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時,名士嵇康以蔑視權貴、放達不群而著稱。當朝要人鐘會邀集名流才俊前去拜會。嵇康正在林中打鐵,他不停揮錘,旁若無人。過了許久,仍不理眾人。鐘會只得起身離去。嵇康忽然出聲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你是聽到了什么才來?又見到了什么才離去?近現代來到中國的外國人,都會面臨這個問題。從自己的國家,飄洋過海來到一個迥然不同的國度,而在“現代性”的意義上,這是一個落后的國度,被戰爭、貧窮困擾的國度。所為何來?《為什么去中國?》的作者C·P·菲茨杰拉爾德生于英國,1923年來到中國,1950年離開中國,前往澳大利亞,參與創建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東方研究系,后成為該校東方歷史教授。他曾一再被問及“為什么去中國”,在該書中,他正是試圖尋求問題的答案。
1917年,中國發生了“張勛復辟”。當時作者15歲,他偶然在《泰晤士報》上看到關于此事的深入報道。年輕的菲茨杰拉爾德感到難以置信,“地球那邊,居然存在著一個我全然不知、歷史迷人的廣闊世界”,這個世界非但沒有列入學校的課程,甚至以藏書豐富著稱的倫敦圖書館,居然沒有一本中國歷史。
作者盡自己可能,尋找與中國有關的資料,學習中國文化,最終仍發現,除非親自去中國,并且生活在那里,否則不會有更真切的了解,因此,故事就從這里開始了。
如果說最終來到中國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中國的異域色彩引發了作者強烈的好奇心和冒險精神,那么接下來更重要的問題就是“何所見而去”。
少年菲茨杰拉爾德在英國看到了兩本書《皇太后統治下的中國》、《北京宮廷史及皇帝傳略》,這兩本書出版于上個世紀初,都曾引起轟動。但是,菲茨杰拉爾德發現,這兩本書充滿了對中國的蔑視,作者寫的是一個處于晚期的腐朽沒落的王朝,他們似乎把滿清王朝的所有惡習和愚昧統統歸咎于中國人民,而把整個中華民族看做一個毫無希望的劣等民族。
這種看法在當時并不新鮮。有學者曾經通過考證指出,早期來華的西方人士對中國民族性格的評價影響到了魯迅“國民劣根性”思想的形成,而魯迅對“國民劣根性”嚴厲的批判對于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又何須多說。
文化的誤讀是難以避免的。同時,從接受者這一方,借助他者眼光反觀自身,也是有效的方式。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是如果并非出于平等、理解的態度,而只是基于自身的優越感,作出簡單的評價,這本身就十分可疑。而憂心于國家危亡的知識分子出于自我反省,被這種評價所影響,甚至失卻了自身的角度,這也是值得再次警醒的。
因此,《為什么去中國》的可貴之處在于,它不僅記錄了自己的經歷,當時中國社會的情況——作者在中國生活的20多年間,曾在唐山做過鐵路管理人員,在武漢收購過豬大腸,還曾跋涉過云南、貴州,研究白族人的生活,后又回到北京作為英國顧問團的成員,而且,他以一個歷史學家的態度,對這一切做了細致、冷靜的記錄和描述,并反省了當時西方人對于中國的許多誤解。
對于“何所見而去”,這些不算一個明確的答案,卻相當有趣。鐘會回答嵇康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边@是一句玄妙的廢話。所幸,菲茨杰拉爾德的回答要比這豐富、充實得多。
(《為什么去中國——1923年-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C·P·菲茨杰拉爾德著,參見“本刊10月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