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1日,江蘇農民沈建英終于拿到了最后一筆賠償款。談及4年前的那場“天災”和一度被炒得沸沸揚揚的官司,她不禁黯然淚下……
2000年3月,沈建英和丈夫開船去常州賣咸菜,交了停靠費后,船就泊在了常州青龍港。岸邊有一排20多米高的白楊樹,早就枯死了好幾棵,在風中搖搖欲墜。但看著沿岸大大小小、泊成一排的船只,沈建英夫婦根本想不到災難即將降臨。3月27日下午1時左右,夫妻倆正分別在船頭船尾收拾咸菜,忽然,丈夫錢建華聽到身后傳來“咔嚓”聲,猛回頭看到路邊一株枯死的白楊樹正向他們的船砸下來。“不好!快閃開!快……”錢建華一邊大喊,一邊本能地閃到一邊。哪知,他的話音未落,這株直徑50多公分、高20多米的白楊已狠狠擊中沈建英的后背,她叫都沒叫一聲就被粗大的枯樹壓倒在船頭并當場昏迷。錢建華急忙喊來鄰船上的人,將妻子送往就近的醫院。經醫院全力救治,沈建英雖脫離了危險,但卻落下了終身殘疾——高位截癱,生活再也不能自理了。
眼看著妻子變成連屎尿都無法控制的“活死人”,錢建華不敢想像,原本就只是靠賣咸菜勉強維持生計的一家人如何負擔這巨額的醫藥費,又該如何讓年逾七旬的雙親、9歲的小兒子接受這殘酷的現實。
有位懂法律的朋友為錢建華出了個主意:“樹砸傷了人,樹的‘主人’當然要負責任,你可以去找他們。”為了給妻子討一個說法,也迫于日漸高筑的債臺,錢建華在悲劇發生后的一個多月內走遍了所有相關部門,但這些部門都說樹不是他們單位的。
2000年5月中旬,錢建華來到了常州市法律援助中心。經審查,法援中心指派張林芳律師事務所的唐愛忠律師為沈建英提供法律援助。
為了迅速查清樹的“主人”,打開本案的突破口,唐律師幾乎查遍了有關檔案資料。原來,岸邊的白楊樹都是“文革”時期常州市運河指揮部栽種的,后該指揮部解散,這些樹木并未移交任何部門管理,以致長期無人管養,近幾年大多枯死。
那么青龍港與枯死的白楊是何關系呢?市航道管理處認為此港系專用航道。根據《常州市航道管理暫行辦法》,專用航道誰建誰維護。枯樹砸人,青龍港港池管理辦公室自然需要承擔責任。但港池管理辦公室認為事發處為地方六級航道,不屬于自己的管理范圍,而應歸屬于市航道管理處。雙方爭執不下但又都拿不出可信的證據。
再查樹權及土地使用者。在紅梅鄉土管所,律師發現該片土地被某外貿公司征用,不過肇事樹卻恰恰在其被批準使用范圍外。而當地村民也眾口一詞:多年來從未有人管養過該樹。到市園林局,也查不出樹權人及管理人。
唐律師并不氣餒,經過反復研究論證,他和同事最后一致認為青龍港開挖年代久遠,青龍港本身屬性不明、所有者不明。索賠案所涉及的樹木產權及管理者也處于不明狀態,客觀上沒有具體所有人和管理人,枯樹沒有了“主人”,確定被告無疑有相當難度,但這也說明有關主管部門管理上存在疏忽,在長時間內未能落實具體管理主體并履行監督養護職能。
2000年12月,沈建英將常州市園林局告到常州市天寧區法院,請求判令賠償醫藥治療費18247.35元、護理費510132元、傷殘生活補助費109314元、撫養費28514元,以及精神損害賠償金54547元、殘疾自助具費1500元。
根據確認的事實,一審法院認為,園林局是全市綠化的行政主管部門,對本案所涉枯樹具有宏觀管理責任,具體職責應為落實林木管理主體和監督養護,但長期以來園林局疏于管理,未能履行上述職責,對枯死的樹木未能及時進行處理,釀成枯樹倒下致人傷殘的嚴重后果,對此園林局負有主要責任。而沈建英將船長期停泊于枯樹倒塌危險所及的河道內,對枯樹倒塌可能造成的危害結果應當有預見,但因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原告對損害事實的發生也有過錯,據此可以減輕園林局的賠償責任。
2001年12月18日,一審法院判決,由市園林綠化管理局賠償沈建英醫藥治療費、誤工費、護理費、營養費以及沈建英實際撫養人必要的費用、殘疾賠償金共計人民幣230529.96元。園林局隨即支付了58000元。
但常州市園林局仍心存不服,認為其作為或不作為如給他人造成損失的,只能引起行政賠償,而原審法院將行政不作為認定為民事法律關系中的過錯責任、判令承擔賠償責任實屬不當。
2003年7月3日,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主持了民事調解,雙方當事人最后自愿達成協議,常州市園林局再次支付117838.98元,余款54690.98元于2004年5月1日前支付。
嘉賓點評(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 楊洪逵):
這是一起罕見的人身損害賠償案件。說它罕見,一是按照物的損害賠償原則,應由物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對其所有或者管理的物致人損害負賠償責任,但本案致人損害的枯樹沒有現實的所有人及其占有人,似無責任人,案件沒有明確的被告;二是能否以當地園林局是當地綠化的行政主管部門、對本案致人損害的枯樹負有宏觀管理責任為由,判令其承擔賠償責任。
《民法通則》第126條規定:“建筑物或者其他設施以及建筑物上的擱置物、懸掛物發生倒塌、脫落、墜落造成他人損害的,它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民事責任,但能夠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除外。”此條規定的就是物的損害賠償中較典型的一類。對于樹木斷落傷人,通常就比照該條規定原則予以處理。因此,找出和確定傷人之樹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既是原告提起民事訴訟的必要條件——起訴沒有明確的被告,法院是不能受理該起訴的,又是法院確定民事責任承擔人的必要條件。換言之,原先起訴沒有被告,不成其為訴訟;原告起訴的被告不能被確認為傷人之樹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的,法院不能判該被告承擔民事責任。
通常情況下,依據傷人之樹所在的地點及其周邊環境,是不難找到和確定其所有人或者管理人的。但本案傷人之樹在栽種后,由于栽種單位的解散,傷人之樹所在地的土地使用權和地段管理權不斷發生變化,致使其所有者及其管理者長期處于不明狀態,無法找到和確認其現實所有人或者管理人。但由于傷人之樹在城市的河岸邊上,法援律師以此為突破口,認為“有關主管部門在管理上存在疏忽”,即該主管部門“在長時間內未能落實具體管理主體并履行監督養護職能”,故將該地園林局確定為被告并對之提起訴訟。法援律師的這個意見在訴訟中得到了審理案件的法院的認同。該院認為:“園林局是全市綠化的行政主管部門,對本案所涉枯樹具有宏觀管理責任,具體職責應為落實樹木管理主體和監督養護,但長期以來園林局疏于管理,未能履行上述職責,對枯樹未能及時進行處理,釀成枯樹倒下致人傷殘的嚴重后果,對此園林局負有主要責任。”這種認定,即在根據一定的聯系因素,將園林局推定為傷人之樹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這種推定有一定道理,實際上運用的是近因原則。從常識上看,城市道旁、岸邊所種之樹是綠化部門所有或者管理的,而園林局正是負責城市綠化的職責部門,在不能確定其他主體為涉案之樹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園林局是有管理職責的。正是城市綠化與園林局之間的這種關系,使之成為一種近因關系,在沒有其他因素可以與之抗衡時這種近因關系就成為推定認定事實的根據。這種處理方法,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
在一審判決作出后,園林局以只能引起行政賠償為由提起上訴,但在二審中又和對方達成了賠償的調解協議,說明園林局并沒有堅持自己的上訴主張。其實,這和其行政賠償的主張難能成立有關。園林局管理樹木,是一種職責,但不是一種行使行政權的行為;而且,樹木傷人屬于物的損害問題,應當按物的損害原則和救濟方法處理,這只能是民事賠償的問題,所以,園林局關于只能引起行政賠償的主張,其實是自己的一種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