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柳葉兒早上去學校送孫子上學,順便到菜市場買點菜,剛剛回來。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刺鼻味道,就知道母親發生了什么情況。她二話沒說,放下手中的菜,直接奔向衛生間。在刷牙的杯子里拿出牙膏,擠出那么一點點,抹到自己鼻子底下的人中處,又戴上個口罩,才來到母親的房間。柳葉兒來到母親房間先是迅速打開窗戶放臭味兒,再給母親收拾。母親很聽話,知道自己又犯“錯誤”了,蒼老瘦弱的身軀皮包著骨頭,就那么仰躺著,隨女兒擺弄,給她收拾。柳葉兒以極快的速度給母親脫紙尿褲,洗擦干凈,再換紙尿褲,眼到手到,一切都是肢體語言,不說一句話…-系列動作都是迅速而有節奏的,或快一些,或慢一些。母親的身子也就隨著柳葉兒的輕重緩急在上下左右地動著。偶爾柳葉兒用力過重,母親身子擺動的幅度過大,難免叫道,你輕點!柳葉兒也不回話,該咋干咋干。完了,柳葉兒轉回身,將在母親炕對面墻上的“健康樂園”里的小紅花毫不客氣地撕下那么一朵。在柳葉兒給母親收拾的過程中,母親的目光始終是町著自己的那個“健康樂園”的,心想,又一朵小紅花沒了。柳葉兒走了。母親有些埋怨地自言自語,你不在家,有屎尿我告訴誰去?
墻不是那么白,有些斑駁。在墻的正中央有兩塊園地,一塊是“學習園地”,一塊是“健康樂園”?!皩W習園地”是孫子朋朋的,“健康樂園”是柳葉兒設給自己母親的。只是兩個園地有所不同。設給母親的“健康樂園”里每個月都是滿滿的三十朵小紅花,朋朋的“學習園地”卻是空的,只等著朋朋考試打了一百分的時候才能放上一朵。朋朋讀小學四年級,雖說不總考試,但語文、數學每周也要測驗那么一次兩次,還有課后補習班的考試、做作業等,能得滿分的話,應該得的小紅花也就不少。母親的“健康樂園”雖是紅花遍地,但只要違規一次就得摘下一朵,意思很明白,你犯“錯誤”了。也算是一種懲罰吧。這是柳葉兒事先跟母親及朋朋商量好的。柳葉兒嚴厲地說,必須遵守!
柳葉兒的母親今年八十九歲了,走是走不動了,在地上爬還勉勉強強。屋子的地面原來鋪釉面磚,母親只能爬不能走之后,柳葉兒就給母親在地面上鋪了層厚厚的地毯,灰色的,軟軟的,這樣母親爬起來能舒服一些,自如一些,最起碼不碚膝蓋,而且不涼,還可以在上面坐一坐或躺一躺。更重要的是防止母親摔著,即便摔著也不會那么重。這樣一來她就不用攙扶著母親在屋里來回慢騰騰地走了,母親也不用大一聲小一聲喊柳葉兒了,柳葉兒也不用心煩地回答,干啥?!
柳葉兒對自己為母親和朋朋設計的兩個園地很是滿意了一陣子。那是三年前的事兒,是在朋朋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教育局規定,孩子念小學一年級不準考試,從念二年級開始每一周都要考一次學習過的內容。為了使朋朋學習有積極性,有成就感或榮譽感,柳葉兒就想在自家的墻上給朋朋弄一塊“學習園地”。開始想在客廳里弄,后來想朋朋晚上是跟太姥睡在一起,就在母親的房間里弄了。朋朋可以隨時隨地看見自己的“學習園地”,有促動力。
這一年母親八十六歲,夏天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這一下跌得不輕,碰到了頭部,雖說骨頭沒有大的損傷,但不知道哪根神經摔出了毛病,腿腳不是那么聽使喚了,由原來自己的瞞跚而行,摔成了必須用人攙扶的半自理狀態。經醫院的醫療器械檢查,母親屬于老年人小腦萎縮。結合她平時的表現,醫生診斷,母親患有健忘癥、多動癥和強迫癥。這樣就苦了柳葉兒,給她的家務添了不少麻煩。只要母親想走,她就得扶著母親走。別的不說,每天上廁所大小便無數次,弄得柳葉兒很是無奈。由于多動癥和強迫癥,導致母親的性子很急,想做什么必須馬上做,否則就喊個沒完柳葉兒給朋朋弄“學習園地”的時候,猛然想起了母親,順便也給她弄個“健康樂園”,并約法三章。
柳葉兒對母親的約法三章是根據母親的平時表現做出的,一朵小紅花代表一個行為,或某一件事兒:每天有一次不穿紙尿褲,摘下一朵小紅花;每天不按時吃藥,摘下一朵小紅花;吃飯的時候掉飯?;蛩俣忍欤檬肿ワ埢蚴o?,摘下一朵小紅花;每天有一次大小便不吱聲,屎尿拉到褲襠里(晚上除外),摘下一朵小紅花;不經允許偷著吃藥,摘下一朵小紅花;嘴無故地“倒嚼”,摘下一朵小紅花。所謂的約法三章,其實是約法六條。按柳葉兒的說法都是母親老年之后添的毛病,是可以改正的。柳葉兒對母親的要求和對孫子的要求一樣嚴格。在約法六條里,每天有一條違規,“健康樂園”里的小紅花就要少一朵。
孫子朋朋則相反,他的“學習園地”開始是空白的,每得一個一百分就給貼上一朵小紅花。也不單單是學習考試方面,比如:按時睡覺,按時吃飯,不偷著看電視或手機,不跟父母頂嘴,聽老師的話,按時完成作業,德、智、體、美方方面面,只要柳葉兒認為對孫子發展有益處的都要貼上一朵小紅花。如果母親的“健康樂園”和朋朋的“學習園地”里都貼滿了小紅花,就可喜可賀了。柳葉兒每人每個月還要獎勵他們一百塊錢。母親和朋朋也就暗自較勁,在心里進行著比、學、趕、幫、超。
剛開始的時候,母親挺高興,見自己的“健康樂園”里滿滿當當的小紅花,心里美滋滋的,覺著自己的生命依然像花兒一樣燦爛。她總是要看自己樂園里的那些小紅花,心想這些花兒要是能保持下來,閨女柳葉兒對她的態度或許能好一些。母親對柳葉兒有些小小的想法,就是閨女對她看管得太嚴了,可又說不出口。她在閨女這里一晃待七八年了,開始柳葉兒對母親百般照顧,親親熱熱的。近幾年,特別是她跌一跤不能自理之后,發現柳葉兒對她的態度有所松動。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但從行為上,臉色上,言詞上,老太太是能感覺出來的。人老了,想法和行為很難一致。想得挺好,結果卻事與愿違。
母親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柳葉兒剛剛給她設“健康樂園”的時候,犯下的第一次“錯誤”。按常態,母親在蘆薈膠囊的藥力作用下,應該是每兩三天大便一次。由于大小便失禁,自己控制不住,每每都要拉到褲襠里。有了小紅花之后,母親的唯一辦法就是對自己的大小便實行嚴格的控制,憋著盡量不拉。可吃喝拉撒這些事兒,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特別是老年人,哪有個準兒?在有小紅花的第二天,在柳葉兒上街買菜的工夫,母親就觸犯了“天條”,沒控制住,把大便弄到了褲襠里。母親就害怕了,心想女兒要是知道了,小紅花就沒了。就偷著將自己的污物進行了處理。
不承想的是,正在處理的時候,柳葉兒回來了。母親急中生智,把沒有來得及處理的東西順手掖到了衣柜里。柳葉兒進了屋,怎么聞怎么不是味兒,就來到母親的房間。母親裝作看電視。柳葉兒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兒,沒發現什么,也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柳葉兒還是覺著不對,又轉了回來,問母親,你大便了?母親說,大便?大什么便?七十二變呀,我又不是猴。柳葉兒問,你拉粑粑了吧?母親把目光瞅向電視,若無其事地說,沒拉!柳葉兒還是覺著不對,四處看了看,還是沒有察覺出什么,又走了。母親見閨女走了,有些小小的竊喜,心想等你不注意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東西處理掉。不承想的是柳葉兒循著味道再一次回來,她先是看了母親的褲子,沒發現什么,又去翻被子,也沒什么。提著鼻子又聞了聞,就來到衣柜前。母親怕事情敗露,突然問,你到處蹔摸啥?柳葉兒看著母親,道,你說蹔摸啥?猛地打開衣柜的門,一股濃烈的刺鼻氣味從衣柜里散出。柳葉兒當時捏住鼻子捂住嘴,憋住呼吸,伸手向樂園就給扯去一朵小紅花。這是母親第一次背著閨女干的事兒,也是她第一次失去小紅花。她心里有些慌慌的,同時也感覺很失落…
已經是12月份了,這一年的最后一個月還有五天就過去了。墻上“健康樂園”里的小紅花還有十一朵。一共三十朵小紅花,已經有十九朵小紅花被母親的吃喝拉撒等各種違規給摘下去了,早已無影無蹤。旁邊朋朋的“學習園地”里的小紅花卻越來越多,已經上她“健康樂園”里所剩的了。老太太自從有了“健康樂園”,上面的小紅花每個月基本上沒剩過。她是努力過的,可就是不行,身體不給做主。特別是每到月末這幾天,她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隨便拉撒,一切行為都是謹慎的,有節制的,但到頭來還是不行。她想小紅花跟她沒有緣分,是被柳葉兒的手一朵朵給薅下去的。于是便開始討厭柳葉兒的手,它像個魔爪,摸哪兒哪兒疼。
母親清楚地記得,在剛有“健康樂園”的時候,還沒到半個月,三十朵小紅花就沒了。她看著自己樂園處那空落落的白墻,和朋朋“學習園地”逐漸增多的小紅花,有些難為情,于是在某一天晚上,偷偷地把自己的“健康樂園”貼滿了小紅花。由于緊張,手發抖,她不僅把小紅花貼到了樂園內,也貼到了樂園的外面,東一朵西一朵的,如同天女散花,幾乎滿墻都是。第二天就被柳葉兒發現了。柳葉兒看著被貼得亂糟糟的墻,有些哭笑不得,伸出一只無情的手就給撕了下去…母親是喜歡小紅花的,把小紅花視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像是她的肝膽脾胃,也像是她的某一處骨骼,或某一處神經。只要少一朵花,某個部位就不自在,仿佛缺少了什么,或是要疼那么一下。她在想,今年的最后一個月一定要剩那么幾朵。很快就九十歲了,她要好好過個年。
柳葉兒很少跟母親說話,母親耳背,跟她說話很費勁,只能喊,柳葉兒已經沒那種喊的力氣了。柳葉兒退休五年,這五年對她來講屬于災難深重。先是丈夫走了,然后是兒子離婚,不僅凈身出戶,還把孫子朋朋交給了她,讓她幫著帶,送孩子上學,接孩子放學。她都說不清這生活究竟是怎么走到這里的。
家里有兩個電子鐘,客廳一個,母親房間一個,都是掛在墻上的。母親無論干什么總是按照鐘點兒來。吃飯、吃藥、睡覺,都要瞅鐘一眼,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只有柳葉兒心里清楚,兩個鐘走的時間一樣,但都不準,讓她往前給調了一個小時。眼看著是晚上五點鐘,其實北京時間已經六點了。原因是母親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藥阿普唑侖。從開始吃的一片藥、兩片藥到現在吃的四片藥,都不怎么起作用。已經吃十幾年了,有抗藥性了。母親正常是晚上九點吃藥,早上五點醒來。可現在下半夜兩三點鐘就醒。醒了就哼哼唧唧,不是要水喝,就是要撒尿,再就是肚子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左一趟右一趟地折騰閨女,搞得柳葉兒下半夜角想睡覺。柳葉兒足足被折騰了大半年,實在是受不住了。那一天她瞅著鐘,總覺著鐘走得太快,母親吃藥太早,起來得也早,便靈機一動,背著母親,偷偷摸摸地把兩個鐘都往前撥了一個小時。這樣母親可以晚一些吃藥,晚一些睡覺,晚一些醒。時令冬月,早已經晝短夜長。都快到大雪時節了,母親怎么看天怎么不對勁兒,就問柳葉兒這電子鐘是不是有問題。柳葉兒心虛,大聲道,鐘能有什么問題?走得好好的,時間不都一樣嘛。母親不說話,先是看看自己房間的鐘,然后爬出來又看看客廳里的鐘,確實不差,可嘴上還是嘟嚏,這鐘有問題。柳葉兒小聲說,我看你是腦袋有問題。母親聽到了說,我哪都有問題,就死了沒問題!母親真是老了,硬是沒發現墻上的電子鐘跟電視里的時間不同。
晚上朋朋從課外補習班放學回來,進門就興奮地喊,奶奶,補習班今天又考試了,我數學又得了個一百分,還拿出一張考試卷給奶奶看。柳葉兒看了高興,沒等做完飯,就給朋朋剪了個小紅花貼到了他的“學習園地”上。貼的時候朋朋看了高興,對太姥說,我又多了個小紅花。母親先是瞅了瞅朋朋的“學習園地”,然后又看了眼自己的“健康樂園”,很明顯朋朋的小紅花比她的多。她撓了撓頭,很是無奈地把目光移開,去瞅掛在電視機旁一個相框里的照片。
柳葉兒家的房子不是很大,加上廚房、衛生間不足七十平方米。母親的房間不足十平方米,除了一鋪炕,也就沒多大地兒了。在房間的電視機旁邊掛著父親去世多年的遺像。其實遺像掛在這里,就那么一個黑色相框里面鑲著那么一個黑白人頭像,和電視機里彩色的且活著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柳葉兒多少次想給父親挪挪地兒,就是沒有挪成。母親不同意。柳葉兒不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母親每次看完小紅花之后都要把目光瞅向那個遺像。好像是在看電視,其實是看著遺像發呆。
吃完晚飯,朋朋在太姥的房間里寫作業,炕上放個小桌,寫得極其認真。母親先是在客廳的床上透過窗子往外望。柳葉兒家住的是五樓,把西山墻的位置,不僅可以看到夕陽西下的美好景觀,還可以領略小區的部分景物。只是冬天了,這個時節是沒有綠色的。除了一幢幢樓,灰蒙蒙的天,便是行人稀少的街道。小區里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戳艘粫?,母親覺著沒什么意思,也就爬回了自己的房間。
朋朋見太姥爬進了屋,停下寫作業,抬起頭去看墻上的兩塊園地,發現了什么,問,太姥,你的小紅花又少了一朵。太姥說,粑粑拉褲襠里了,讓你奶奶給摘下去一朵。說完,她那無牙的嘴還沖著朋朋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自己,還有些難為情。朋朋開始數自己的小紅花,一朵、兩朵、三朵…二十一朵了。又去數太姥的,一共十朵。朋朋說,這個月開始的時候我的園地上一朵小紅花都沒有,你滿墻都是,現在越來越少了。太姥說,上個月我想能剩三朵,不承想最后的那一天兩泡尿一泡屎都拉褲襠里了,結果一朵花都沒剩。又說,這個月還有五天,我想能剩幾朵。剩一朵也行,你奶奶能給我十塊錢,到時候我把錢給你。朋朋說,咱倆比賽,看誰的小紅花多。我要是把“學習園地”貼滿了,奶奶能給我一百塊錢。太姥嘟嘯道,都是我的錢,她送人情。又說,我老了,要錢沒用了,自己走不了,去哪兒花錢?我現在開多少退休金都不知道。我的退休金應該好幾千了,都在你奶奶手里。朋朋說,把我的小紅花給你貼上幾朵,奶奶就能多給你幾個錢。太姥說,那可不行,你奶奶看我就像看犯人。弄虛作假讓你奶奶知道了非揍你不可。又說,小孩子一定要學得誠實!朋朋聽了,就看了眼門楣上面的電子鐘。他知道鐘有問題。
最近半年,母親添了個毛病,總想吃藥,而且不管什么藥都往嘴里懟。柳葉兒發現了母親的毛病就很擔心,盡量不讓她看見藥,就把藥藏了起來。可母親還是找到了,偷了一瓶阿普唑侖。后來是那天晚上柳葉兒給母親拿藥吃的時候發現的,安眠藥沒了。怎么也沒找到,就問母親,你拿藥了?母親說,沒拿,不都讓你藏起來了嗎?我又不知道在哪兒。柳葉兒觀察母親,母親不瞅她,撓著頭,像沒那回事兒。柳葉兒就發現有問題,說,這回好,藥丟了,以后就不要吃了。母親果然沒有跟柳葉兒爭辯。只是到了晚上該吃藥的時候,柳葉兒偷偷地町著母親,見她從枕下摸出一個白色小瓶藥,倒出一把就想往嘴里放。柳葉兒立刻沖上去一把搶了藥,氣道,跟我說謊,偷藥吃還不承認!最后只給她吃了四粒。
母親不識字,辨別什么藥有幾種方法,聞、舔,看顏色,看大小,基本上就知道自己常吃的那幾種藥都是啥。阿普唑侖不能總吃,嗜睡,依賴性太大,而且吃多了會有生命危險。柳葉兒曾用谷維素充當過阿普唑侖,兩種藥的大小和顏色基本差不多。結果讓母親給識破了,生氣道,我說嘛,病總也治不好,天天睡不著覺,原來是拿假藥糊弄我,不給我吃正經藥。讓我死是不是?從那兒之后,柳葉兒再沒有糊弄過母親。母親偷藥吃被柳葉兒抓了現行,小紅花自然也就少了一朵。
“倒嚼”是牛的一種反應,用在母親身上肯定不對,不僅是禮貌問題,話語的本意也不準。牛的倒嚼是牛將半消化的食物從胄里返回嘴里,導致了牛的再次咀嚼。表面看就是嘴總在動,還有唾液的分泌。也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的嘴也在不知不覺地動。弄不清是神經問題,還是別的什么毛病。柳葉兒很討厭母親“倒嚼”,主要是那種吧唧聲,雖說聲音不大,但她聽了就是煩。柳葉兒問,媽,你的嘴總動啥?母親說,動什么?我沒動。柳葉兒說,怎么沒動?吧唧吧唧的,聽了鬧心。母親說,我吧唧,你鬧什么心?母親停了一會兒,又吧唧起來。柳葉兒沒辦法,用手捏住了母親的下巴,讓她把嘴閉上。捏的時候母親的嘴閉上了,不動了,用鼻子呼吸??赡苁潜锏秒y受,母親還悶聲地笑。柳葉兒的手一松,嘴又動。柳葉兒就生氣,樂園上的小紅花就被摘下了一朵。本應該是完好的一大片小紅花,隨著柳葉兒毫不留情的手給弄了個斑斑駁駁?!敖】禈穲@”里東一塊白、西一塊紅的,像長了白疵風。
又兩朵小紅花被摘下去了。
母親偶爾用手抓飯吃的毛病是從摔了那一跤之后開始的,幾乎是在她不能走的同時。摔跤后,在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柳葉兒給做的是小米枸杞燕麥粥,煮的是雞蛋,蘸三鮮醬油吃。母親喜歡清淡,不喜歡吃油膩的食物。特別是早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沒什么變化,即使變了,也是煮雞蛋變成煎雞蛋,或是做雞蛋羹。母親自己伸手拿雞蛋的時候,才發現手不好使了,拿了幾次都沒能拿起來,最后一著急把雞蛋弄到了地上。柳葉兒看見了,把雞蛋從地上撿起來,用水沖洗一下,說,雞蛋怎么掉地上了?母親又去拿雞蛋,柳葉兒才發現母親的手不行了,手指無力,難以彎曲。右手拿雞蛋不行,拿筷子自然也不行,只能是用左手拿羹匙吃飯,自然是沒有右手方便。母親性子急,同樣體現在吃飯上,沒等前一口咽下去,下一口就懟嘴里了。有的時候急了就伸出左手去抓飯抓菜。柳葉兒絕對不能容忍母親的這種行為,一不衛生,二抹得嘴、臉、下巴哪兒都是,不好收拾。她看著母親,生氣道,你怎么又抓飯吃?母親看著柳葉兒,說,我忘了。柳葉兒沒有客氣,當場就把小紅花摘了一朵。母親看了眼掉在地上的小紅花,一下子沒了吃飯的心情。柳葉兒收拾飯碗的時候見母親剩飯,就問,你怎么還剩飯?伸手又摘下了一朵小紅花。
母親最大的病是健忘癥和強迫癥。柳葉兒給她弄小紅花,有的時候她能記住,有的時候記不住。可小紅花的園地就在母親的房間,柳葉兒每貼上一朵或摘下一朵,她基本上都能看見。當柳葉兒往下摘的時候,母親的心情極其不好,唯一的表現就是用手撓頭,然后去看電視機旁的那個遺像。柳葉兒往下摘小紅花是不跟母親打招呼的,不說原因,就那么把手伸向“健康樂園”,毫無順序地,隨意地扯下那么一朵。隨著一朵花被扯去,母親的心也被楸了一下。
吃完早飯,母親說難受,迷糊,還有些腰疼,讓柳葉兒給她捏捏腰。柳葉兒給她捏了,是輕輕的,柔柔的,象征性的。母親年齡大了,是經不起重力的。捏著捏著,母親又讓她給撓撓后背。柳葉兒也給撓了。柳葉兒每次給母親撓后背的時候都有一種感覺,由于氣血不通,她不僅能感覺到母親的身子很涼,還能觸摸到她那瘦骨嶙峋的脊骨。柳葉兒心里不好受,人怎么活著活著就這樣了呢。也就感覺到老人家的日子不多了。母親喜歡柳葉兒給她撓后背,撓的時候她就像個小孩子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母親退休前是一個人生活,摔了一跤之后始終在柳葉兒這里住,就這么一個閨女,不指望她指望誰?
五年前,母親的身體還算硬朗,對柳葉兒的生活沒什么影響,各過各的日子。自從母親摔了一跤之后,一切都變了。母親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住到閨女這里來,使柳葉兒一下子多了很多事情。多了什么呢,又說不清。反正每一天柳葉兒都筋疲力盡。表現在對孫子沒了耐心,不僅罵孫子,急了還要拍打幾下。還罵自己的兒子,沒離婚之前你不著家,離了婚還不見你的影子,這個孩子就是給我生的唄?人見不到,錢也見不到,我怎么就是該你們的嗎…柳葉兒很是愁,這種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幾年下來,柳葉兒習慣了每天為母親和孫子干些什么。想都不用想,都順理成章地做了。當然說無怨無悔是不可能的。如果拿母親和孫子做比較,哪個能好侍候一些?當然是孫子。侍候孫子是有希望的,侍候母親越來越缺少成就感。柳葉兒天天看著母親那張蒼老的臉,她都想不起母親是否年輕過??芍灰豢吹娇蛷d東墻上的那幅母親在抗美援朝送軍糧時的照片,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個當時身高一米七二,體重一百三十多斤,英姿勃發的年輕女人,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侍候母親是很麻煩的。早上起床給她換紙尿褲、穿衣服、扶著上廁所、洗臉梳頭、做飯;每天一袋牛奶,一盒酸奶,半個蘋果、半個橙子在一起打汁喝;一周吃一頓紅燒肉,一頓魚,或是包一次餃子;睡覺前,兩個保溫杯要加滿溫水,簡易坐便盆要拿到她的房間里,窗子要關上,窗簾要拉上。早上七點半給她吃人工牛黃甲硝唑,午飯后吃蘆薈膠囊,一天三頓飯后必須吃健胃消食片。三天擦一次身子,一周洗一次澡煩瑣、啰唆、麻煩,每一天過得都是重復的,相同的,讓你無可逃避的日子。柳葉兒很是留戀上班當保管員時的輕松和快樂。
柳葉兒的心態極其不好。特別是在母親身體難受的時候,那一聲聲不大不小的痛叫和哀嘆,因為血緣關系讓她精神崩潰,難以言表。于是造成了她極大的心理負擔,她每天不得不用她的愁眉苦臉、無可奈何去面對這一切。柳葉兒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正常了,她有一種要發瘋的感覺。她去過醫院,也看過心理醫生。醫生告訴她要小心,可能是抑郁癥,屬于精神病的一種。柳葉兒有些害怕了,對醫生說,我自己還是想盡量控制,只是一回家,看到母親的所作所為和孫子不聽話的時候又控制不住,該發火還發火,該怒吼還怒吼。醫生告訴她一定要學會釋放情緒,不要郁悶,找些開心的事情去做。柳葉兒心里暗笑,我倒是想開心,可得有開心的事兒。于是自己想了個釋放的辦法,每一天早上和晚上飯后,都要站在客廳的窗前,打開窗子干號一陣子。柳葉兒的這種干號既沒有旋律,也沒有韻味,更缺少抑揚頓挫,就是那種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什么時候嗓子喊冒煙兒了,才能善罷甘休。開始她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她住的是小區,前后左右、樓上樓下都是人,高樓大廈的,攏音,別說喊了,就是放屁的聲音大了都有可能讓人聽見。喊了兩天還可以,心情敞亮了不少。只是樓上的鄰居不干了,找上門來,問她,你號啥?影不影響人家休息?這一早一晚的就聽你叫喚,誰受得了?你瘋了!柳葉兒想說自己瘋了,沒說出來,還跟人家道了歉,一個勁兒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打擾了。母親在一旁幫腔說,天天號,鬼都能招來。柳葉兒沒辦法,也就不再號了,改為唱戲。
柳葉兒唱戲屬于“寡婦生孩子有些老底兒”。她小的時候是學校文藝隊的前臺演員,唱過歌,跳過舞,也學過樣板戲。特別喜歡唱青衣,喜歡青衣那種幅度較小的動作,那種穩重的做派及嚴肅端莊的態度。特別是那種讓人回味而優美的唱腔,是婉轉的,蕩氣回腸的。她在手機的K歌里找了幾出她喜歡的京劇段子開始學:《沙家浜》中的阿慶嫂唱段,《鎖麟囊》中的薛湘靈唱段,《鳳還巢》中的程雪娥唱段,還有《貴妃醉酒》中的楊貴妃唱段…唱著唱著柳葉兒就沒有信心了,她心里不好受,她眼下的狀況還像個喜歡青衣做派的樣子嗎?穩重、嚴肅、端莊嗎?動作幅度像青衣那么小嗎?文靜嗎?她不敢想了,覺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潑婦…她剛想做個蘭花指,擺個架勢,母親在房間里大喊一聲,我要尿尿!
母親睡覺是很難的,安眠藥是晚上九點吃,由于電子鐘往前撥了一小時,表面上看是晚上八點。母親對這個時間記得很牢,只是每每都要提前管你要藥吃。不給就哀求柳葉兒,你是媽的好閨女,媽求求你,把藥給媽吃了吧,媽要睡覺。柳葉兒先是說,不行,時間還沒到,不能給你吃藥。藥吃早了你醒得也早,害得我一宿宿休息不好。母親不聽柳葉兒的解釋,還說,到時候了,也不差那十分鐘八分鐘的,吃了還能咋的?柳葉兒還說,不行就是不行!柳葉兒實在被磨得受不了,也就把藥給了她。母親見了藥,就像見了什么寶貝,眼晴當時一亮,急忙用手接藥,急忙放進嘴里,都不用喝水,干咽,脖子一伸就著唾液就咽下去了。還沒等藥到肚子里,母親又說,你這哪是孝順,吃點藥還得跟你說小話兒!
母親吃完藥的藥效大約二十分鐘到半小時開始起作用,這一段時間她開始折騰。先是把自己晚上需要的暖水瓶、飯碗、羹匙、手電、衛生紙、手帕、紙尿褲等一些東西都劃拉到自己的枕邊,用起來方便。漸漸地安眠藥開始起作用,母親在屋里爬來爬去的動作開始減慢。有的時候藥效的作用弄得她渾身無力,炕都上不去。柳葉兒就得把她抱到炕上。柳葉兒體重九十八斤,母親七十斤,想把母親抱上炕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氣。于是柳葉兒想出個辦法,吃完藥后就不讓母親再動了。
閨女和母親有什么可聊?過去的事兒已經過去,說是幸福也沒大的幸福,說是痛苦也沒大的痛苦,一輩子吃飽穿暖就這么過來了??偟南肫饋磉^得不好不壞。未來的事兒嘛,還在未來。柳葉兒想,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一天晚上,柳葉兒吃完晚飯,一切收拾干凈??伤闶切恍耍敕潘梢幌滦那?,便開始唱樣板戲《沙家浜》里阿慶嫂唱的一折《定能戰勝頑敵渡難關》:
風聲緊,
雨意濃,
天低云暗,
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
剛唱了兩句,母親就在身后大喊,我要吃藥!柳葉兒唱戲的心情一下子就沒了。
柳葉兒看了眼鐘,果然到了該吃藥的時間。吃完藥,為了阻止母親到處爬,柳葉兒只好堵在母親的房間里不讓她出來,并嚇唬說,不聽話就摘小紅花。母親看了眼“健康樂園”里所剩無幾的花兒,只好忍了。
這個時間,柳葉兒和母親是無事可做的,只能是默默無語地看電視??措娨晝蓚€人又看不到一塊兒。母親像個孩子喜歡看動畫片或是三頻道的娛樂節目。柳葉兒喜歡看電視劇,又不能跟母親搶電視看,也就做些別的什么。在母親的房間里,柳葉兒有個放小紅花的盒子,是個裝酸奶的包裝盒,里面有剪子和紙。柳葉兒沒事兒就剪小紅花。小紅花是粉紅色的,先是把一大張粉紅色的紙裁成一個個小方塊兒,再把一個個小方塊剪成梅花形,擺在炕上很是耐看。
開始,柳葉兒剪小紅花的時候,母親總是要拿起那么幾朵在那兒看,擺弄,然后去瞅自己的那塊“健康樂園”。這時的母親是有幻想的,這些花要是總貼在她的那個樂園里該有多好。她還想著把這些花兒放到外面的雪地上,那就更好看了。她總是想起自己小時候冬天在鄉下雪地里和小伙伴在一起玩兒的情景,雖說不那么富裕,卻是開心的。那時她總是盼望著過年,盼望著穿新衣服,吃好東西,總想她不想了,當她把目光放到柳葉兒那雙手上的時候,就把手中的小紅花往炕上一丟,心說,怎么想也白扯,早晚也得讓她給撕下去。
柳葉兒把小紅花剪完,看了眼電視上的時間,已經是北京時間晚上九點四十五分。朋朋睡了。母親躺在那里也不折騰了,蜷曲著身子,蓋著被子,仿佛是在聽電視。柳葉兒把剪完的小紅花收拾收拾,把電視機的遙控器拿過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將電視的聲音變小,挺了那么一會兒,見母親沒反應,應該是睡著了,才悄悄關了電視。
母親的房間里,在父親遺像下面的墻上掛著一個日歷牌,是母親生活的必備品。
每一年新年前,柳葉兒都要給母親買那么一本掛到上面。明天就是新年了。吃完晚飯,柳葉兒來到母親的房間,把新買的日歷交給母親。母親看著新日歷,紅紅火火的封面,喜氣洋洋的,上面有財神,有金元寶,還有一條龍在上面昂首挺胸。她用手撫摩著,心想,又一年了,她眼眶有些發熱。她勉強地將身子蹭到了掛有日歷牌的墻旁,顫抖地撕下今年的最后一頁日歷,把新的一年掛上。然后又瞅了眼掛在日歷上面的丈夫。心里念叨著,你已經走整整三十六年了。她拿起一個手絹,顫巍巍地把相框擦了擦猛然一陣眩暈,趴到了墻邊。柳葉兒看到了,忙去攙扶母親,問,怎么了?母親說,我迷糊。
柳葉兒將母親放平,給量了血壓,高壓220,低壓170。柳葉兒奇怪,母親的血壓從來沒有這么高過,又給測量一次,還是那么高。柳葉兒有些不放心地對母親說,咱還是去醫院看看吧,血壓怎么突然這么高?母親堅持說,大過年的,不去醫院。柳葉兒沒辦法,只好給她吃降壓藥,并囑咐道,血壓太高,好好躺著,千萬別亂動,容易摔倒。隨手又把摘錯的那朵小紅花給朋朋補了上去。柳葉兒看著兩個園地,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個月,也是最后的一天,母親剩兩朵小紅花,孫子差兩朵小紅花。她回頭跟母親說,這個月你表現不錯,剩了兩朵小紅花,明天就是新年了,我給你錢。早些睡吧,血壓高,千萬別亂動。說完關上門走了出去。
柳葉兒來到客廳窗前往外望。外面萬家燈火,萬俱寂,影影綽綽的有雪花在飄。她想,一年又要過去了
新的一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