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逵的文學品格

在臺灣新文學史上，楊逵是引人矚目的一位經典作家。他雖然作品不算多，卻被兩岸文壇所深刻記憶，猶如一顆不落的星辰，始終閃爍在中國文學的蒼穹。與楊逵同時代的臺灣作家王詩瑯這樣評價：“縱觀整部臺灣新文學運動史，迄今為止，單以影響力及掀起波浪之大來說，他或者應首屈一指的。”“他為何具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掀起那么大的巨浪，成為眾所注視的作家呢？問題很簡單，那就是他的生涯，他的作品性格，在時代意義上，都是具有代表性的。”^①

如果說楊逵的坎坷生涯眾所周知，那么他的作品又是怎樣的一種性格？本文試圖就此一問題進行分析探討。

1932年，楊逵完成第一篇小說《送報夫》，連載于《臺灣新民報》。但刊出一半后即被禁。直到1934年，東京的左翼文藝刊物《文學評論》征稿，楊逵寄去《送報夫》，得以全文發表并獲二等獎。但作品在臺灣仍被禁止出售。《送報夫》既是楊逵的小說處女作，又是其成名作和代表作。因此，小說所表現的思想內容和風格特征應足以說明作者的文學精神與美學理想。

《送報夫》描寫第一人稱主人公的父親因抗拒日本制糖公司強買土地，被警察毒打折磨致死。獨自帶著四個年幼孩子的母親也病倒了。為了尋找活路，主人公赴日本東京，想邊打工邊讀書。幾經奔波才找到了一份送報的工作。然而這份工作其實是派報所老板設下的騙局。送報夫并不缺員，老板讓新招募的人員去尋找訂戶，然后借口完不成任務把人趕走，從而克扣應聘者工錢和侵吞其保證金。被老板趕出派報所的主人公在饑餓線上掙扎之際，又接到了年幼的一妹一弟死亡和母親病苦無望上吊自殺的噩耗。受到巨大打擊而瀕臨崩潰的主人公得到了日本進步青年朋友田中和伊藤的幫助。伊藤啟發并組織派報所的送報夫們舉行罷工，派報所老板被迫答應了送報夫們的合理要求。小說的最后，主人公登上輪船離開日本，準備回臺灣開展民眾運動……

《送報夫》的主人公從一個追求個人出路的臺灣農民之子，最終覺醒成長為一個以喚起民眾改造社會為己任的進步青年。作者在作品中揭示了兩種思想內涵：民族意識與階級意識。主人公的哥哥當了巡查補（警察），仗著日本人的勢力欺負鄉親，母親知道后毅然與其斷絕母子關系；主人公則從自己一家和故鄉農民們的悲慘遭遇中體會到了日本殖民統治者的殘酷暴戾，“以為一切的日本人都是壞人，一直恨著他們”，一種樸素的民族主義意識占據了他的內心。到東京后，這種樸素的民族意識發生了一些變化，因為“我所接觸過的那些人，除了派報所的老板，好人竟是多得很”。尤其是跟田中、伊藤的交往，使他懂得了另外一種道理，如同伊藤所說的：“日本的工人也反對日本政府壓迫臺灣人、糟蹋臺灣人。使臺灣人吃苦的是那些有特權的人，就像騙了你的保證金之后又把你趕出來的那個派報所老板一樣的人。到臺灣去的日本人，多數就是這一類的人。他們不僅對于你們臺灣人如此，就是在日本內地，也就是叫我們吃苦頭的人呢……總之，在現在世界上，這類的人都想占人家的便宜，靠別人的勞力來發財，甚至用欺騙的手段置別人于死地也不顧的。他們為了要掠奪得順手，所以還用各種手段來壓迫我們，來限制我們的自由……”在伊藤的引導下，主人公的頭腦里滋長出一種階級意識。階級覺悟使他很快能舉一反三：“家鄉的鄉長雖然是一個臺灣人，我的哥哥也是臺灣人，可是，為了個人的利益，他們便依附了他們（日本殖民統治者），做了他的走狗來欺騙、壓迫鄉人，叫我們吃了如此的苦頭。”

《送報夫》在小說技巧上也頗為講究。作者避免平鋪直陳，而是在一個順敘結構中隱含著一個倒敘結構。主人公的父親遭受日本殖民者迫害本是故事的起因，但作者直到小說敘事推進了一半后才交待此一緣起。同時，注意細節刻畫。如對送報夫的勞動量和老板所列賬單的詳細描寫，既加強了小說的藝術真實性，也調節著小說的敘述流的速度和節奏。作者還將自己對生活的樂觀堅強的態度傾注于作品之中，小說描寫了主人公一家的命運悲劇和臺灣、日本社會現實的黑暗，但貫穿于作品中的主旋律卻是昂揚的，透現著某種自信和開朗的情緒。小說的主人公沒有被家庭巨大的不幸所擊倒，而是從不幸中激發出了一種革命的激情和信念。小說結局使用了一系列抒情的句子、段落和語氣：“誰說工人沒有志氣？/誰說工人沒有力量？/誰說工人一定就要過著豬都不如的生活？”“我滿懷著信心，從巨輪“蓬萊”號的甲板凝視著臺灣的春天———這寶島，在日本帝國主義的統治之下，表面雖然裝得富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到惡臭逼人的血膿的迸流！”

《送報夫》所凸現的民族意識、階級意識的思想主題和剛健豪放的審美意韻，并不是偶然的因素，而是楊逵對社會和人生深刻認識與思考的結果，是他所著力追求和展現的精神境界與藝術理想。他在《送報夫》之后的創作，一直沿著這一思想和審美的軌跡演進發展。如小說《鵝媽媽出嫁》刻畫了日據時期一個以勒索盤剝為能事的醫院院長的貪婪嘴臉，揭示了有錢階層與窮苦大眾的道德鴻溝；《無醫村》寫一個無錢看病的窮人家庭的慘狀；《模范村》描繪日據時期一個“模范村”的貧富分化的情景，諷刺和抨擊了與日本警察相勾結壓榨村民的地主阮固，并塑造了阮固的兒子阮新民反日和同情窮人的叛逆形象，以及走出渾噩狀態、組織青年閱讀進步報刊的鄉村知識分子陳文治的覺醒形象；《春光關不住》借一棵從水泥塊底下生長出來的玫瑰花的意象，象征性地表現了在日本殖民統治的苦難中頑強生存的臺灣人民的堅韌品格。這篇作品還寫出了作者對臺灣和祖國大陸抗日英雄和革命志士的景仰之情。《首陽園雜記》、《園丁日記》、《泥娃娃》、《太太帶來了好消息》、《才八十五歲的女人》、《冰山底下過活七十年》等散文，也充滿著不妥協的斗爭精神和樂觀情緒。這些作品所表現的民族意識更強烈，階級意識更鮮明，生命意志更堅強，理想信念更堅定。

一個作家世界觀與美學觀的形成總是與其人生經驗相關聯，而個人的命運又與時代的風云、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糾纏。這一命題在楊逵的人生道路和文學創作中同樣得到了印證。1924年，19歲的楊逵東渡日本，通過檢定考試，進入東京日本大學文學藝術科夜間部攻讀文學。據楊逵自述，他去國離鄉有兩個原因，一是躲避長輩強迫的婚姻，二是“找尋思想上的出路”。20世紀一二十年代的東京，是風云際會之地，是亞洲政治、經濟、文化和思想等信息匯集和交流的中心。中國國內的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和俄國的十月革命，美國威爾遜提出的民族自決原則，鼓舞著來自海峽兩岸的中國青年留學生。標志著臺灣新文化運動的開端的“新民會”，即于1920年1月在東京成立。各種新文化、新思潮的互相激蕩，使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得風氣之先，反帝反封建、科學民主和民族解放成為這一代中國大陸和臺灣留日學生的思想追求。在留日期間，因家中貧困不能常寄錢來，他四處打零工維持生活，先后做過電工、水泥工和送報夫等。出入于底層社會，使他的思想感情貼近勞苦大眾。他組織“文化研究會”、“演劇研究會”，參加勞工運動和政治運動。1927年，楊逵參加留日朝鮮學生的愛國活動，第一次被捕，幾天后獲釋。同年，楊逵應臺灣文化協會和臺灣農民組合的召喚返回臺島，曾先后擔任文化協會中央委員會議長和農民組合中央常務委員。這兩個具有濃厚反日色彩的政治組織及其活動使楊逵被日本當局逮捕多達十幾次。由于殖民當局對抗日團體的鎮壓加劇，楊逵的政治活動生涯暫告段落，文學生涯則接著開始。而他的文學創作是其政治理想和信念的承續和再現。《送報夫》即取材于作者的親身經歷，其他作品也不是輕靈的文字游戲，而是托舉著嚴肅和沉重的思想主題。楊逵在赴日之前，曾耳聞目睹日軍對臺灣抗日民眾的殘酷鎮壓，并因看到一本誣蔑臺灣抗日義士的書而悟出殖民者在偽造歷史，而認為“臺灣人有重寫歷史的責任”，“決心走上歷史與文學之路”。留日后，隨著信息的通暢，祖國大陸的局勢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也吸引著楊逵的關心并對其政治思想的形成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說：“我也注意到中國時局的發展，對孫中山先生及三民主義的理想十分佩服。”楊逵后來雖然從政治活動家轉向文學創作，但他的政治理想并沒有隨之改變，他說：“我理想中的作品是反抗貴族奴役，宣傳民族主義的文章。”在以文學名世多年后，他還說：“我認為文章應該排除虛幻、頹廢，而是啟發面對現實，作生活感情與思想動向的具體描述。無病呻吟、空思夢想和歌功頌德拍馬屁的文字都沒有存在的價值。” ^② 楊逵的文學創作，正是自己這些思想主張的具體實踐。

楊逵的民族意識還體現于他對自己作品的修改和對中文的學習。楊逵對他寫于日據時期的一些作品，在臺灣光復后進行了修訂。這種修訂是因為自己當時“無法暢所欲言” ^③。在語言問題上，他這樣說過：“我早期曾以日文著作。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當然想用自己國家的文字寫作，但我自幼便一直接受日文教育，根本沒有中文的基礎。” ^④ 盡管如此，臺灣光復后，已年逾不惑的楊逵還是中止了日文寫作，從頭認真學習中文。楊逵的散文《我的小先生》，即是記敘他夫婦倆向七歲的女兒學習中文的趣事。對曾給他帶來了文學聲譽的《送報夫》的日文原著，他也毅然拋棄，而采用胡風的漢譯作為這篇小說的定本。因為日語是殖民者的語言，是日本殖民者在精神上和文化上壓迫臺灣人民的一種印痕和標記。如同米歇爾·福柯（Foucault Michel）所說，言語能“把沖突和統治體系語詞化”，在此意義上，言語“是人類斗爭的真正目的”。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的楊逵深感被迫操持殖民者語言的屈辱，也深刻認識到光復后學習和運用祖國語言的重要意義，所以不僅向讀者推薦胡風的《送報夫》中譯文，而且還自己翻譯了一些日據時期的作品出版。

楊逵濃烈的民族意識和民族精神，使他成為不少臺灣進步作家心目中的榜樣和精神上的激勵。臺灣作家吳濁流在其自傳體長篇小說《臺灣連翹》中，就將曾在日本殖民者為“去中國化”而推行的“皇民化運動”中某些臺灣文人的表現作為對比，凸現和頌贊了楊逵的錚錚鐵骨。吳濁流是這樣寫的：“這期間，臺灣人里的皇民少年、皇民文學家、皇民文士紛紛出籠，連篇累牘地在制造皇民文學。從日本內地也來了一位左翼作家林房雄，摘下紅帽子，高唱大東亞共榮圈，聲嘶力竭地鼓吹戰爭文學。軍方也對此如響斯應，動員了作家們，讓他們去參觀民眾的奉公作業、軍需工廠，要他們寫出“滅私奉公”的實績，鼓舞士氣。皇民少年和皇民作家不用說成了軍部的工具大寫特寫，連過去比較地有民族意識的作家，竟也隨著軍方的口哨，被拆下了骨骼，成了軟體動物。在這可悲可嘆的狀況里，只有一個楊逵毅然不屈。”

值得指出的是，楊逵的民族意識并不是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而是一種與階級意識相聯系的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開闊思維。依據馬克思主義學說，民族斗爭實質上是階級斗爭，“統治階級只有靠民族斗爭和民族矛盾才能繼續執掌政權和剝削從事生產勞動的人民群眾” ^⑤；而階級利益起著更為核心的作用，“所有這些民族糾紛只是在大封建主和大資本家統治時期才有的，民族糾紛只是為永遠保持這種統治服務的” ^⑥；“全世界的無產者卻有共同的利益，有共同的敵人，面臨著同樣的斗爭；所有的無產者生來就沒有民族的偏見……只有無產者才能夠消滅各民族的隔離狀態，只有覺悟的無產階級才能建立各民族的兄弟友愛。” ^⑦ 有臺灣學者認為，“楊逵在日本留學時，受社會主義影響最深。他從日本回來后，直接從事民族運動，他認為文學的思想帶動性才是最正確的創作目標” ^⑧ 。的確，楊逵的文學創作反映了某種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體現了某種階級分析的觀點和社會主義的理想。《送報夫》的主人公最終接受了以階級分析的方法看待和解決社會問題與民族問題的世界觀，作品正是表現了各民族的工人階級具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敵人，各民族的工人階級團結抗爭就會勝利的信念。另一方面，在《鵝媽媽出嫁》《模范村》《水牛》等作品中，楊逵還刻畫了勇于背叛自己出身的統治階級而站到勞苦民眾立場的知識分子形象，流露出他對臺灣知識分子所寄予的希望。

楊逵在臺灣光復后撰寫和發表的一系列文論，也是同時立足于民族和人民的立場上。楊逵在《臺灣文學問答》一文中指出：“臺灣是中國的一省，沒有對立。臺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環，當然不能對立。存在的只是一條未填完的溝。”而那種將臺灣文學與中國文學相對立的“臺灣的托管派或是日本派、美國派”所生產的文學，是“奴才文學”。他也指出，臺灣與中國大陸、臺灣文學與中國文學之間存在的那條未填完的溝，“現在卻被不肖的貪官污吏與奸商搞得愈深了” ^⑨。在《人民的作家》一文中，他提出“人民的作家應該是人民的一員，要靠自己的血汗和人民生活在一起”，“要堅定這個立場，堅定保有這樣的生活態度，才能夠認識人民的生活感情思想動向，有這確切的認識也才能夠把人民的生活感情思想動向真真實實地表現出來” ^⑩ 。這種對作家的人民立場和文學的人民性的強調，實際上也是對文學的階級性的一種張揚。楊逵對演唱大陸解放區歌曲的臺大麥浪歌詠隊的熱心支持，以及后來起草《和平宣言》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判刑12年，正是他的民族意識和階級意識的一種必然延伸及結果。

在世界上還劃分有國界和不同民族，在同一民族內部仍然存在經濟關系所形成的階級的人類歷史發展階段，民族與階級問題就是一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的社會存在。對一個民族而言，維護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建立和保持民族自信心，是該民族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前提。而在一個民族內部，不同階級則具有不同的利益。筆者認為，并非任何階級矛盾在任何時期都會演化為階級沖突和階級斗爭，但只有正視階級的存在和階級利益的差異，一個人才能清醒地認識社會和認識自己，才能對復雜的歷史和現實進行理性的思考并付諸行動。因此，楊逵文學作品所寓含的強烈的民族意識和鮮明的階級意識并非一種過時的文學品格，相反，它在今天更具現實意義。尤其在當前的臺灣，民族和國家認同危機日趨加深，分離主義意識形態被粉飾為所有人的利益表述，而階級利益的差異則被刻意模糊和掩蓋，因此楊逵的思想鋒芒與文學品格對臺灣的廣大民眾來說，更顯得像是一盞明燈，它刺破沉沉籠罩著寶島的迷霧陰霾，映照出一條前行的路。

【注釋】

① 王詩瑯：《好漢剖腹來相見》，轉引自趙遐秋：《春光永遠關不住》。趙遐秋主編：《臺灣鄉土文學八大家》，５９、６０頁。北京臺海出版社１９９９年１１月版。

②④ 楊逵：《坎坷與燦爛的回顧》，轉引自莊明萱、闕豐齡、黃重添選編：《臺灣作家創作談》，第１—５頁，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１９８５年５月版。

③ 呂正惠、趙遐秋主編：《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１３０頁，北京昆侖出版社２００２年１月版。

⑤ 馬克思：《致〈人民國家報〉編輯部》（１８７１年３月２３日），轉引自高哲、溫元著、賈建梅主編：《馬克思恩格斯要論精選》，１６１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２００１年８月版。

⑥ 恩格斯：《五一節致捷克同志們》（１８９３年４月８日）。轉引同上，１６２頁。

⑦ 恩格斯：《在倫敦舉行的各民族人民慶祝大會》（１８４５年底）。轉引同上，１６２頁。

⑧ 葉石濤：《臺灣新文藝誕生之背景》，轉引自陳均：《首陽園中放異彩》。趙遐秋主編：《臺灣鄉土文學八大家》，６６、６７頁。

⑨⑩ 轉引自呂正惠、趙遐秋主編：《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１５０、１５１、１６０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