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蘇·櫻兒
在蘇蘇十七歲的時候,上門求親的人已經把許家的門檻磨低了不止兩寸,各方權貴商賈年輕才俊,應有盡有,但蘇蘇依然在搖頭。
是啊,叫這么美的女子嫁給誰呢?只把那煙水的眼一橫誰不丟了魂,一家有女百家求,求的人多難免挑花了眼,看吧,再等等吧,年歲大了,不要求別人才好。
街頭巷尾的婦人閑人都這么說,聲音隨著春日的蜜蜂一起嗡嗡響。
櫻兒氣鼓鼓地把這些話說給蘇蘇聽,蘇蘇只是笑。她笑起來的時候,白玉的臉上暈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糯米似的細牙映得紅唇分外的潤,櫻兒常常會看得呆起來,這下她又呆住了,怒氣拋到了爪哇國。
蘇蘇輕輕地往櫻兒臉上拍了拍,“小丫頭又發什么傻?走,陪我蕩秋千去。”
秋千
蘇蘇最喜歡蕩秋千。
后花園繁花似錦,春日暖融融的,花兒蒸騰出郁郁的甜香,熏人欲醉。
蘇蘇穿了件淺碧色的衣裳,由櫻兒在后把她推得像一朵飛揚著的綠云。
一邊悠揚著眼眸一邊問:“櫻兒,杏花是幾時謝的?”
“姑娘,這可是你第十遍問了,早謝了,看這都什么時節了。”
蘇蘇不再說話,只把手里握著的扇柄緊了緊。
扇
那是一把紫竹骨的扇子,扇面是上好的絹,繪了花鳥細描,扇柄上系著兩枚小小的翠玉環。
蘇蘇只用這一種扇子,什么團扇、貴妃扇、相思扇瞧也不正眼瞧一眼。一把壞了,再叫匠人做一把,只在城西的王把兒扇鋪做,再三叮嚀,必得一模一樣。
櫻兒卻常為那兩個玉環犯嘀咕。
因為此時正風行一種干花的香袋,掛在衣上、扇上,戶戶的閨秀都有。據說是宮里的哪個妃子傳出來的。把鮮花風干,淋上玫瑰花汁,浸入百花露,再曬,再浸,反反復復,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再裝入描金繪花的小香袋,幽香醉人。不說聞,光是做也銷魂。
可蘇蘇不用,見櫻兒起意要做來試試,還板起臉訓了一場,末了一句“花亦有知……”聲音便低下去,跟著頭也低下去。櫻兒慌忙跪下認錯,卻看見蘇蘇眼圈兒紅了。
一顆淚珠滴在扇面上,很快暈濕成一團。
十四歲
櫻兒今年十四歲。
蘇蘇總是癡癡地說:“櫻兒,你今年十四歲呢。”
又說:“十四歲呀。”
櫻兒被搞糊涂了,“還有大少奶奶屋里的橘兒也是十四歲。”
蘇蘇卻不搭話了,眼神往高高的天邊飛了去,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寂靜,放在背后的庭院深深里像一幅畫。
病
蘇蘇病了。
從三天前去相國寺上香回來,就病了。
渾身滾燙,滿面通紅,整日都昏睡。
各式面孔的大夫在府里進進出出。
偶爾轉醒,睜開眼,拉著櫻兒的手,說:“櫻兒,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連菩薩說的話都不算呢?”
櫻兒懵懂,只握著蘇蘇的手一徑落淚。
旁邊的大少奶奶水晶心肝,向太太輕聲道:“妹妹莫不是心病?”
太太一聽,把哭紅的淚眼掃向櫻兒,“櫻兒,你老實告訴我,姑娘平日里有沒有跟你提到過什么心事?”

櫻兒愣住,盡力回想,完了搖搖頭。
“那她有沒有瞞著人出過門?”
櫻兒搖頭,“若不是太太帶著,姑娘大門都不出。”
太太點點頭,向大少奶奶道:“蘇蘇哪里是那樣的孩子,斷然不會做那出格的事。”
然而此時蘇蘇忽然說:“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
她雖然雙目緊閉,但開口吟哦,字字清晰。
太太一驚,“她在念什么?”她當是鬼魂附體之類。
少奶奶寬慰她:“不礙事,這是一闋蘇軾先生的詞,妹妹素有詩才,病里還念詩。”
太太放下心,一陣勞苦之下已見疲態,少奶奶陪她回房,交待櫻兒:“好生看著,有什么事即刻來告訴我。”
他
幾天來粒米未進,蘇蘇的形容迅速消瘦,臉龐與嘴唇再不復往日的紅白。櫻兒衣不解帶隨侍床頭,一雙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也尖了。
她不知不覺伏在床上睡著了,忽覺有人推她,忙抬頭,蘇蘇正望著她。
櫻兒大喜,“啊,姑娘醒了,我去叫太太……”蘇蘇不說話,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神直直地,穿透了櫻兒看著另外一個世界。
櫻兒這才驚覺過來,呆了半天,才知應出去叫大夫。
“櫻兒,”蘇蘇在后叫,“你過來。”
櫻兒還當自己聽錯了,回過身,蘇蘇正朝她點點頭。
這一喜一驚又一喜,櫻兒已經懵了。
“傻丫頭,叫你呢。”蘇蘇半支起身子,可是乏力。
櫻兒連忙過去扶起她,蘇蘇軟軟地靠在她身上,如這絲緞的被面一樣的輕軟,仿佛隨時都能化成水,“姑娘可要吃點什么?我叫廚房熬點清粥?”
蘇蘇搖搖頭,“櫻兒,你還記得三年前嗎?”不待櫻兒回答,她已接著道,“那天,我、大嫂子、你,還有橘兒,四個人不是在花園里蕩秋千嗎?那天天氣很好呵,我坐在秋千上,看到天那么藍,云那么白,手里折的杏花那么鮮艷,我的心都要跟著飛起來了,我當時快活極了。”
櫻兒努力回憶三年前某一次四個人一起蕩秋千的印象,可惜的是,她們姑嫂倆一起蕩秋千是家常便飯,兩個主子在,兩個丫頭自然也在,無數次都是四個人一起。
“那時你和橘兒一起推我,我蕩得好高,高出院墻,看到墻外各樣的人來來往往,各式的衣服和玩意,覺得好有趣,一下失神,杏花沒抓牢,蕩出去了。”
原來是那次,櫻兒想起來了,“后來,姑娘就出去撿杏花,可惜已經讓別人撿走了。”
“嗯。”蘇蘇點頭,臉上蒙上一層珍珠般的光輝,眼睛也異常的明亮,她的唇又鮮紅了,牙齒雪白,一笑,兩個深深的酒窩,“是啊,我出去撿杏花了。本來是你要撿的,可是我想去,于是,我從后面的偏門出去了。一出門,就看見他,拿著那枝杏花,舉頭望向我們的院墻。”

“他撿到我們的杏花了?”
“是啊,就有那么巧,我失手把杏花丟了出去,他就剛好站在我們墻外,剛好撿到了那枝杏花。櫻兒,真的這么巧。我就問他要杏花。他回過頭來,我就看到了他的臉。”她又嫣然一笑,嬌艷欲滴,櫻兒從來沒看她如此明艷過,就像一枝最美的杏花,不,這種濃郁的顏色,杏花怎么比得上?
“櫻兒,你知道那是怎么樣的一張臉嗎?他的眉毛斜斜地往鬢角飛,嘴唇如杏花一般美麗,還有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櫻兒,你沒有看見他的眼睛,他用那雙眼睛看著我,然后笑了,說 :‘小姑娘,這花是你的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走過來,拿花枝比我的臉,說:‘果然是人比花嬌。’我的臉一下子紅了。
“然后他又問我:‘把花送給我好嗎?’我還沒說話,他就說:‘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你送我花,我也有樣東西要送你。’”
“原來花是被他拿走的啊。”
蘇蘇抿著嘴,有藏不著掖不住的笑意,“櫻兒,把扇子拿來。”
櫻兒從案上拿過扇子遞給她,恍然,“他送你扇子?”
蘇蘇細細撫摸扇面,“然后你們就在里頭喊我,我趕忙進來了。但扇子,我沒讓你們見著,我放在袖子里,說不想玩了,就回屋了。”
“對,你還不讓我跟著。”
“我知道你一門心思想再蕩蕩秋千。”蘇蘇拿扇子敲她的頭。
櫻兒非常開心地笑了。不為杏花、扇子、秋千,還是那個人,還是蘇蘇告訴她一件瞞了她很久的趣事,都不關事。真正要緊的,是蘇蘇醒了,還有說有笑,精神這么好。
“后來,我看到了他寫的那闋詞,我才知道,他是姓蘇。‘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櫻兒,你知道嗎?他是世上最有才氣的男子。”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向菩薩許愿,我許蘇蘇這一生,除了蘇軾之外,再不嫁別的男人。我年年許愿,求簽的時候,菩薩都告訴我有情人終能成眷屬。可是,今年已是第三年,他人在滄州,他已經記不得我了,他并沒有問過我的名字,他肯定早已把我忘了,連菩薩也無能為力。”她抓住櫻兒的手,“櫻兒,我想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難怪姑娘不要別人,原來一直在等他。姑娘好了,我陪姑娘去找他,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來。”
蘇蘇泫然欲泣,閉上眼,兩串淚珠滑落下來, “不能的了,今生今世,我都見不到他了。可是,來世我也要找到他,來世,我不要做一枝杏花,杏花太易凋零。我要做一個像梅花一樣的女子,冰霜之中不屈己心,自己要的,就自己去找,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嫁給他,伴他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
櫻兒的心,有莫名的酸澀和悲壯,哽咽道:“姑娘……”
蘇蘇回過臉,握住櫻兒的手,輕輕道:“不要難過,我這就去找他。幸許,可以在這一世找到,不用等到他來生,那時,我怕他已把我忘得干干凈凈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下,漸漸慢下,綿軟的身體漸漸冷硬,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但是,流淚的心已不再跳動了。
櫻兒臉上涕淚縱橫,她抱著蘇蘇,輕輕道:“姑娘放心,櫻兒幫你去找他,定要他一生一世記得你。”
朝云
蘇蘇的后事辦完之后,櫻兒向太太告假遠行,說是要去找一個人。太太看見櫻兒便想起蘇蘇,不免又要斷腸一回,最后大少奶奶做主,替櫻兒贖了身。
日子照樣過下去,人們漸漸忘記了許家曾有的那個絕美的女兒,忘記了她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更加記不得那個活潑癡憨的櫻兒。
但是,在天空的另一邊,時下正在徐州的蘇軾身邊,卻多了個磨墨添香的女子。
她叫朝云。
她極愛梅花。
在他的原配逝世后,朝云照料他的飲食起居,無微不至,相伴數十年,終于先他而去。這個以瀟灑風韻感動著千秋萬世的男人痛哭流涕,他寫下了“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梅花同夢”。
我們都知道,“曉云”,即“朝云”也。
可是有誰知道,這個朝云,是轉世而來的蘇蘇,還是代主尋情的櫻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