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門的啟示

今年5月上旬，蜚聲國際的臺灣云門舞集將現代舞作《水月》帶到廣州，素來仰慕者如我輩豈能錯過。

開演前，觀眾已聽到了林懷民先生的幕后道白——看來，這位編舞大師很樂意充當每場演出的報幕員。林先生說：“各位觀眾，如果發現身邊有使用錄影器材和閃光燈的，請溫柔婉轉地提示他，遵守劇場的規則。”會念出“溫柔婉轉”這四個字，當時我們便確認，定是林先生親自在報幕、司儀，后來證實果然不錯。

《水月》演畢，舞者在如潮掌聲中，再三來臺前鞠躬致謝。此時，身著禮服的林懷民先生，敏捷地從幕后走至臺左側，以類似佛教里供養菩薩的禮儀，向舞者們折腰，合掌，下跪。而舞者們亦微微頷首回敬。

這幕舞劇，在演出前，已經開演了，而演出后，仍有優美的表現。一種謙和、沖淡、優雅、潔凈的精神，從藝術家們的細微言動中，如月影入水，溫柔地倒映進了觀者的心境。

據說，10年前，云門舞集曾在臺灣進行一場有8萬觀眾的戶外演出，散場后，遍地不留一片紙屑。可以相信這樣的記錄：偉大的藝術也能產生偉大的觀眾。

“我一向不懂現代舞，然而，這是很可以欣賞的一出—一”同伴說。

是的，短短70分鐘里，有很多愉悅的聯想。或許，這是晉代書圣流暢的一筆；或許，那是太極云手；或許，這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的唐詩；然而，或許，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人偶爾在夜歸路上，仰首視及輕云飛渡，皓月當空。

而讓我們更欽佩的，它明明是一場現代舞，明明仿佛意欲申說東方古典詩歌的意象，但它不是輕薄的，也不是負重的，不是乖張散亂的，亦未陷于陳腐的套路。所謂傳統，所謂現代，在此互為體用，交融互攝。

這決不是賣弄古老的文明遺產，也不是吃力地調動觀者的詩詞記憶。編舞者并未刻意暗示我們懷念某段古典，他只是借著手勢、足步、聲響、光線，將我們重新攜回詩歌誕生的現場，讓觀者沉浸于種種明暗不定、聲色流動、心境交徹之美——而詩句是什么，其實已并不重要。

是的，如果“經典即人性”，那么，我們應可釋然于現代與傳統之間的“轉換危機”，我們大可不必擔心，東方是否永遠成為西方的“他者”，永遠“被看”；因為，傳統和現代，其實擁有同一輪月亮，而對月光的流連與忘情，大可以使我們忘懷“今古”與“東西”。

林懷民先生的舞作，還有《寒食》、《薪傳》、《射日》、《九歌》……雖大都借中國的古典意象來命名，然而不妨礙其作品呈現著清新剛健的現代氣息。

這使我們想到，偉大的現代精神，其特質并非在于炫耀新貨(當然更不是販賣舊物)，而是重新照亮那些對于每個人都彌足珍貴的詩意、歡情與記憶——云門舞集，它的命名來自于上古時代與黃帝相關的傳說，而它的存在，卻不妨是“亦傳統亦現代”。那些靈動的舞姿，已使豐沛的古典和壯闊的現代，在一個小小的觀想空間，默契無間并相互照耀。

去年，林懷民一手創辦的云門舞集在臺灣誕生30年之際，《天下》雜志稱之為向全世界“行銷臺灣”的文化奇跡創造者。

31年來，云門舞集呈獻了近150個舞作，在歐美亞澳各洲200多個舞臺上，公演了1000多場，系當今國際藝術節重要常客，堪稱華人文化的驕傲。文化評論家龍應臺女士稱“云門舞集讓世界發現了中國舊傳統最活潑的現代化詮釋”。林懷民本人則已被國際舞蹈訐論界公認為20世紀的編舞大師。

而對于祖國大陸來說，臺灣成功“行銷”來的藝文精品，何止林懷民的云門，名單還可以列出長長一串——白先勇的小說，余光中的詩歌，侯孝賢的電影，賴聲川的話劇，蔡志忠、幾米的漫畫、羅大佑的歌曲……多年來，這么多滋養心靈耳目的藝術精品，原創于臺灣，我們焉能不感慨東南寶島的人杰地靈，并對此土此民深致謝意?

雖然兩岸尚未統一，然而“一個中國”最深厚的根據正在于此——盈盈一水間，彼此有著愛意，有著敬慕，有歷史命運的共同擔當，有文化氣脈的感通。這樣的情意一目種下，并且細細培育深耕，則民族的凝聚將不為任何外力所搖撼與中傷。彼岸著名評論家南方朔稱“鄧麗君的流行歌曲已統一兩岸20年了”，雖是自其淺者言之，但也道出人心之直觀。

政治學基本原理告訴我們，一個民族的凝聚，不僅僅是靠政府、法律、軍事的強制，更是靠著道德、藝術、文化的柔性力量的維系，這種力量使人民充分感知，所屬之地如此偉大，足以珍愛和自豪；人民可以通過對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實現優美、豐富的人生。

所以，有生命力的民族精神必定是高格凋的，它誠實地面對歷史，仁厚地對待人民，并勇敢浪漫地前瞻未來。至于推進民族情感，藝術的力量則要遠勝于政治。溫柔、知禮、感恩——誰說它們不是更強大的征服人心與統一國家的力量?

天開“云門”，島涵“水月”。今夜，我們不會羞于說出對那一方水土的情感。

一個偉大、文明的中國，正待兩岸人民智慧與想象力的共同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