站”上的文章就可見一斑。從總體看，網上作品思維活躍，多有新意，且語言活潑幽默，即便一些在結構或敘述上明顯稚嫩的作品，往往也洋溢著青春的靈氣和才氣。這里所說的網絡散文，無疑是指在網上首發的原創作品，那種在紙質媒體上發表后再上網的文章，顯然不能算真正的網絡散文。

以上所談，只是大體而言。從中可以看出，不同類型載體，也可說不同寫作群體創作和發表的散文，常常各有特點。專業性文學及散文期刊上的作品，多為專業作家或期望成為作家者所寫，一般結構和文字都較為講究，也時有奇思妙想，但由于以寫作為職業或希望以寫作為職業，有時動筆并非“情動于衷而形于外”，而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曲未必高而和者寡是常見現象。商業性報紙和雜志副刊上的文章，作者最為龐雜，從作家到文學青年、從公務員到打工妹，各種愛好舞文弄墨的人，都可以捉刀操觚。這類文章雖然總體上貼近生活，親切有味，但多數流于世態表象，失之瑣碎、絮叨、淺薄、平庸，有的甚至明顯帶有脂粉氣和銅臭味。嚴肅思想文化類雜志上的思想散文和學術隨筆等，雖有足夠的知識含量和文化信息，但往往或冬烘氣重而離現實過遠，或貌似新銳而實為陳詞濫調。網絡散文的作者隊伍絕大多數為青年學子，并且專業是自然科學者占有相當數量。他們的作品觀念新潮，思維活躍，筆下無羈絆，發表白作主，可謂真正享有充分精神自由的創作，但也存在著精心營構不夠，寫得過于隨意匆忙的弊端。理想的狀態，當然是不同寫作群體(不同類型載體)發表的散文能夠互取其長，互避其短。可在多數情況下，這一點很難做到。處于某一寫作群體的作者，多半有其長也就存其短，而去其短則往往影響到其長處的發揮。只有少數杰出者能跳出自身局限的窠臼，自拔于流俗而彰顯大家風范。

散文是文學諸文體中最具私人化和最見作者個性的文體。小說主要是編古往今來的故事，作者躲在人物和情節背后不易見其真面目；詩歌雖然最易直抒胸臆，但有簡約含蓄和韻律節奏等打掩護，作者真相常常猶抱琵琶半遮面；而散文則難以掩飾，作者仿佛徑自走來，與你面對面地絮談，直吐心曲，其性情和見識不說暴露無遺，起碼也是了然于目前。因此，散文的質地與人的質地密切相關。我們追求好的散文，首先應該追求人生修煉，性情、胸襟、見識及文字功力修煉到家了，文章才能寫得好。這里說的性情、胸襟、見識，表面看來不易把握，實際上通過文章的選材和描寫，通過字里行間閃爍的情感體驗的深度、生命感悟的幽微、生活評述的洞見等等，乃會十分清晰地表現出來。散文的真諦，關鍵在對人生要有獨特的感悟和思考。沒有屬于自己的人生感悟和思考，千萬別率爾動筆。我十分欣賞著名女作家張潔的一句話：“小說可以天天寫，但散文不，往往好幾年才能‘等’來一篇好的”。人生是一道大難題，一輩子能理得清多少個“結”?你不可能每天都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新感悟和新發現，因而也不該天天寫散文。如要硬寫，那只能是無病呻吟或東拼西湊，只能增加散文的數量，而不能提升散文的內在質量。有了自己獨特的人生感悟和思考才提筆為文，這本身也是性情、胸襟、見識修煉到一定程度的體現。

當然，凡事總難免有一定之規，寫文章，也得講究章法。盡管散文是最自由的一種文體，它不講韻律，無需對偶，不在意是否刻意求工，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規矩。“形散神不散”是許多散文家推崇的規矩之一；而注重形象生動淋漓盡致地表現描寫對象，也是許多散文家孜孜以求的目標。不過，古人也說過“文無定法，神而明之”；還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流的散文，從來不會按照已有的框框去安頓自己的文字，而是在娓娓道來中隨物賦形地獲得結構，在或輕松或凝重的敘說中意到筆隨地表達意蘊，仿佛確有神助或妙手安排。這“神助”和“妙手”并不像有些人所認為的那樣，主要指文字表達技巧的高妙。其實，文字表達技巧遠在其次，更主要更本質的還是人生修煉，各方面修煉到家了，對人生、對社會、對文學有了透徹的感悟和深刻的洞見，下筆為文自會出類拔萃。因此，對散文的追求更重要的在于對人生的追求，散文追求不過是人生追求的結晶而已。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