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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初上舞

2004-04-29 00:00:00
花雨 2004年8期

前情提要:

三十年前,絕色美女笑姬在京城神秘失蹤,

與笑姬有染的男人全部不知所蹤;

三十年后,被害者的后人以報仇為名義禍害江湖。

為阻止一場武林浩劫,

圣香的少年玩伴畢秋寒回京追查真相。

圣香巧思妙計,引起京城各界人士的注意。

趙丞相與圣香夜談,

揭開圣香的身世,原來笑姬是圣香的母親,而圣香竟是皇子?!

因此事涉及皇家秘聞,茲事體大,

圣香決定與畢秋寒同下江南,暗中阻撓。

從獄中劫出南歌之后,眾人水路直取君山,

在漢水與白魚寨陷入惡斗……

四、河源怒濁風如刀

黑船明月,寒江寂寞。

這樣一個人影竟讓人不知不覺停步,尤其是剛經歷過了吃飯的熱鬧,陡然見到江清水冷斯人獨坐,誰都猛然覺得一股近乎凄涼的冷風撲面而來。

突然那人影微微動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撫摸了一下懷里的東西。那東西豎起兩個耳朵,動彈了一下。

兔子?圣香?是了,這船上誰都吃飯去了,除了圣香。但猛然看見這人影的時候,誰會想到是圣香呢?那位嬉皮笑臉,有他在就比什么都熱鬧的大少爺?

“怎么了?”宛郁月旦看不清船和人影,輕聲問。

幾人這才如夢初醒,吐出一口長氣,縱身躍上船。

幾人上船,圣香抬頭一笑,“回來了?”

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就讓人幾乎立刻忘了方才景色的冷清。南歌一瞥眼看見地上撂著兩個盤子,里頭的東西幾乎沒有動過,似乎少了兩個排骨也是兔子吃了,“你沒吃?”

圣香隨口答:“忘了。”

畢秋寒和翁老六陡然生起一陣歉疚,他們忘了這位少爺獨自一人在船上,居然和白魚塞的人喝酒喝到如此之晚。圣香……等了很久了吧?

“我陪你吃好不好?”宛郁月旦摸索著在圣香旁邊坐了下來,他看不見圣香的動作,卻很自然地和他一樣抱著單膝,把另一只腳放下船舷一蕩一蕩,“好舒服的風啊。”

圣香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大鬼臉,“我沒吃肉,我吃了烙餅。”他笑瞇瞇地嗅了嗅宛郁月旦身上的味道,“嗯……漢水蚌、油澆活魚、醉蝦、蒸螯、漣魚湯,嘖嘖,居然還有蜜汁臘肉、紅燒里脊,哇!”他大叫一聲幾乎把宛郁月旦也嚇了一跳,“還有東風梅花酒!你吃了這么多東西還能再吃,你是飯桶啊?”

這少爺當真是好鼻子,畢秋寒瞠目結舌,他都沒留心到底方才吃了些什么。

“好酒好菜,圣香少爺卻寧愿一個人吃烙餅?”南歌哈哈一笑在他另一邊坐下,“是什么道理?”

“本少爺不吃海鮮。”圣香一本正經地道,“又要剝殼、又要拔刺,麻煩死了。”他把兔子塞進宛郁月旦懷里,拍了拍手,身上掉下許多烙餅屑,“吃一肚子魚肉很容易胖的。”

呃……翁老六和畢秋寒苦笑,就是因為“麻煩”和“很容易胖”,所以他寧愿一個人吃烙餅?“夜深了,圣香你早點休息吧。”畢秋寒不知還能對這少爺說什么,嘆了口氣。

“還有兩盤菜丟了很可惜呢。”宛郁月旦抱著兔子,一手從盤子里拿起一塊油炸排骨,“不如圣香你陪我吃好不好?”他就當真又開始吃了下去,就好像剛才他什么也沒吃,現在還能再吃一份一模一樣的酒菜。

圣香瞪大眼睛,“行啊,只要你能吃,我還怕陪你?”他搶起一塊排骨咬了一大口。

南歌醉意未消,他方才喝了一肚子酒,菜卻沒吃多少。見圣香和宛郁月旦搶了起來,他大笑一聲奪過盤子,縱身而起。

“還我菜來!”圣香如影隨形,一腳把醉醺醺的南歌踢下漢水。只聽“撲通”兩聲,卻是南歌和他手里的排骨都掉入了漢水,跟著圣香“哎呀”一聲慘叫:“我的菜!”

“嘩”的一聲,幸好江邊水淺,南歌站了起來甩了甩頭,有些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圣香你干嗎踢人?”

但斯斯文文坐在船舷的宛郁月旦已經差不多把另一盤烤豬蹄吃完了,剩下最后一塊他饒有興趣地喂進兔子嘴里。圣香踢下南歌趕回來的時候為時已晚,最后一塊豬蹄已經進了兔子嘴,他瞪了宛郁月旦一眼,“你還真是個飯桶,兩個人也沒你這么能吃!”

虧宛郁月旦吃了一肚子油膩還能保持那溫和柔弱的樣子,微微一笑,“圣香少爺夸獎了。”

“喂!我為什么會在水里?”南歌一腦袋迷糊,站在水里問圣香。

“你想不開跳河。”圣香隨口答,接著和宛郁月旦斗嘴,“本少爺不是在夸你,本少爺是在罵你。”

“是嗎?”宛郁月旦好脾氣地反問。

“當然是了。”圣香同情地摸摸他的頭,“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大人罵你都聽不懂,真可憐。本少爺教你,以后如果有人說你是飯桶,你千萬別以為人家在夸你,他在罵你。”

宛郁月旦露出溫柔的微笑,“哦——”連宛郁月旦都在圣香嘴下戰敗,旁邊站的畢秋寒和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邊的南歌還在問:“我為什么要跳河?”

圣香白了他一眼,“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南歌猶自迷迷糊糊,“真的?”

“哈哈哈……”這下眾人忍不住,都大笑起來。

船上燈火漸亮,方才的清冷寂寞一掃而空,熱鬧滿船。

第二日一早。

南歌宿醉頭痛,畢秋寒坐息未醒,翁老六弄了根釣竿當真在河邊釣魚,當宛郁月旦起來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站在船尾。

此時天蒙蒙亮,宛郁月旦的眼力本來不好,只隱約看出那是一個人,是誰他卻瞧不清楚,他本能地招呼:“圣香?”

“我在這里。”聲音卻從背后傳來,圣香的頭從宛郁月旦身后的船艙窗口探了出來,接著他一聲大叫,“下蛋的快回來,前面那個是老妖婆!”

不必他招呼,宛郁月旦也已經連退三步,陡然絆到地上橫放的魚網,“砰”的一聲跌倒在地。

“出了什么事?”翁老六聽到聲息從岸邊趕來,卻和開門出來的南歌撞在了一起,“哎呀”一聲差點沒跌出船去。

“嘻嘻……”來人一聲輕笑,笑意柔媚嬌軟,身影一閃已到了宛郁月旦面前,“好軟的一位小哥兒……”

這沒聲沒息潛入船內的竟是一名女子,黑衣長發,身材窈窕高挑,說著她的手指堪堪抓到宛郁月旦的胸口。莫看她笑聲柔媚,這一抓毫不容情,還未抓到宛郁月旦身上,指風已經洞穿了宛郁月旦的衣袖。

如果宛郁月旦沒有抵抗之法,這一抓下去還不在他胸口抓個對穿?翁老六和南歌相撞的腦袋仍然金星直冒,同聲驚呼。這個時候畢秋寒坐息未醒,否則以他的警覺怎能讓人摸上船來?

就在黑衣女子堪堪要抓到宛郁月旦的時候,陡然微微“嗡”的一聲響,空中似有什么東西閃了幾閃。那女子慘叫一聲,撲下的身子一個急轉,居然從江上踏水狂奔而去。

“踏水渡江!”南歌失聲驚呼,“難道她竟是春風娘子蕭靖靖?”春風娘子蕭靖靖為芙蓉莊萬花會會主,乃是稱霸一方的女人,居然單身前來偷襲,李陵宴這一著委實令人驚訝。蕭靖靖的“春風十里獨步”輕功號稱江湖第一輕功,踏雪無痕、踏水渡江,不論何處都去得。她的武功并不算太高,但就這一門輕功足以讓她名揚天下。

剛才蕭靖靖撲下的時候,宛郁月旦身上不知道什么東西傷了她,讓她狂奔而去。翁老六訝然看著宛郁月旦,看不出這一團和氣的年輕人居然身上帶著奇怪的機關暗器。

“好厲害的口中針!”圣香扶起宛郁月旦,嘖嘖稱奇,“在牙齒上裝的暗器,用舌頭撥開機簧開口射出,這東西危險得很。你把好幾支銀針藏在嘴里,還敢隨便吃東西,也不怕一不小心魚刺和銀針分不清楚,動了機關要了你自己的命。”他眼力極好,別人看不見是什么東西傷了蕭靖靖,他卻看見宛郁月旦口齒微張,銀針自齒間射出,正中蕭靖靖的胸口。

宛郁月旦露齒微笑,“習慣就好,就算一不小心要了自己的命,也沒什么。”他站了起來撣了撣衣上的灰塵。

圣香正在嘖嘖稱奇,猜想他那嘴里的機關是怎么做出來的,湊近宛郁月旦的耳邊,他悄悄地咬耳朵,“下蛋的,本少爺想到一個用你這暗器的妙法。”

宛郁月旦好奇,“什么妙法?”

“美男計啊。”圣香拉著他賊兮兮悄悄地道,“以下蛋的你這副善良無害的模樣,最合適用這美男計。比如說哪天你決定做個鏟除魔頭的俠客,那魔頭偏偏是個貌美如花的女魔頭,你就可以找個機會吻住女魔頭的嘴,撥開暗器射出銀針,保管那女魔頭死得莫名其妙,到了地獄見了閻羅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這話要讓畢秋寒聽見了,必然慍怒,滿臉通紅要罵他胡說八道,讓南歌聽見最多一笑了之,宛郁月旦卻認真想了想,“很有道理啊。”他竟然還是笑得那么斯文好看,“如果有機會我會試試。”

“孺子可教也。”圣香摸摸他的頭,贊道:“乖小孩。”

圣香身上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湊在耳邊說話那點淡淡的甜香撲面而來,宛郁月旦舒服地深吸了口氣,值得享受的東西他是絕對不會錯過的。雖然他只有十八歲,但在某些方面他懂得比任何人都多。

“好厲害的對手。”畢秋寒的房門緩緩打開,畢秋寒當門出來,臉色霜寒蒼白。他右手衣袖握在手中,袖里裹著一截斷劍,滿手鮮血順著那劍刃絲絲下滑,看起來觸目驚心。

眾人臉上的笑意都失去了顏色,宛郁月旦瞧不清發生了什么事,但是鼻尖的甜香突然變成了血腥味,他低聲說:“聲東擊西!”

“不錯!”畢秋寒冷冷地說,“蕭靖靖引開你們的注意,就有人闖入我的房間。”他“啷”一聲把斷劍丟在船板上,“好厲害的一劍。”

“李陵宴的目標本該是我,為什么……”南歌臉上變色,“難道他想把這一船的人都趕盡殺絕不成?”

“李陵宴向來喜歡殺人滿門,”畢秋寒冷冷地道,“寧可枉殺千人,不愿放過一個。你既然在這艘船上,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要死。”他丟下斷劍之后,眾人才看見他掌心被劍刃劃過。傷勢雖然不算重,但這只手勢必有大半個月不能靈活使用了。

“那刺傷你的人呢?”圣香對著房里東張西望,好像很惋惜沒看到人的樣子。

畢秋寒臉色霜寒得近乎蒼白,“踏水而去!”

“也就是說,蕭靖靖把她的獨門輕功教給了方才那人。”南歌突然笑了一聲,“我怎么覺得有點像那人對蕭靖靖施了美人計?春風十里獨步可是她仗以稱霸的秘技,豈是隨便傳人的?”

“姘夫——”圣香一句話還沒說完,畢秋寒臉色微沉,“來人武功極高,絕非平常之輩,不可以言語辱之。”

“姘夫就是姘夫,就算是江湖第一高手也還是姘夫……”圣香卻不是聽他說教的乖小孩,白了他一眼,“何況他還偷襲刺了你一劍,他哪里有當自己是什么高手……”

“好了好了,都是你對,我錯。”畢秋寒一聽圣香沒完沒了地嘮叨就頭痛,淡淡地應了一聲,和圣香辯駁只會把自己氣死。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之間,翁老六已經起錨下航。這艘船已然成了祭血會的目標,雖說本在意料之中——畢秋寒正是希望通過南歌引來祭血會的人,從而找到說服或者制服李陵宴的機會——但如此頻繁激烈的明襲暗殺、挑撥離間委實令人心驚。李陵宴殺性之大、之兇出乎畢秋寒的意料,但讓李陵宴把目標集中在自己一船人身上,總比他在江湖中濫殺無辜的好。船行下移,隨水東行,畢秋寒劍眉深蹙,心中盤算不定。

“阿宛,”也許是嫌“下蛋的”太拗口,圣香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叫宛郁月旦“阿宛”。他一點沒覺得自己一船人要被“趕盡殺絕”是件多了不起的事,興致勃勃地拿著翁老六剛才做的釣竿,對宛郁月旦招手,“我們來釣魚好不好?”

“好啊。”宛郁月旦分明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卻握著圣香塞給他的釣竿,圣香在魚鉤上掛了塊火腿肉,宣布:“放線!”

宛郁月旦一揚手,餌頭遠遠地飛入離船很遠的江水中。如果他揚出去的不是一塊火腿肉,也許翁老六還會感慨他這一下姿勢猶如老手,但現在他只有苦笑的份。

畢秋寒轉過頭去不看他們胡鬧,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委實不知道究竟要說些什么好。

這兩個人哪里像剛剛受到一次伏擊的人?南歌好笑,斜眼瞅著地上睡得四腳朝天的大胖灰兔子,他輕哼了一聲,他們以為是在釣這只酒肉兔子嗎?釣魚用火腿?

“哇——”船邊的兩個人“嘩”地叫起來,接著一陣笑聲,圣香哇哇地叫:“釣到了,釣到了——”

畢秋寒微微一怔,他才不信從來沒釣過魚的圣香和宛郁月旦能這么快釣到魚,轉頭看去,只聽圣香繼續叫:“釣到一只烏龜!”

烏龜?畢秋寒愕然,只見翁老六和南歌都趕過去看,嘖嘖稱奇。只見魚線上亂七八糟地打著一團結,一只巴掌大的烏龜因為一只腳掌的爪勾不幸鉤到了亂七八糟的魚線,縮回龜殼的時候連魚線都拉了回去,所以才讓宛郁月旦“釣”了上來。

這也算“釣”?這分明是宛郁月旦甩勾的技術太差,把魚線甩出了一團死結,竟然“釣”到一只烏龜。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覷,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嘿!根本是那只烏龜今天走霉運遇到煞星,這樣都能被“釣”出來?畢秋寒又轉過頭裝做什么也沒看見,心下懊惱,分明大家都身在險境,但只要有圣香這個活寶在,就什么都好像很不在乎?

一船漸漸東去,影影綽綽之間,遙遙地尾隨著另一艘小船。

“他們在笑什么?”船里一位頭挽雙髻的小丫頭支頷感興趣地問。

船頭打坐的長發女子赫然就是蕭靖靖,她鐵青著臉不答。

“他們都快要死光了,還有什么好笑的?”小丫頭自言自語,“會主很快就會殺了他們的。”她轉過目光鄙夷地看著蕭靖靖,惋惜地搖了搖頭,“聽說你是個很厲害很有手段的女人,依我看實在不怎么樣,居然讓不會武功的人給打成重傷。”

蕭靖靖閉著眼睛,生硬地道:“那是我大意,下次我一定能殺了他們一兩個。”

“沒有下次了。”小丫頭惋惜地搖了搖頭,“會主不會原諒你的。”

蕭靖靖臉上陡然升起一陣恐懼之色,“杏杏——”

杏杏伸出如玉的手指按住嘴唇,“噓——叫姑姑也沒有用。你不要求我,我很心軟,但是你那玉郎君會主是不會還給你的。”她一臉惋惜,“你自己從這里跳下去吧,你不會游泳對不對?受了這么重的傷,輕功也施展不出來吧?不要我搞錯了,會主要生氣的。”

“我……我至少殺了范農兒,你怎能說我一點用沒有?”蕭靖靖臉色慘白,猛地站了起來。

杏杏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了,那范農兒是我說要殺的,不是會主說的。”她繼續笑得天真無邪,“反正你那輕功也已經教給會主哥哥了,留著你會主哥哥會生氣的。”

“你這蛇蝎……”蕭靖靖一句厲罵還沒有罵全,突然她頸邊傳來“撲”的一聲響,她全無預兆地倒了下去——雙目大睜,死不瞑目!

“和她說這么多干什么?”一個低沉磁性的嗓子在蕭靖靖的尸體邊響起,“叫她下水,難道你想放她一條生路嗎?杏杏。”

杏杏又吐了吐舌頭,笑意盎然,“怎么會呢?會主哥哥。”

一掌劈死蕭靖靖的是一位白衣男子,莫約二十七八,樣子長得頗為俊俏,他對杏杏露齒一笑,“是陵宴要你叫我‘會主哥哥’的?”

杏杏想了想,“是我自己叫的。”她還沒說完,那白衣男子已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發絲,柔聲道:“叫我侍御吧,像你這樣的人跟在陵宴身邊當真是可惜了。”

“會主哥哥是想引誘我嗎?”杏杏眼也不眨一下,支頜微笑,“杏杏還小呢,而且——杏杏喜歡會主,不喜歡會主哥哥。”她莫約十六七歲,活脫脫天真俏麗的一個小丫頭,但行事說話之老辣狠毒委實讓人心驚。“他有什么好?”李侍御正是祭血會會主李陵宴的親生大哥,他的手從杏杏額前滑下,緩緩握住了她的脖子,緩緩地握緊,“為什么每個人都覺得我不如他?”

杏杏并不驚慌,也不生氣,笑意盈盈地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他帶著你為非作歹,教你害人,你不恨他嗎?”李侍御冷冷地看著杏杏,“他是一只狐貍,你是一只蝎子。”

“那會主哥哥就是一只老虎。”杏杏笑得更燦爛,雙手托著自己的下巴,“我們都是會咬人的。”

李侍御冷冷地看著她,慢慢放開了手。

遙遙的大船上不斷傳來笑聲。

“他們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杏杏轉過頭感興趣地望著那艘船,“經常聽見他們在笑,被人追殺就是這么好笑的事嗎?”

“他們都是名門正派的好人,當然和我們不一樣。”

“嗯,他們是好人,我們是壞人。”杏杏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也許……好人總是比壞人人快活些。”

“陵宴的意思是希望他們在進洞庭之前就死,對不對?”李侍御轉移話題。

“當然,會主要他們全部都死,一個也不能留。”杏杏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們全都是很討厭的人。”

船行向東,然后南下,距離君山只剩下一日路程。

圣香從丞相府出來也已經三天了。

此時剛剛到入夜時分,南歌和畢秋寒在船尾似乎在討論著哪一門武功,翁老六正在艙里燒魚。

一只烏龜在甲板上爬著爬著,烏龜殼敲得甲板咔咔作響,它一爬近船舷,那只大胖兔子就會咬住它的尾巴把它拉回來——這是只笨烏龜,它不會收起尾巴。

宛郁月旦在晾衣服。他看不見,又是碧落宮的宮主,但是他晾衣服卻晾得很好。

他像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恰到好處,比如說釣魚,即使他甩錯了竿他也能釣上一只烏龜來。

“阿宛,你有沒有做過沒有風度的事?”圣香自然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他換了一套鵝黃色的緩袍,趴在甲板上支頷,也不在乎他價值連城的衣裳被他隨隨便便毀了。

宛郁月旦晾好衣服,收起收下干衣服的盆子,摸索著把衣服疊好,“沒有。”

圣香感興趣地看著他,“如果我現在用繩子把你絆倒,你會怎么樣?”他眼睛瞅著宛郁月旦腳邊的晾衣繩,確確實實打著不好的主意。

“嗯……”宛郁月旦想了想,“繩子可能會被我鞋子里的刀割斷。”他微笑著用最溫柔最和氣的語氣說。

圣香掃興地看著他的鞋子,“你身上到底裝了多少東西?重不重啊?”

“我身上一共有十三件機關暗器。”宛郁月旦還是那樣溫柔地微笑,好脾氣而且耐心地解釋,“不太重的。”

“阿宛,你是一只狼。”圣香說,“披著羊皮的大灰狼。”

宛郁月旦疊好衣服轉過身來,對著圣香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沒有遇見圣香以前,我也是這么以為的。”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圣香問。

“沒有什么意思,”宛郁月旦微笑著說,“很喜歡遇見了同類而已。”他抱著疊好的衣服慢慢走進船艙里,圣香還聽見他微笑著對翁老六說:“翁前輩辛苦了”。

同類……嗎?那只兔子磨蹭到了圣香身邊,圣香扣起手指在它的鼻尖一彈,看著它吱吱慘叫不服氣地跳走,用怨恨的眼光看著圣香。

那位大少爺還在玩兔子。翁老六不以為然地從船艙里探頭出來,“吃飯了。”雖然圣香撒網捉人的巧計的確讓他對這位少爺有些佩服,覺得他不全是一無是處的紈绔子弟,但是每次他見到圣香那些奢侈散漫的游戲,還是忍不住要肚子里嘀咕。他一向看不起這些不知道什么叫餓、什么叫苦的少爺公子,即使有些小聰明又如何呢?

船尾的南歌和畢秋寒輕聲交談,不動聲色,一面談論著武功,一面用傳音之術說:“四面有敵。”

畢秋寒點了點頭,嘴里說著峨嵋派的點穴手,傳音卻說:“離洞庭只余百里,再過去就有人居。祭血會如要下手就只剩下今晚和三十里的路程。”

“我們船后的那艘小船已經跟了我們很久了。”南歌一笑,“若不是你好耐心,我早已叫翁老掉頭撲上船去幾次了。”

“不可莽撞。”畢秋寒也淡淡一笑,“那船只在監視,里頭不可能有李陵宴。”

“你的用心還是在等今夜李陵宴會親自出手?”南歌一嘆,“如果他今夜不來呢?”

畢秋寒隱有重憂之色,緩緩嘆了口氣,“我只擔心他不來。”轉過頭去眼望江水,“此次他若不來,我一番苦心白費不算,還當真連累了南兄涉險。”

南歌朗然揚眉,負手挺拔地站在船尾,“江湖中人,還談什么涉險不涉險。如果想要平安,不如回家抱娃娃。”他往前走了一步背對著畢秋寒,“就算今夜引不出李陵宴,能見識一場大戰,也是平生之幸。我不在乎李陵宴來是不來,能見識傷秋寒一劍的高人足矣。我只擔心你那位不懂武功的宮主……”

畢秋寒微微一笑,“南兄不必擔心,宮主雖然不會武功,但足有自保之力。”抬頭看了看天色,他似在估算伏擊什么時候會來臨,“只是圣香他強要跟著我出來,我委實沒有信心能保住他安全……今日一戰必是日后震動江湖的一戰。圣香武功雖然不錯,但是……”

“那位少爺秋寒也不必擔心。”南歌哈哈一笑,“秋寒你只見他胡鬧,你可知道他那腦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嗎?”

畢秋寒微微一震,圣香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一雙偶然猶如琉璃的眼睛,偶然蕭瑟的背影,甚至偶然全然陌生的嘆息……“他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那只兔子知道吧?”他強硬地淡淡地道,“總之不會是什么好事。”

“他在想一些痛苦的事情吧?”南歌凝視著江里的明月,“我雖然覺得奇怪,但總是這么感覺。”

“但他總是笑得很開心。”畢秋寒冷冷地說,“也整人整得很開心。”

“所以我才說完全不了解……圣香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南歌嘆了一聲,隨即一聲長嘯,江邊的草木之間一陣簌動,似是嚇跑了不少鳥獸,“他和你們家宮主一樣,都是奇怪的人……”他耳朵微微一動,關于圣香的話題中斷,“四艘船四面攔截,他們來了!”

“吃、飯、了!”一個聲音突然插入他們的話題,一個人用飯勺“咚咚咚”地敲著桅桿,“難道你們想明天到君山吃霸王餐,今天晚上就開始餓肚子?吃飯了啦。”

回頭見到圣香不高興的表情,南歌和畢秋寒都會有剎那的錯覺,仿佛剛才談論的那個圣香都是他們偶然的誤會,圣香就是圣香,除了眼前的這個樣子,他什么也不是。

情不自禁微微一笑,畢秋寒難得用比較溫和的聲音說:“今天晚上不吃飯……”

“咚”的一聲,三人回頭,看見宛郁月旦把那只他“釣”上來的烏龜放進了江水里。跪在船舷邊,他一只手五指張開留在水中,仿佛沁涼的江水滑過指間很是愜意。

“秋寒!前面……前面有船撞過來了!”翁老六手里還提著雙筷子,但變色沖上甲板,“是一艘大船,躲在水草里,是早已經預謀好的!”

“左邊也有。”宛郁月旦跪在船舷閉上眼睛,他的手并沒有從水里收回來,“莫約是一艘中型快船,沖過來的速度很快,水流疾速,但是船身狹長。”

“不吃晚飯也不早通知一聲。”圣香嘆了口氣,“喏,”他用飯勺指著船尾后不遠處,“那里一團黑不隆冬的東西是什么?不要給我說也是一條船。”

南歌一笑指著右邊,“我很想給你說不是,但是那邊還有。”

右邊的船船頭挑著一盞鵝黃色的明燈,四艘船緩緩合攏,把自己這一船圍在中心。

右邊船頭站著一位黑衣人,挑著一盞短燭點亮的燈。

“蠟燭……”畢秋寒低聲說,“白色蠟燭,長兩寸兩分。”

“莫言山深無尋處,霧里花開唯秉燭。”宛郁月旦依然跪在船舷邊閉著眼睛,“果然……李陵宴動用了秉燭寺的力量。”

江湖兩大謎宮,碧落宮、秉燭寺,竟在這月黑風高的殺人夜遇到了一起。只是碧落宮只有畢秋寒和宛郁月旦兩人,秉燭寺卻來了足足四船,強弱之勢赫然分明。

“碧落宮宮主出游,除了尋訪名醫,是不是和這并列神秘之處的秉燭寺加入李陵宴祭血會一事也有關?”南歌問。

宛郁月旦依然未睜眼,只是溫柔地微微一笑,“嗯,秉燭寺和碧落宮是聯姻,秉燭寺寺主是我姐夫。”

“啊?”翁老六和南歌都很驚詫,秉燭寺和碧落宮是聯姻?好生神秘的家族!

“姐夫他……”宛郁月旦嘆了口氣,“姓玉,雙名崔嵬。”

“鬼面人妖玉崔嵬!”翁老六變色,“這等不男不女的家伙,碧落宮怎能把女兒嫁他?聽聞這人妖逃入秉燭寺之前已經毀了江湖上數以百計的少男少女,你姐姐金枝玉葉,怎么能嫁給這種人間敗類?”

宛郁月旦默然,過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低聲說:“但是姐姐愛他。”他睜開眼睛緩緩抬起頭,看著在他眼里也許模糊的明月,“你們都知道秉燭寺是江湖中人所不容的萬惡奸邪無處容身之后投奔的地方,我還知道那里面就是個野獸圈,誰的武功高,誰就是寺主……寺主之令令出如山、無人違抗,因為寺主之位本通過實力奪來,不聽話就是死。”他慢慢地說,“在秉燭寺里,活著是件辛苦的事,要活得有尊嚴更不容易。我不知道姐夫是怎么坐上寺主之位的,但無論誰坐上那個位置就代表著慘絕人寰的戰斗,還有無休無止的挑釁和偷襲。”

話說到此處,眾人不禁對那昔日可惡之極的鬼面人妖有了些許同情之意,早知如此痛苦,何苦當初要作惡?只聽宛郁月旦繼續說:“姐夫在寺主的位置上坐到了現在,在他當上寺主的第三年,姐姐因為好奇見了他一面。”他輕輕嘆了口氣,“五個月后姐姐就嫁給了他。”

“你們不阻止她跳入火坑?秉燭寺既然是那樣的地方,你怎能放心你姐姐嫁過去?”翁老六只覺匪夷所思,碧落宮的所作所為果然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把女兒嫁給江湖中人人厭惡痛恨的人妖、大奸大惡的首領,根本就是不把女兒的終身幸福當一回事。

“姐姐嫁過去的時候我還小,只有十四歲。”宛郁月旦露出溫柔的微笑,“那個時候我也不懂為什么爹爹和娘親不阻止姐姐,甚至有一陣子我覺得他們很過分,因為姐姐是……非常溫柔漂亮的人。”他輕聲說,“我討厭他們讓姐姐出嫁。”

畢秋寒冷哼一聲,“鬼面人妖惡名遠揚,大宮主如果不是因為過于善良,怎會輕易為他所騙?最后還……”他閉嘴不再說下去。

“什么叫做火坑,什么叫做不幸……”有人慢慢地插了一句,“什么叫做奸惡,什么叫做被騙了……只有當事的那個人才能說吧。就算是為他死了,也未必是件值得悲傷的事……”說話的是圣香,他說話的時候沒看人,眼神看什么地方竟讓人瞧不出來。

眾人怔怔地、愕然地、驚異地、帶著各種奇怪詫異的目光看著圣香,為什么——這位紈绔的少爺會這樣說?他不是應該跳起來大罵鬼面人妖多可惡、宛郁月旦的姐姐有多愚笨才對嗎?

“只要姐姐覺得幸福的話,那就是幸福了吧。”宛郁月旦的目光終于從月亮上收了回來,“這個道理直到姐姐死去之后我才懂。”

“大宮主是被玉崔嵬害死的。”畢秋寒冷冷地說,“宮主難道忘記了碧落宮上下為此事發誓與秉燭寺勢不兩立?老宮主也是為了此事被玉崔嵬氣死的,難道宮主居然忘了?”

宛郁月旦的臉色映著月色,淡淡的仿佛充滿溫柔的憂傷,“姐姐是心甘情愿死的,無論為了什么理由,她覺得無憾就好。”

“哼!”畢秋寒淡淡地道,“恕秋寒不能茍同。”

宛郁月旦彎眉一笑,“嗯……那是因為秋寒比我有立場。”

正當說話之間,“喀啦”一聲撞擊,己方的這一艘船在四面敵船包圍之下,船舷已被壓破,甲板上劇烈搖晃。宛郁月旦人在船舷邊,“嘩啦”一下江水驟起,潑濕了他半只衣袖。

“哎呀呀,真是對不起了。”撞在船舷上潑起半邊水的那艘船,正是宛郁月旦通過感覺水流而發覺的船身狹長的快船。火光一閃,四艘船把己方的船卡在中間,各船上挑起燈火,那艘快船上站著一位嘴角帶個笑窩的黑衣女子,“玉郎,這位可就是你那個好溫柔的小舅子、碧落宮的少年宮主宛郁公子?”

挑著一盞明燈的船上,一個人撩開船艙簾幕,手里握著一柄團扇,穿一身拖到地上長長的衣裳走了出來,“阿宛,我一早說你還是待在宮中好。江湖畢竟不比碧落宮,大家不會因為你很溫柔體貼就忘記砍你一刀。說不定大家覺得很有趣,就會害你一下。”

這人穿的是一身睡衣,那睡衣袖子寬得出奇,下擺也長得出奇。純白柔軟的底色,背后繡一只碩大的黑蛾子,他的肩卻很纖細伶仃。出奇寬闊的長袍,肥大的蛾子,隨意搭在肩上卻滑落露出半邊肩頭,那肩上的鎖骨骨感分明肌膚細膩。火光掩映之間他的一張臉煞是奇異:一道可怖的線條自左眼角到左嘴角,線條右邊的大半張臉肌膚細膩白皙,容貌艷麗得猶如垂死花瓣的呻吟,線條左邊的臉血肉模糊猙獰可怖,就像被一桶滾油潑過一樣。

這就是七八年前遭到江湖萬眾追殺嫌惡的“鬼面人妖”玉崔嵬!果然人如其名,容貌非男非女,妖艷不可方物。雖然是男子語氣,但這等打扮手持團扇就如哪里的頭牌紅倌一般,極殘艷,卻讓人看得心里一陣發麻。但聽說他這等模樣卻最得少年女子的傾慕,翁老六和南歌是第一次見這位惡名鼎鼎的玉崔嵬,心下各是搖頭,當真不知少女心思,這等人妖究竟有什么好?

“玉哥哥,”船尾那艘小船上一個年輕得近乎幼稚的女聲笑嘻嘻地道,“蕭靖靖被會主哥哥弄死了,你傷心不傷心?”說著船上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丫鬟打扮,頭挽雙髻,一身粉紅衣裳。她指指桅桿之上,昨日還囂張一時的蕭靖靖已然被吊在桅桿上。身為芙蓉莊一方女霸,竟落得如此下場,當真讓人唏噓。

玉崔嵬漫不經心地掃了蕭靖靖的尸體一眼,團扇輕搖,柔聲道:“只有你死了,我才會傷心,她死了不是正好?像她這樣癡情的老女人,我早看得惡心了。”他說得輕言細語,十分之中有五分溫柔,兩分倜儻,兩分狠毒,一分滿不在乎。這話讓男人聽了恨不得一拳將他打死,但其他船上的女子們都笑了起來,“玉郎還是這么壞,一點良心沒有。”

“虧她為了玉哥哥這么拼命,你啊你,當真是害死人不償命。”那丫鬟嫣然一笑,“杏杏如果和你待得久了,只怕也被你迷了去,你這狠心負心的壞男人。”

“這種人我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前方撞來的那艘大船之上一個白衣男子冷冰冰地說,“真不知陵宴覺得這種人有什么好,無論如何也要拉攏這等人。”

玉崔嵬團扇微抬,俏生生地遮住半邊臉,柔聲說:“我有什么好,今晚你到我房里來就知道。”

此言一出,畢秋寒眉頭大皺,委實聽不下去。這人品德敗壞淫蕩狠毒,自現身到此一言一行無不讓人憎惡到了極點。但不僅許多女子笑了起來,連圣香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轉過頭去只見這位大少爺睜大眼睛上上下下看著玉崔嵬,仿佛覺得他很是有趣。

“玉哥哥別逗他了,會主哥哥最討厭別人和他開玩笑。”杏杏坐在她那條船船頭,拍拍手,笑嘻嘻地說:“各位秉燭寺、芙蓉莊的大哥大姐們,會主有令,今夜只要你們殺死那艘船上的任何一人,會主就把玉哥哥賜給你們,陪你們玩一天。玉哥哥是寺主之尊,花容月貌最解風情,平日你們連一根手指都休想。這等機會千載難逢,你們可要努力了。”

這……算是什么?畢秋寒和南歌只覺得一陣惡寒自脊梁爬上來,李陵宴居然用這等手段“懸賞”!而被當做獎品的那個人毫不在乎,站在那里咬著嘴唇笑,仿佛他自己也覺得很是有趣。

李陵宴把事情委托給了這位小丫頭,那他自己呢?畢秋寒一邊對面前祭血會的丑態毛骨悚然,一邊心下緩緩撥起一陣不安——李陵宴人不在這里,那么他在哪里?

“秋寒,看樣子我們要奪船。”南歌站在畢秋寒身邊,傳音道,“李陵宴不在此地,我猜他必去君山設伏,明日好將眾多英豪一網打盡!”

畢秋寒點了點頭,“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兵分兩路,你我之中如有一人能夠奪船,不必顧慮其他人,徑自先去君山示警!”

南歌點了點頭,陡然一聲長笑震天而起,聲傳四野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群魔丑態!要懸賞爭寵,先拔劍過來再說!一不小心南某傷了你們這位玉郎君的花容月貌,你們連哭也來不及!”

他一聲震喝,“錚錚”數支袖箭飛鏢射來,來自玉崔嵬背后,顯是秉燭寺臣服于玉崔嵬座下的某些人不忿了。

這一發猶如點燃一桶炸藥,周圍四艘船上跳下無數人影。刀光閃爍劍影流離之下,什么奇門兵器都用上了,招招狠毒下手不容情,可見玉崔嵬的魔力非同小可。

船上的戰場一片混亂,喊殺之聲數里可聞,人人都忙著殺人或者自衛,只有圣香少爺在船上忙來忙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玉崔嵬背后兩位女子抬上一張柳條編織的大椅,他舒服地坐在上邊團扇輕搖,看著眼前的戰局,渾然不覺旁人為在他拼命流血。突地注意到那邊船上一個轉來轉去的黃衣少年,玉崔嵬有意思地看著他。旁人都在廝殺,只有他一個人在船上東張西望,翻箱倒柜,像在找什么東西。看了一陣,他有趣地開口問:“你在找什么?”

那黃衣少年抬起頭來,玉崔嵬“呀”了一聲贊嘆:“好可愛的孩子。”

那黃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笑瞇瞇地說:“我在找小灰。”

“小灰?”玉崔嵬軟語溫柔,“那是什么?”

“一只大兔子。”黃衣少年比劃了一下,“這么大的一只。”

“兔子?”玉崔嵬顯得很吃驚,接著他笑了,“是這一只嗎?”他把一個東西從椅子底下拔了出來,一只灰色的大兔子不甘心地對著他齜牙咧嘴,正是圣香的小灰。

“這家伙見風使舵投敵叛國見色忘義重色輕友。”黃衣少年大喜,對著他直奔過來,抱過那只大胖兔子。自己還從玉崔嵬的船上拉了張凳子坐下,心情大定,笑瞇瞇地和玉崔嵬一起托腮看著對面船上的戰局。

“那位老頭很危險了,我猜他不到二十招就要被人一刀砍成兩段。”玉崔嵬團扇搖了搖,“你不去幫忙?沒有人幫忙他真的會死的。”

“幫忙?”黃衣少年瞪眼,“本少爺最討厭刀槍棍棒,人家說刀槍不長眼,一不小心真的受傷了怎么辦?本少爺身體虛弱,萬一受傷之后死掉了有誰賠得起?何況熱鬧是用來看的,自己加進去讓別人看就不好玩了。”他興致盎然地看著對面的戰局,“而且小畢俠性很重,他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老翁被人砍死的。”

玉崔嵬輕笑,這一聲輕笑笑得勾魂攝魄,“你不怕小畢受傷嗎?”

“啪”的一聲,黃衣少年從袖里抖開一柄金邊折扇,指指和南歌靠背而立的畢秋寒,“他們這樣如果還會受傷,就不能怪別人厲害,要怪自己差勁。”

玉崔嵬橫了他一眼,眼神含笑水汪汪的,柔聲道:“阿宛不會武功,他的眼睛又不好,難道你也不擔心?”

黃衣少年笑瞇瞇地給自己扇風,“反正阿南和小畢會救人,我干嗎要擔心?”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玉崔嵬團扇也搖了搖,“你叫什么名字?”

“本少爺叫做圣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空前絕后獨一無二舉世無雙人見人愛的大好人。”圣香笑吟吟地看著玉崔嵬,“大玉……”他突然用扇子遮住嘴,悄悄地對玉崔嵬說了些什么。

玉崔嵬聽了笑得花枝亂顫,“那是當然。”

圣香又笑瞇瞇地繼續用扇子遮住臉對他說悄悄話。

這下玉崔嵬想了想,撇了撇嘴,“不會。”

圣香繼續對著他咬耳朵。

這次玉崔嵬含笑看著圣香,“不信。”

圣香笑瞇瞇地說:“你怕嗎?”

玉崔嵬又想了想,突然嘆了口氣,“我不怕。”

這次圣香也跟著嘆了口氣,說了句什么除了玉崔嵬沒人聽見。

杏杏柳眉漸漸揚起,玉崔嵬可以說是人見人怕的一方魔頭,到了秉燭寺一番歷練只有更加狠毒殘酷的份,往往見他一句不合翻臉不認人,殺人于片刻之間,為什么和這少爺公子說得這么開心?她年紀雖小,但跟隨李陵宴日久心思謹慎,此刻暗暗覺得不對頭。會主這次把砝碼全部壓在秉燭寺身上,這些人都是為了得到玉崔嵬而搏命,如果這人妖竟然脫離李陵宴的控制,今夜殺人懸賞之舉豈非全盤動搖?她一雙眼睛開始牢牢盯在圣香身上,俏臉煞白,這是哪里來的少爺公子?玉崔嵬人人憎厭,即使想得到他和他一宵溫存的男男女女也不會把他當成個正常人看待,為什么這位少爺不怕呢?思考之間,她向對面船頭的李侍御揮了揮手,低聲傳令:“動手!”

杏杏年紀還小沒有練成傳音之術,但她久替李陵宴傳令,李侍御看她的口形就知道她在說什么,見她指了指玉崔嵬船上的黃衣少年。

畢秋寒和南歌背向而立,畢秋寒剛剛奪過一把苗疆彎月刀,南歌也堪堪一掌震退合搏砍來的敵人。眼角一掠,陡然見一直站在正面大船船頭的白衣男子衣袍略振,畢秋寒沉聲喝道:“他就是暗算我一劍之人!”

南歌尚未回答,驟然倒退。“當”的一聲,他替翁老六架開了差一點就要了他老命的一劍,接著在翁老六背上運勁一推,把翁老六推到了畢秋寒背后,方才喝道:“知道!翁老你護著。”

話音未落,船舷邊“啊”的一聲,宛郁月旦單憑一身機關暗器對敵,后退之際再次被地上的兵器絆倒,剎那之間圍攻的數支刀劍當頭齊下。雖然宛郁月旦跌倒之際身上銀光暴起炸開一團銀針,但是眾人刀劍已下,眼見就是兩敗俱傷之局!

“叮”的一聲,畢秋寒剛剛奪到手的彎月刀脫手飛擲,圍攻宛郁月旦的一個錦衣男子被一刀穿心倒地而死。隨即“叮叮叮”一陣亂響,宛郁月旦反手抄起絆倒他的兵器架開當頭下來的兩劍一刀。“砰”的一聲他被震得飛跌出去,虎口破裂血流滿身,接著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但是這么勉強一架,那三人被他暗器所傷,身中暗器之后無聲無息地倒下,不知是死是活。

戰況慘烈至此,南歌奪劍一揮,蕩開十數人的圍攻,搶到宛郁月旦身邊。畢秋寒目眥欲裂,驀然一聲長嘯光環乍起,他以御劍之術連傷身周秉燭寺十四名黑衣人!船上鮮血四濺,殘肢斷臂滿地皆是,足下踩到未干的血跡都會滑溜。畢秋寒一劍連傷十四人,殺敵之后駐劍喘息,他也滿身鮮血,不知是否有傷。

左邊船上領頭的黑衣女子嫣然一笑,“好一招‘倒灑十分天’,碧落宮家傳劍術果然名不虛傳。”她嘴上說得溫和,一條黑色長鞭毒蛇一般掃地纏足,“呼”的一聲鞭稍掠過人鼻尖。一陣腥味漫開,這鞭上有毒!

“好多血。”玉崔嵬感慨,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團扇一揮一股輕風自拂滿身,那一身輕薄的羅衫被風輕輕一吹,飄蕩得迤邐更遠,“你真的不幫忙?”他問圣香。

圣香坐在椅子上捏著柔軟的兔子,“這樣的場面你說我跳下去會有什么后果?”他閉上眼睛不看眼前慘烈的戰況,“第一,我跳下去以后被人追殺,小畢和阿南多一個要救的對象;第二,我跳下去以后小畢和阿南來不及救我,我被人砍死。說實話本少爺我的武功并沒有高明到可以做英雄豪杰的地步,能夠不連累人,已是上上大吉。”

“很多血很好看呢,你不看?”玉崔嵬柔聲說,“而且……你那艘船快要沉了,你再不看就看不到你的朋友和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了。還有而且……比如說……”他還沒說完,圣香已經覺得勁風惻然,一股寒意直逼鼻尖,玉崔嵬繼續好溫柔地說:“像這樣別人一劍刺來,你就看不到啊。”

船那邊畢秋寒和南歌已經滿身血汗交加,敵人源源不絕,翁老六和宛郁月旦都受了傷,宛郁月旦還傷得不輕。如此下去再好的武功也會力竭,足下的船連連搖晃,沉沒在即。圣香居然坐在玉崔嵬的船上談笑風生,心中說不氣不恨是騙人的,雖然畢秋寒是叫他遇到如此場面站在一邊看就行了,但是當真圣香事不關己一樣坐在敵人的船上喝茶,畢秋寒也不禁心中憤懣欲狂!方才如果圣香出手相助,宛郁月旦也許就不會受傷,他或者根本不必勉強用兵器去接敵人當頭砍下的刀劍!妄自圣香你和他平日相交甚篤,你怎么能如此對他?難道你自負相國公子就比別人高上一層,你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嗎?

正當畢秋寒和南歌對圣香頗有怨言的時候,李侍御默不作聲一劍飛襲坐在玉崔嵬船上的圣香。畢秋寒心中一震,卻莫名頓了一頓沒有出手,也沒有出聲示警。也許是對圣香寄望太高而圣香太令人失望,正在這流星追月般的剎那之間,突然“喀啦”一陣悶響,足下船板突然裂開。他本想躍起,但眼前敵人殺紅了眼一刀下來,把他也逼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泛濫,畢秋寒所乘坐的小船被四面大船撞毀之后終于沉沒,連帶船上拼命的許多人都沉入了漢水之中。

畢秋寒只覺眼前一黑,江水沒頂,水中還有許多人胡亂掙扎,在水中依然在亂砍亂殺。他不善游泳,也不知其他人究竟如何了,掙扎地浮上江面。突然肋下一陣劇痛,不知誰暗算了他一劍,一泄氣他又沉入江中,心中一片茫然。他就這樣死了嗎?其他人怎么樣了?

他浮上江面的片刻依稀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畫面,可惜他根本沒有看清楚……肋下乃是氣門,他一口氣把持不住,宛然嗅到水中濃郁的血腥味,還有許多人在水中拼命掙扎,不期然他心中浮起一層可笑的感覺,這些人為玉崔嵬拼命,不知臨死之時有沒有后悔些?漸漸地他也意識模糊,大概他就這樣死了吧。

五、一紙鄉書來萬里

當畢秋寒醒過來的時候,入目的是一間干凈整潔的房間,還有一個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會這么近看見的人。

那個人換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寬大的睡袍,纖細骨感的頸項上懸著一枚墜淚形狀的珍珠,映著肌膚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團扇一揮,一股微風直撲畢秋寒的臉頰,頗顯輕佻放蕩,柔聲道:“畢大俠醒了?”

畢秋寒驀地坐了起來,他怎么會在玉崔嵬的船上?難道他們全部被祭血會俘獲,全部成了俘虜?這一坐只覺腰肋一陣劇痛,他才驚覺那水中一劍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此時卻是動彈不得!

“你們都傷得不輕,別動,我不會吃了你們的。”團扇“嗒”地壓在畢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來給他解釋清楚,我不和腦子頑固的道德夫子說話。”說著他起身離開,衣袖一拂蕩起一陣輕風,反手關上了門。

阿宛?宮主沒事嗎?畢秋寒轉頭打量房內,只見宛郁月旦全身包著錦衾靠墻坐著,臉色頗顯蒼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緊張,咱們不是俘虜。”

“南兄呢?”畢秋寒虛弱地問。

“阿南不識水性,嗆了太多水,姐夫幫他破胸放水才剛剛轉危為安,現在發了高燒,可能一時半刻是爬不起來了。”宛郁月旦溫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傷沒有大礙,已經在幫我們熬藥了。”

“你姐夫?”畢秋寒只覺得一陣糊涂,“你姐夫為什么要救他?他不是祭血會李陵宴的人嗎?”他只覺自己是在做夢,怎么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

“姐夫救了我們。”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頭。

畢秋寒雙目大睜,目中盡是不信之色。

宛郁月旦說話的聲音最能緩和人急躁的情緒,“秋寒你最有正氣,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李陵宴能拉攏姐夫什么呢?能許給他什么承諾?姐夫身為秉燭寺萬惡之首,他還缺少什么?有什么能打動得了他,甚至讓他以身體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畢秋寒,也許他什么都看不見,但畢秋寒卻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他這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許當真什么都有,金錢、財富、權力、地位、生殺予奪的威勢,甚至至死不逾的情愛,他什么都有……或者是有得太多了。姐夫一生之中從未得到過的,你知是什么?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嗎?”他低聲說,語調很舒緩,他并沒有責怪什么,也沒有感慨什么,只是慢慢地說。

畢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種宛若蝸牛在肌膚上爬過的惡心,先想到的莫非“人妖”二字,無法像對常人一樣對待他,卻從未想過——“人要自重,而后重之。”他仍然強硬地說。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種淡淡的憐憫之色,“不自重或許只是一種自衛,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并沒有答應給姐夫什么,他知道姐夫什么都不缺,姐夫惟一沒有的只是一個解人而已。”他輕聲說,“一個……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嗎?我并沒有說姐夫是好人,只是壞人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他畢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這樣一個強助,因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認李陵宴是知音,為什么又要和我們一道?”畢秋寒從未聽說過這種道理,心中一片煩亂,仿佛二十多年來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著一團紊亂。

“士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輕聲說,“姐夫之所以臨陣倒戈,只是因為……圣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而已。”

“圣香?”畢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圣香和姐夫說了些什么,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會非常生氣。”

畢秋寒閉嘴,他等著宛郁月旦解釋。

“沒有一個自認為是姐夫朋友的人會要求他出賣身體,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該知道那樣的身體就是姐夫他……永遠不能被人接受的罪過。”宛郁月旦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就是因為能夠理解,所以她很愛姐夫。李陵宴不該故意拿姐夫來懸賞,那只能證明他其實根本沒有尊重過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畢秋寒默然,他從來也沒懂過像玉崔嵬這樣的人妖會有什么悲哀,也從來沒有想要懂過。但是聽宛郁月旦用這樣溫柔的聲音慢慢地說,仿佛……那萬惡之首、幾十年來被江湖唾棄的玉崔嵬,當真值得同情一樣。

“我們身在哪里?”他不想再聽,立即改了話題。再聽下去,二十多年來的道義觀會徹底混亂。

“姐夫的船。”宛郁月旦說。

“君山……”畢秋寒皺眉,君山之會難道已經錯過了?

宛郁月旦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這讓畢秋寒心里微微一顫——他這位宮主很少皺眉。只聽他說:“君山之會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我聽說……李陵宴在那里埋了數百斤炸藥,炸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究竟實際情況如何,還要我們到地頭去瞧瞧才知道。”

“什么?”畢秋寒大吃一驚,“炸藥?”

“嗯。”宛郁月旦應了一聲,“李陵宴說找不到殺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給李成樓陪葬也好。”

“什么……”畢秋寒一陣激動臉色慘白,“李陵宴這瘋子……”

“秋寒別急。”宛郁月旦笑了,“我只說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聽說‘天眼’和‘白發’領著眾英豪分兵兩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李陵宴炸了個空城。”他一貫很識人心,他的語調一貫聽起來令人安心,“具體是怎么回事,要我們去了才知道。你莫著急,沒事的。”

畢秋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端地只感到萬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說:“只盼他們都沒事才好,是我計議不周連累了他們。”閉上眼睛,他倦倦地問:“圣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丟了他的箱子,本在鬧脾氣,幸好姐夫答應賠了他許多衣裳……”說著他先笑了起來,“只是那個兔子窩姐夫卻賠不起,呵呵。”

“祭血會的人呢?”畢秋寒低沉地問。

“前天夜里咱們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飛劍要殺圣香——”宛郁月旦溫潤地道,“結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里。芙蓉莊和秉燭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亂了起來。趁亂之際圣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記飛刀重傷那個叫做杏杏的丫頭,祭血會的人就全部散了。后來我們忙著下水找你們,他們什么時候撤走了也沒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后患無窮嗎?”畢秋寒閉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團扇的妖異模樣,當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會為“尊重”二字強硬至此,人性當真是奇怪的東西。

“我不知道。”宛郁月旦搖了搖頭,“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篤篤”兩聲,門開了,翁老六端著兩碗藥湯過來,“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畢秋寒點了點頭,“傷勢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傷不算什么,秋寒不必擔心。”他把藥湯遞給宛郁月旦和畢秋寒,“只是咱們這一次傷得慘重,武功越好的傷得越重。眼下祭血會四下尋找我們和君山之會失蹤的英豪,上了岸以后寸步難行,真不知要怎么去洞庭那里瞧瞧。”

“翁老傷了右臂,”宛郁月旦淺淺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傷甚重,不宜走動,阿南高熱未退,咱們一行傷勢慘重,惟一能動手的只有圣香一個人。”他的眸子明凈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這次我們可能連一個能動手的人都沒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們上君山洞庭的。”

“難道說……我們竟然要仰仗圣香保護?”畢秋寒抬起手臂蒙住頭,“你們信得過他?”

“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只好信得過他了。”宛郁月旦柔聲說。

玉崔嵬的船頭。

這船上原有的秉燭寺寺眾在前夜的大戰中紛紛逃亡,此刻晨風輕拂,船頭空空如也,竟然無人。

就在片刻之前,這船頭上還有人俏立,手持著團扇輕搖。

此刻卻已經蹤影不見。

船尾一直站著一人,懷抱著兔子,從那人自房里出來,登上船頭直至離開,他都一直凝視著。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撫摸著那大胖兔子,眨動了一下眼睛。

“圣香?圣香——”翁老六送了藥湯出來,“小宛的那姐夫到哪里去了?這會兒就不見了?”

“他走啦。”圣香轉過頭來,笑顏燦爛,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風十里獨步,蕭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練得不錯。”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畢秋寒叫“小畢”,其實這兩個人年紀差不多,也不知這位少爺是怎么分的。

“走了?”翁老六雖然看玉崔嵬那副樣子心里陣陣不舒服,但聽說他已經走了也很詫異,“為什么走了?這不是他的船嗎?”

圣香奇怪地看著翁老六,“他不走,難道跟著我們去找江湖大俠,然后等著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俠們碎尸萬段嗎?”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說得語塞,心里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個毀盡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面人妖,“我們也該上岸了,讓船再順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圣香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閉著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傷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個小丫頭杏杏,換了我是李陵宴,不氣得鼻子冒煙才怪。我們幾個大搖大擺地上岸太危險,也不見得有第二個阿宛的親戚來救命,不如這樣——”他笑瞇瞇地抬起頭來,“我們改裝吧!”

翁老六點了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老頭的易容法還算不差……”他還沒說完,圣香已經笑瞇瞇地打斷他,“不如我們扮女裝吧。”

“什么?”翁老六瞠目結舌,差點一口咬到自己的舌頭,“為什么要扮女裝?”

圣香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因為我沒扮過啊,聽說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驚過后哭笑不得,“我們都是大男人,小宛還小扮個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殺了他。圣香大少爺,不可能的,我們也沒必要扮女人,扮個和尚道士什么的也就罷了。”

“我不管。”圣香宣布,“我要扮女裝。”

“那老頭給你扮女裝,秋寒那里你就看在他是個病人的分上,饒了他吧。”翁老六苦笑,這位少爺罵不得、教不得,還打不得,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他當真無可奈何。

“我不要。”圣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裝的樣子。”

“圣香,依秋寒寧死不辱的個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說不準會咬舌自盡,你不能這樣害他!”翁老六見他當真不是在開玩笑,不禁急了。

圣香給了他一個大鬼臉,“那他就自殺好了。”

“圣香……”

“而且我告訴你一個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圣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艙,“大玉留下來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們總不能穿著這身泡過河水、到處是血的衣服到處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折扇柄上,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想光著身體到處走,很丟臉的。”

玉崔嵬!翁老六張口結舌,他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來的衣服會是什么樣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說完了他們除了女人衣服沒衣服可穿、并且圣香已經一早把畢秋寒他們三個病人傷患的外衣全部丟進河里的事實之后,畢秋寒的臉色難看得猶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閉著眼睛,根本不想理睬圣香。

宛郁月旦不以為忤,饒有興味地看著圣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過來房間。

這箱子看起來還真挺像圣香掉進河里的那個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聽“咿呀”一聲,圣香拉起箱蓋,“哇”的一聲贊嘆:“大玉好有錢啊。”

“這亳州輕羅薄紗聽說世上只有兩家能織,而且互為婚姻。姐夫這么寬闊的一件披風,必要價值連城了。”宛郁月旦身為號稱“武林寶庫”的碧落宮宮主,自然識貨,“你看當真就如一團煙霧一般。”

“這件做紐扣的珍珠是海珠,嘖嘖,這么大的珍珠不供在家里做寶貝,用來做紐扣很容易壞的。”圣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么,“還有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國寺街道蓮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們念經拜佛不怎么樣,繡花當真是一等一的手藝,大玉這件衣裳至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他突發奇想,“不如我們擺個攤子把這些衣服賣了吧?肯定會發財的。”

宛郁月旦微笑道:“姐夫的東西可不是隨便給人的,當心他哪天把買了他衣服的人統統殺了。”

圣香說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奇地拾起一件裙子,“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鳳凰錦,用一百種鳥兒的羽毛織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沒見過呢。”宛郁月旦也歪著頭看著,“果然富貴燦爛,不同尋常。”

“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還有這,這是鸚哥兒的尾巴。”

“我猜這綠色的是翠鳥……”

畢秋寒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只見圣香提著一件光華閃閃的裙子,高高揚著眉,“不對!我說這綠色的是野雞的毛。”

“野雞就不是鳥了。”翁老六又說。

“但是野雞的毛比較漂亮……”

“那是鴛鴦羽。”畢秋寒忍不住說。

“呃?”圣香一臉笑吟吟,“原來小畢這么了解?好東西當然要給識貨的人,這件裙子歸小畢。”他囂張地東張西望,“大家有沒有意見?有沒有意見?”

宛郁月旦溫顏微笑,“我沒意見。”

翁老六苦笑,圣香敲定,“兩個贊成一個棄權,這裙子歸小畢!”

半日之后。

他們的船自漢水而下,漢水自沙洋折而向東接武漢下長江,而圣香他們的船轉入漢水支流東荊河,直到新溝。新溝距離洪湖已然不遠,洪湖洞庭并稱兩湖,同在正北大洪山、東北方大別山、東南方幕阜山、西南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當山的包圍之中。

新溝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這日來了一頂轎子和一輛紅紅綠綠的馬車。轎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媒婆,還有位巧笑倩兮相當漂亮的姑娘。看這群人浩浩蕩蕩衣裳錦繡,新溝人都知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路過,便是回娘家探親。只差不知姑爺人在何處?

那淡黃衣裳的快嘴笑臉姑娘是個丫頭,聽她說來她們家小姐那個生得貌美如花容顏端麗,家財萬貫外加那個滿腹詩書,橫豎沒個缺點。只因路途被一位長沙鏢師所救,小姐感恩圖報愿意以身相許。只是這一路打聽過來,聽聞這位鏢師前去君山與人相約,此后竟而失蹤,小姐憂心如焚,正自四處打聽。如果有知情人通報姑爺消息,小姐千金以謝。

此時聽說那位家財萬貫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進了新溝“萬湖”客棧。眾多好事之徒閑來無事,好奇地圍著那俏丫頭打聽消息,“不知那位姑爺姓甚名甚,多大年紀?”

黃衣黃裙的俏丫頭生得玲瓏剔透煞是可愛討人喜歡,萬湖客棧門口聚的這一群多半是為了看這丫頭來的。丫頭已是如此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里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國色天香?

“姑爺?”俏丫頭自稱叫做“香兒”,眼皮眨也不眨,“姑爺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兒我也不大清楚。”

“香兒姑娘不是小姐的陪嫁嗎?怎么不知姑爺姓名?”

那黃衣“香兒”順口答:“姑爺武功高強,救小姐的時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沒說上話。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說。”

聽眾發出一陣訕笑,“香兒姑娘連姑爺的姓名模樣都不清楚,要怎么個找法?”

“我知道姑爺的長相啊。”香兒眉毛揚得老高,“姑爺多半是這樣的……”她先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說:“多謝公子相救。”隨即板起面孔,努力裝出一副嚴肅冷淡的模樣,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后掉頭走開三步,示意說姑爺救人之后拂袖而去的場面。她眼神靈活表情多變,這一禮一拂讓她演得活靈活現,煞有介事。

圍觀的人群一陣哄笑,“香兒姑娘扮得真像……”

正當那邊說笑之間,萬湖客棧里一位據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詫異地往這邊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聽那香兒越說越是興高采烈,渾然忘了她自己剛才說和“姑爺”沒說過話,也不知道姑爺的姓名,“那位姑爺個子大約有這么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個頭,“嗯……不喜歡講話,一開口就會讓人害怕,還可能有一頭白頭發,不過沒有一頭白頭發也行……”

“香兒姑娘個子高挑,如果比香兒姑娘還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漢了。”人群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頭又是一動,有些微笑。

香兒一本正經地道:“姑爺是鏢師又不是土匪,怎么會魁梧?”她強調,“魁梧只會讓人想起拿著五環大砍刀的……”她顯然本是想說“強盜”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棧內“當啷”一聲,一位藍衣大漢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那正是一柄五環大砍刀。

“……的英雄。”香兒眼睛也沒多眨一下,笑瞇瞇地說。

“香兒,小姐叫你了。”客棧內房出來一位更為年輕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溫柔渾然不似丫頭,扶著墻壁出來,步履搖晃纖纖弱質,讓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兒”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扶住她,一邊埋怨一邊往里走,“你還沒好呢……”

門口的眾人瞠目結舌,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邊的丫頭一個比一個出色,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閃,已不知迷了幾個人的魂魄去。

萬湖客棧那道士一桌邊上又多坐了兩人,一人是方才人群中開口接話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環大砍刀的大漢。

那道士莫約四旬,眉清目秀,衣著整潔樸素甚有道氣,對那兩人點了點頭,低聲道:“兩位都聽到了嗎?”

人群中接話的男子身材也極是高挑,又極削瘦,但并非古陰風一般全身宛若骷髏。他人極高,卻灑然有飄逸之態,舉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黃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云姑射之夫,白發白大俠。”

藍衣大漢點了點頭,卻似不喜說話,并不開口。

“這些姑娘來歷可疑,不知是敵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俠的去處貧道以為還是暫時保密為好。”頓了一頓,他又說:“聽說芙蓉莊也被李陵宴收羅,芙蓉莊艷女之名響亮,這些女子看起來極是可疑。”

“傅某人卻不這么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爺之名尋找我方蹤跡,這等計量近似胡鬧。芙蓉莊女子憤世嫉俗者甚多,她們不會開如此玩笑。傅某之見,不如向香兒姑娘套套口風,試探是敵是友。”

藍衣大漢又點了點頭,“她演白大俠的神色極似,也許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聽聞白大俠除姑射之外有什么故人……”

這作唱俱佳胡說八道的“香兒”當然除了圣香別無他人。宛郁月旦在房里休息,聽他越說越是高興,越扯越是離譜,出門把他叫了回來,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頭給他找姑爺,一定氣得傷勢復發。”

圣香笑吟吟地說:“放心,我給小畢找的姑爺他一定滿意,見到了人他絕對要給我謝禮叫我神仙,絕對不會氣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頓了一頓,他說:“你的傷怎么樣了?”

“大概再過個三五天就無事了。”宛郁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熱一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體素好從不生病,這一次才會如此嚴重。”他咳嗽了兩聲,“翁老已經卸了易容出去打聽消息,我們只要能安全在這里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會往好的方向轉。”

“所以阿宛宮主要本少爺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圣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說,“要是本少爺不聽話呢?”

宛郁月旦眼也不眨一下,“聽話的就不是圣香了。”

圣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贊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了解我。”

“當然……出錢的人說話才算數。”宛郁月旦被他拍得踉蹌了一下。

“阿宛果然聰明。”圣香笑瞇瞇。

此時外頭桌上。

“貧道總覺得那位香兒姑娘看起來極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來自武當山的清和道長,是武當掌門清靜道長的小師弟,“但貧道已經二十余年未曾下山,以這位姑娘的年齡,不大可能在何處見過。”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會覺得眼熟,三十年清修還沒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個聲音橫空而來,有人冷冷地道,“那丫頭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高瘦的男子皺眉,“銅頭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還是如此惡毒,可見三十年也不算很長時間。廢話少說了,天眼聿修帶著我三個兄弟躲到哪里去了?”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連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觀。另三友是掃云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會李陵宴設下埋伏,不僅埋下炸藥,而且率領眾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殺手。若非白發、天眼兩人見機甚早應對得宜,將眾人化整為零當場驅散,眾人早已在炸藥之中灰飛煙滅了。混亂之中,傅觀和白發一行且戰且離,而莫淡、柯晴、何局卻不知道被聿修帶去了哪里。傅觀與他們也是數十年的交情,彼此間關心得很。

“聿修此人雖然出道甚晚,不過當真有三分本事。”銅頭陀低聲道,“你猜他把我們帶去了哪里?”

傅觀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把你們藏到哪里去了?”

“我們一行六十三人,受傷中毒的可能有十來個。”銅頭陀道,“聿修說雖然化整為零各自逃生機會較多,也不易為炸藥一舉炸死,但是我們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個擊破,所以暫且躲避才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觀耳邊悄聲說:“他把我們帶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觀嚇了一跳,“怎么?躲到官家去了?”

“聽說江陵府尹龍大人是聿修的朋友。”銅頭陀悄悄地道,“我也覺得奇怪,不過那龍大人當真仗義,啥也沒說。”

“這天眼聿修果然不是常人,和府尹大人是好友。”傅觀搖了搖頭,低聲說,“我們近得很,就在武當山下。”

“那就危險得很了,這里李陵宴的爪牙很多。”肥壯如牛的銅頭陀低低地說,“尤其是那些妞兒們,少看人家生得漂亮就忘了自己老子是誰。我聽人家說芙蓉莊柳戒翠那女人迷上了姓李的,手下的那些女人都歸李陵宴調動。這里遍地是妞,一不小心就上了姓李的大當,這叫美人計你知不知道?越是中意,就越要小心。”

清和道長插口道:“頭陀之所以如此小心,便是因為你很中意方才兩位女施主……”他未出家前和銅頭陀乃是好友,出家二十余年,少年時飛揚瀟灑的個性已經大大收斂,但是和銅頭陀打趣互相調侃的毛病卻沒改。

“胡說八道!”銅頭陀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那么小不點的丫頭給我做孫女還嫌小!”頓了一頓,他又說:“這些女子肯定都不是好東西,打聽白發的下落還不知道她們有什么圖謀。”

“至少絕非平常家出門的小姐。”傅觀開口,“尋常家的小姐不可能這么樣一個人出門,何況是找什么郎君以身相許。這伙人的確來歷可疑,試試看她們是否會武,如果會武,那么是芙蓉莊的女子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這世上武功很好的妞兒并不多。”銅頭陀同意。

“我去。”藍衫大漢突然開口,提起他的五環大砍刀。他不愛說話,但每說一字都有如千鈞,言發身行。

“藍兄刀法了得,實是江湖上少見的用刀名家,藍兄去再合適不過。”清和道長微笑。

這位藍衫大漢名叫藍霖龍,寂寂無名,但在這君山一戰之中表現得出奇地冷靜,武功了得,因而清和道長對他甚是客氣。

“小姐”的客房里。

畢秋寒盤膝調息養傷,南歌躺在床上仍然沒有清醒。本來圣香點了畢秋寒的穴道,強迫他穿了那件百鳥鳳凰羽的裙子,但時辰一到穴道自解,畢秋寒能動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整人的裙子能甩多遠甩多遠。此后盡量平靜下來坐息,好讓重傷的身體早日恢復。

平心靜氣,不去想圣香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真氣緩緩在體內運行,漸漸地心氣達明,內視外聽,許多平常聽聞不到的細微聲音和感受不到的冷熱氣流都似乎分外明顯。這一劍外傷嚴重,但是幸好沒有傷及經脈,休息個三兩個月必然會完全愈合。

“試眉……試眉……”床上的南歌已經昏睡了一日一夜,此時突然發出一些囈語,模糊地道,“試……”他沒再說下去。

畢秋寒此時行功未及忘我之境,聽在耳中微微一震。他還記掛著施姑娘嗎?看不出南歌平日豪氣干云仿佛什么事也不在意,卻也有無法可解的心事。他一念感慨未完,突然聽南歌又叫了一聲:“文笙!文笙……為什么你要逼我殺你……我其實……根本不想你死……”

文笙?南歌的仇人?朋友?

他在調息,卻又分心于南歌的囈語,就在稍微一個恍惚之間,陡然“喀啦”一聲,窗栓被人大力震斷。一個藍衫大漢翻窗而入,一言不發,一刀往床上昏睡的南歌砍去。

他發刀,刀已經堪堪砍到南歌的鼻尖,畢秋寒才聽到出刀時“呼”的一聲!這是怎么樣老辣快速的刀法!大駭之下,他顧不得正在調息,一掌向藍衫人劈去,急喝:“刀下留人!”

藍衫人一聲不響,反撂刀背接下他這一掌。“果然有詐。”他喃喃自語,“一身好武功,卻假扮女子,你們果然都不是好人。”他說得好似呆頭呆腦,但收刀一刀直砍,力在刀鋒,分明就是狠了心要把南歌從腦袋正中破成兩半。

畢秋寒咬牙手按右腰的傷口,一躍而起,一腳挑起椅子往藍衫人大刀上飛去,“你誤會了!你是誰?我是……”

“敵人。”藍衫人“啪”的一刀破開椅子,在他刀下那椅子就如紙糊,可見他非但只是刀法了得,這把刀還是利器。

“且住!請聽我……”畢秋寒手無寸鐵,重傷之下,又是調息之際一躍而起,幾乎擋不住藍衫人一連串的猛砍猛劈,連擋帶逼地擋開數下殺手,已是喘息連連。

“當啷”一聲,門開了,一個店伙計提著茶壺進來,猛地看見房里這等場面,嚇得傻了,茶壺跌在了地上。

藍衫人見狀脫手飛刀,一刀向那伙計射去!

畢秋寒晃身到那伙計之前,一把截住那飛來一刀,刀上蘊含的剛猛之力撞得他連退三步。雖然救了伙計一命卻已離南歌有十步之遙,萬萬救援不及!他被逼退三步,臉上已是臉色大變。

藍衫人毫不猶豫,一拳對著南歌的胸口打了下去。他的內力如此威猛,這一拳下去南歌還不當胸被打個對穿?畢秋寒絲毫不顧及自身安危,和身急撲。他只求藍衫人這一拳不要誤傷好人,卻不顧及他自己很可能被藍衫人一拳打死。

“天啊——”那伙計倒也是個莽人,眼見自己的救命恩人處境危急,大叫一聲沖了上去,竟然一把抱住藍衫人的背后,“殺人了——”

正當這藍衫人一拳下來可能重傷三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的時候,一道劍光自被窩里破被而出!劍出,才聽聞“刷”的一聲。那劍光極清拔極自負,霍地直刺藍衫人的眉心!

原本藍衫人的形勢大好,面前三人一人昏迷、一人重傷、一人不會武,他任何一拳都可以把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打死。但突然畢秋寒不顧安危飛身撲來,他被店小二一把抱住,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劍光!

他從絕佳的局勢變為了極其危險的局勢——只要他一個不慎,就會被畢秋寒的拳腳擊中,或者被劍光當眉刺入!

誰生?誰死?剎那之間,那劍光暴漲如滿月之江潮,千百流光只匯聚于藍衫人眉心一點!

但藍衫人竟然沒有閃避——他沒有閃避,畢秋寒就抓住了他本欲砸下的一雙拳頭。

他沒有反抗,他也任店小二抱住他的腰,沒有把他震飛出去。

他想尋死嗎?

答案是:不是。

正在劍勢暴漲無可抵擋的時候,它停了,就停在藍衫人的眉心,只差那么玄乎其玄的一線。接著床上一陣咳嗽,南歌問:“你是誰?”

他問得有氣無力,聽見的人萬萬想不到這個好像病得神志不清的人方才能刺出那樣清拔清醒、一擊無回的一劍!能出劍出得那么自負那么霸氣!

“好劍。”藍衫人只目注南歌手里直指他眉心的劍尖,“好一劍‘錢塘江水浙江潮’!”

南歌燒得半昏半醒,懨懨地問:“你是誰?這一劍……咳咳……不是南家子弟決不外傳……咳咳,你怎么可能會知道?”

“他是你家表妹的小舅子的老婆的大哥收的干兒子的孫子的女兒的外甥。”方才震開的窗口探出一個頭來,那俏生生的“香兒”笑吟吟地說。

“那是什么東西?”南歌的大腦完全不能思考。

“笨!”圣香白了他一眼,“總而言之,他肯定是你家親戚。”

畢秋寒聽到這一句,放開藍衫人的手腕,自去調理他自己亂七八糟的真氣。卻已經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圣香一開口一接話,他就放棄自己是保護人的自覺了。只要引起這位大少爺的興趣,任何事都會很容易變好的,下意識里他這么覺得。

“我姓藍。”藍衫人終于開口,“碧碧是我的義弟。”他言簡意賅,也就是說圣香猜錯了,他不是南家的親戚,而是南碧碧的朋友。

南歌卻很少聽見有人把他風流一時的爹叫做“碧碧”,呆了一呆,“爹的大哥?”

藍霖龍點了點頭,“我此來君山就是來找你的。”他的話很少,但句句語出驚人,“碧碧托付我一件東西,我本不想給你,但近來報仇之說鬧得沸沸揚揚,我很擔心。”他也不解釋他在擔心些什么,自懷里抽出一封信,徑直塞入南歌懷里,“這是笑姬寫給碧碧的信。”

南歌又是一呆。他自小就未見過父親,對仇人也沒有多少怨恨,卻突然有一天一個人自稱是他爹的義兄,塞給他這樣一個距離仇人真面目很近的東西,一時之間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畢秋寒的眼睛卻亮了,如果這信是真的,那么距離揭開那位神秘笑姬的真面目就不會多遠了,四門的血案也就有眉目,也就可以阻止李陵宴盲目的屠殺了!

“碧碧很討厭拿刀弄劍,我想他不會高興你為他報仇的。”藍霖龍說,拿起他的五環大砍刀轉過了身子,“他一貫只喜歡美人。”

“等一等,藍伯伯。”南歌拿著那封信,“我爹生前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藍霖龍沒有回頭,淡淡地拿刀走了,“一個好人。”

他居然就這樣走了。

南歌望著他走的方向呆了半晌,“他怕我要報仇,特地送信給我,真是個奇怪的人。”

“他奇怪是他家的事情。”床前陡然一陣風,他手里一涼,圣香已經截走了他手里的信,“讓我來看看這情書寫的是什么,奇貨可居……”他當真三下兩下撕開了信封,攤開那封信看了起來。

“信中說些什么?可有說笑姬是何方人士?她曾和哪些人交往密切?”畢秋寒忍不住問。

圣香給他一個鬼臉,“又不是相親報生辰八字,誰在情書里寫這些?我念給你聽。”他清清嗓子,大聲地念起來,“字付碧弟親啟,姐離弟日久,思念益切……”

畢秋寒聽了一句便臉上泛紅,“好了好了,前輩的隱私你怎可這樣大聲嚷嚷……”

“下面還有更肉麻的你要不要聽?什么弟愛姐之情姐深感愧疚,但弟乃有家室之人……”圣香故意大聲念。

“圣香!”畢秋寒皺眉。

圣香得意地笑,突然撕破那封信一口咬在嘴巴里。

畢秋寒大駭,“你干什么?快——”

“快什么?”圣香笑瞇瞇地咬著那封信問他,“快吐出來?行啊。”他把被他撕破、一口塞在嘴里的信吐出來放在手心里,“如果這樣都是口水牙印、破破爛爛的信你也要,我就還給你。”他果真很“大方”地把那團東西遞給畢秋寒。

“你干嗎撕破它?如果真要找殺死四位前輩的真兇,這信是重要線索!”畢秋寒大駭之后繼而大怒,“再說這也是南兄的東西,你怎可隨便撕破前輩遺物?”

圣香笑吟吟地看著他,“可是我已經撕破了。”他還皺皺鼻子,“我本來想把它吃下去的,但是這東西實在不是人吃的,只好咬一咬了事。”

“你……”畢秋寒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么發火。

“反正這東西很重要啊。”圣香搖了搖手里那團惡心的“遺物”,“你、還有你,都很想知道內容對不對?”他指了指畢秋寒,又指了指南歌,“現在世上只有本少爺我知道它到底說了些什么。”

“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畢秋寒一股怒氣冒了上來,“你在要挾我?”

圣香笑嘻嘻地歪著頭看著他,“對啊,能同時要挾小畢和阿南是多么奇貨可居的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

“圣香!”畢秋寒怒氣迸發,“砰”的一聲一掌拍案,幸好他重傷在身沒打破桌子,只把木桌打得晃了一晃。

“不許生氣。”圣香笑瞇瞇地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第一,你有把柄在我手上;第二,你生氣我就不告訴你信的內容;第三,你在這里吃我的用我的,所以至少不可以對我發火和我生氣。”

他居然還振振有詞,仿佛好像生氣全是畢秋寒個人的錯。畢秋寒又是怒極又是苦笑,只得雙目一閉,不理這位一派胡鬧的大少爺。

“圣香,你是故意的嗎?”南歌并沒有生氣,只是懨懨地問。

圣香轉過身對著他吐舌頭,“我當然是故意的。”

南歌目不轉睛地看著圣香的眼睛,那雙漂亮得完美無缺的眼睛……“你為什么總是這樣笑?”他喃喃地道,突然仰身躺了下去,繼續昏睡。

他這么一躺嚇了圣香和畢秋寒一跳,過去試了試溫度。南歌的熱度已經漸漸退了,只要好好睡上幾天,很快就會好的。

“藍兄進去這許久了,怎地沒有消息?”外邊的清和道長幾人等得不耐,進去的藍霖龍卻始終沒有消息,竟似一腳踏入后院廂房就憑空消失了一般。銅頭陀煩躁不安,不停地喃喃自語罵罵咧咧,也不知低聲在罵些什么,終于清和道長忍耐不住,“我們進去看看藍兄究竟出了什么事。”

這時一位店伙計提著打翻的茶壺神色驚慌地走出內院,傅觀與清和道長對視一眼,銅頭陀卻沒他們好耐心,一提他的六十斤月牙鏟向那店伙計走去。

“殺人了——”

不料那店伙計一見銅頭陀兇神惡煞一般向他走去,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一聲,“當啷”丟下茶壺就往外逃。跨過門檻時一跤絆倒,摔了個鼻青臉腫。

店內人聽他大叫一聲“殺人了”都亂了起來,膽小的往外就走,膽大的聚在一起往里張望,看著熱鬧,議論紛紛。

銅頭陀見他如此驚慌,一下確信無疑,那房內的女人肯定不是好東西,藍霖龍必然出事了!他大叫:“老道,我饒不了祭血會的人,他媽的姓李的莫名其妙要報仇見人就殺,他當他爹是給滿江湖合謀害死的?徒勞傷了這許多無辜之人。頭陀要殺他幾個姓李的手下降降火氣,老道你走遠些,省得傷了你那好生之德!讓開了!”他一提月牙鏟,大步往內院走去。

清和道長與傅觀也心中確信藍霖龍定在里頭出了意外,銅頭陀這么一吼,雖說均覺如此莽撞不妥,卻也沒打定主意要阻止他。一怔之下,銅頭陀大步走向內院,正巧一個客人要出來,見他威風凜凜怒發沖冠,嚇得連滾帶爬又沖了回去。

房內南歌繼續沉睡,畢秋寒仍在調息,圣香閑著沒事拿塊雞腿引誘他那只兔子。那大胖兔子眼睛盯著雞腿睜得滾圓,全神貫注地看著那雞腿。圣香拿著雞腿指到東,胖兔子就看到東;指到西,兔子就看到西。突然胖兔子站起來給圣香拜了兩下,表示它實在太愛吃那只雞腿了,懇求圣香大發慈悲把那只雞腿賜給它。圣香正玩得高興,突然門外一陣喧嘩,有人大吼:“那個什么小姐的房間是哪一間?”

銅頭陀提鏟闖入內院,內院許多房門原本開著,霎時紛紛關上,“乒乓”關門之聲不絕,他又喝了一聲:“那個什么小姐的房間是哪一間?”

被他嚇得關在房內的人心中不免暗罵,莽人!看見你這副模樣,人家小姐還會開門出來說“師父請進”嗎?又不是傻瓜。

但只聽“咿呀”一聲,真有一間廂房的門開了,一個黃衣女子笑吟吟地探出頭來招了招手,“這里。”

銅頭陀一呆,還未想清楚他已大步走進那門。陡然只聽“啪”的一聲,腦門上挨了一扇子。那黃衣女子“香兒”手持折扇懷抱兔子,模樣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卻說:“來者是客,老師父請喝茶。”說著她折扇指了指旁邊桌上。

銅頭陀武功不弱,腦子卻不大靈活,本能地往那邊桌上一看,只見桌上只剩殘杯冷茶,這副模樣叫他怎么喝得下去?

“啊——我忘了剛才把茶都喝掉了。”黃衣女子敲敲自己的頭,突然提高聲音叫:“阿宛——阿宛啊——你在干什么?”

隔壁房間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我在換衣服。”

“啊?不好玩不好玩,不許換!我這里來了客人,你快點來泡茶!”黃衣女子一聽,突然丟下那只兔子沖出門去,老大不高興地嚷嚷,“你穿女人的衣服很漂亮啊,我不騙你的,本少爺從不騙人……”

隔壁的年輕男子含笑,“這一句就是在騙人。”

銅頭陀當場傻眼,這是什么和什么?他殺氣騰騰地沖入門來要殺人,結果門內的人突然間丟下他不管,徑直沖去和隔壁的男子吵架?他提著月牙鏟,只覺得一股殺氣被挫敗無遺,站在房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哭笑不得。

他打量了一下這房內,床上躺著一人,旁邊錦榻上還坐了一人。他不認得畢秋寒,自然更加不認得南歌,心下大為奇怪,怎么小姐的房間之內藏了兩個大男人,而且這兩人臉色都不佳,看似重傷在身?

畢秋寒自然知道銅頭陀此人,此人性格莽撞武功甚高,算得上玄門之中的一流好手。因為魯莽傷人甚多,名聲好壞參差,但心底卻不甚壞。只苦于收功在即,不能開口,惟一能解釋的圣香卻又跑出門去了,人在坐息,卻也是哭笑不得。

“妖女房內藏的男人顯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銅頭陀張望了一陣之后喃喃自語,提起月牙鏟大步向畢秋寒走來,“這人快要收功,我當先殺此人,以免啰嗦。”

畢秋寒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陡覺頭頂一陣冷風,心中苦笑,此生若當真如此休矣,見了閻羅不知該如何解釋?

“叮”的一聲金鐵交鳴,一樣東西架住了銅頭陀一鏟,接著一個男子皺眉道:“銅頭陀,我看還是把這些人生擒,問問清楚再殺。至少讓白大俠看上一眼略作判斷,你一鏟下去若是誤傷了好人,豈非又要面壁五年?”

銅頭陀顯然也沒多大殺性,被香兒攪了他一股銳氣,只覺現在殺人也沒多大意思,消不了他的火氣,尤其這些人來歷不明古古怪怪。他歪頭問向站在窗外的清和道長:“老道的意思——”

清和道長微微一笑,“我的意思和傅施主一樣。”

這時門外“咿呀”一聲,那黃衣女子拖著一位白衣少年回房,陡然見房內多了這許多人,“哎呀”一聲,“你們是怎么進來的?”

傅觀微微一笑,手中架開銅頭陀月牙鏟的劍撂在畢秋寒肩上,“姑娘,在下三人是附近聞名的劫匪,專門劫來路不明的外地人,姑娘隨我們走一趟吧。”

黃衣女子眼珠子一轉,大喜,“好啊好啊,快走快走,我和你們去看山大王長什么樣子。”

被她拖著的白衣少年也不害怕著急,莞爾一笑,只說:“既然人在你們手里,一切事情悉聽尊便了。”

這些人好像很高興被劫持?傅觀和清和道長面面相覷,都是大覺稀罕。

六、知己一人誰是

當下四人跟隨傅觀、清和道長等人自

客棧后墻翻出。傅觀點住畢秋寒和南歌的穴道,從田間劫來一頭耕牛,隨便把兩人綁在牛上,疊在一起,趕著在山間小路行走。清和道長見了直皺眉頭,但傅觀身為祁連四友之首,他卻不好開口責怪,只得心下搖頭。傅觀素來我行我素,這劫走一頭耕牛用來綁人在他來說猶如家常便飯,卻是絲毫不以為意。

這傅觀大有狂士氣,圣香心下贊美。清和道長心下奇怪為何同為伙伴,圣香和宛郁月旦卻并不在乎他們的同伴被人疊在一起綁在牛背上,卻不知圣香和宛郁月旦想的都是:如果阿南醒來看見后,必定引為知己。

武當山位于大巴山和巫山以北,距離新溝并不太遠,但也趕了半日路程才到達山腳。

進了武當山區,便是武當派的地盤。果然行不百丈便有道士上來詢問,清和道長與那小道解釋兩句,趕著耕牛就上山了。

武當道觀始建于唐代,續建于宋,傳說武當道教鼻祖真武大帝在此潛心修行,終于得道成仙。武當山自古被譽為“神仙窟宅”,是道士云游求仙之地。五層“復真觀”僅以一根支柱,便支撐起十二房梁,結構奇絕;“九曲黃河壁”扣墻之聲沿壁而傳,清晰可辨;“轉身殿”內撞鐘而不聞,殿外卻是鐘聲如洪;武當山頂的鎦金“金殿”,更是奇妙無比。每當雷電交加、大雨傾盆時,金殿周圍霹靂四射、火球飛濺,而金殿卻安然無恙,毫發不傷,俗稱“雷火煉殿”。

當銅頭陀登上武當主峰天柱峰,面對武當道觀的時候,心中不免也升起一種肅然起敬之感,暗覺清和老道在此清修三十年,大占便宜。

此時留住觀內的諸多武林豪杰已經聞訊紛紛出來,聽聞清和道長擒拿了幾個祭血會的妖人,大家都面有憤色。畢竟其中有許多是應畢秋寒之邀而來,更多是意欲參與這難得一見的江湖大會,擒拿或者說服李陵宴倒在其次。李陵宴卻一把火藥炸得君山會灰頭土臉,并且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口口聲聲為父報仇,行事殘忍怪癖,雖尚不見有獨霸江湖之心,卻有嗜殺成性之嫌。各位豪杰的親友在大會中或失散或被殺,聽聞“李陵宴的手下”怎能不怒?

此時畢秋寒被南歌壓在下面,兩個人疊在牛背上。雖然明知眾人一見他誤會就會揭開,但如此相見,他委實不知是幸是悲。怪來怪去一切都要怪圣香——他明明是故意不解釋,故意讓人誤會,然后等著看他的笑話!一想到此處,畢秋寒就為之氣結,這胡鬧搗蛋任性好奇輕重緩急不分的大少爺!想起來就恨不得把他一拳打昏,然后裝進麻袋拖回丞相府!

宛郁月旦瞧不見面前許多人的面容,他溫柔斯文地一邊站著,讓人一見而生好感。眾人群中突然一位漢子大罵一聲:“他娘的李陵宴!還我妹子命來!”說著一刀向圣香砍去。

這一刀一發登時就如點燃了一桶火藥,“刷”地有人一劍直刺牛背上的南歌,“今日為天下英雄出氣!”

“當”的一聲,那一劍被傅觀擋開。傅觀冷笑,“閣下劍傷無法抵抗之人,也算得上為天下英雄出氣?天下英雄有閣下這等出頭人,果然好生丟臉,難怪被人炸得有如喪家之犬!”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一句話得罪了許多人,登時怒罵紛紛,許多刀劍也往他身上砍來。

清和道長不料一上山就變成如此場面,連聲疾呼:“各位住手!請聽貧道一言。”卻哪里有人理他?

一時間武當山道觀前刀劍紛飛,原本還往圣香幾人身上招呼,后來打得發性,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竟而亂成一團,根本不知揮刀砍去的那人究竟是敵是友。只聽一片“他媽的,你砍我的腳趾!老子砍你人頭!”、“他奶奶的,小子你是故意得不成?”、“哎呀!”、“呸!”、“沒有老子教訓你,你小子還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亂喊亂叫一片,眾人只在發泄怒氣,理智全無。

圣香本來還在玩,有人一刀砍來,他就逗著人家轉,好像快要砍到了,卻只差一點砍不到。提刀來砍的偏生又是個莽夫,只不信邪,一刀接著一刀專心致志地砍,倒讓圣香玩了個不亦樂乎。但后來不知怎地刀劍亂飛,圣香可就忙壞了。他躲開了這一刀,旁邊突然又莫名其妙飛出另外一刀。他再閃開那一刀,那一刀就更加莫名其妙地對著努力追殺他的那位仁兄脖子砍去,圣香逃命之中還要回過頭來救人,提醒:“老兄,你砍錯了。”一時間也忙得天昏地暗。

那馱著畢秋寒和南歌的牛在一片刀劍之中被驚嚇到,突然一聲嗥叫轉頭就跑,馱著兩人直往道觀里奔去。眾人相互砍殺之余,都發一聲喊:“賊人逃走了!快追!”

清和道長一邊苦笑,不知該如何收拾,突然間一把長劍橫里向他刺來。清和道長一怔,“施主住手!這里是玄門圣地,不可動手……”“刷”地那一劍刺他腰下,清和道長一句話未說完,已被卷入了戰局之中。

此時已有人飛報武當掌門清靜道長,正當道觀之外一片混亂,那載著“賊人”逃竄的耕牛將要闖入道觀之際,突然“砰”的一聲,那頭牛突然從道觀門口飛身而起,筆直地摔在人群之中。頓時煙塵四起,牛也嗥嗥直叫,半晌爬不起來。它背上的人卻已不見了。

這世上的牛除了太上老君屁股下的那一頭,可能沒有幾頭是會“飛”的。眾人一時怔住,手下動作齊停,都呆呆地看著那一記把耕牛摔了出來,一瞬間把牛背上兩人撈在手中的人。

幸好!那不是一個人,把耕牛摔出來和接人的人是兩個人!這讓大家松了口氣暗想:原來這世上畢竟沒有神仙……定睛再看,那把耕牛摔出來的是一位青衫獨臂的肅然男子,那把牛背上的人截去的是一位滿頭白發的年輕男子。

是“天眼”聿修和“白發”容隱!

全場震住。

都有些心虛。

經歷君山一會,大家都知道這兩人見事清晰利落,作決定堅決果斷。他們尤其不喜歡胡鬧,不喜歡人不明事理。但顯然此時大家都已失去控制,做了一些肯定過會兒要后悔的事情。

怕他們冷冰冰的責問,或者雖然不生氣但是很瞧不起人的淡漠,從前自可不理睬他們的自負,但是現在身受人家救命之恩,也就不好意思惹人生氣。

正當全場震住不敢亂言亂動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沒被震住,有個人歡呼一聲撲了過來,“容容——還有聿木頭——”

容隱一手接住穿著女裝飛身撲來的圣香,冷冷地道:“有你在,果然就沒好事。”

圣香眨眨眼,笑瞇瞇地轉過頭去看聿修,指著容隱的臉對聿修告狀:“聿木頭,容容罵我。”

聿修一張書生臉淡淡地沒什么表情,“你該被罵。”

“哇!你怎么可以這么偏心?容容罵我你也不幫我,虧我還幫你看著眉娘……”圣香瞪大眼睛一句話沒說完,聿修順手一指點了他啞穴,渾若無事地對容隱說:“來者是客。”

容隱拍開畢秋寒和南歌的穴道,只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自方才拔刀互砍的眾人臉上一一看去,并不罵人,但那目光森寒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看完那一眼之后他也就不再多話,只淡淡地道:“畢大俠,一路上圣香承蒙照顧,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容某謝了。”

剛剛從地上站起來,滿身的牛毛還沒抖落的畢秋寒滿臉尷尬,氣也不是怒也不是,容隱這么一說,他更不好對圣香發火,只得咳嗽了一聲應道:“不必客氣。”怒火加被綁牛背的尷尬,讓他忘了問什么時候圣香是白發的好友。

眾人目瞪口呆——牛背上的“賊人”變成了畢秋寒不算,那似乎站在萬峰之頂,除了聿修無人可望其項背的白發,居然和這位黃衣少女稱兄道弟?眼睛利的耳朵尖的也看出聽出這黃衣少女其實根本不是少女,但在大部分人眼里還是稀奇之極、荒唐之極、怪異之極的事!這黃衣少年或者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南歌一躍而起,他睡到半路已經清醒,只是穴道被點不能行動。自由之后他先對聿修一笑,“半年不見,聿兄風采依舊。”

聿修點了點頭,他一向不喜說話,只簡單應了一句:“南老前輩受了點傷,人在江陵,甚是安全。”

南歌朗聲道:“多謝聿兄照料家祖。”他雖然身上衣裳皺成一團,容顏憔悴狀甚落魄,這朗聲一言卻極是清拔。接著他哈哈一笑,袖子一拂,“這都是一場誤會,在下和天眼白發都是舊識。方才那一場狗皮倒灶的荒唐事就讓它統統過去吧,在下姓南,忝為南浦之孫,恭請眾位英豪萬安!”說著團團一禮,眉宇之間不見絲毫緊張惶恐之色。

原來他就是李陵宴要殺的那位南碧碧的兒子、南浦的孫子?眾人原先對此人也不甚了解,此時一見頗覺將門虎子,果然名不虛傳。

畢秋寒亦然抱拳,“畢某謀劃不周,讓李陵宴下此殺手,無顏以對天下英雄。待此事了結,畢某引頸謝罪,以慰君山一役枉死之人。”

宛郁月旦只是微笑,并不說話,倒是人群中不少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不住往他這里張望。

這一場鬧劇終以喜劇為收,大家相見各自歡暢,攜手入觀,各自訴說別來諸事。

“圣香,趙丞相讓你出府,可是交待了你什么事?”一入道觀,容隱不待圣香坐下,負手冷冷地問,“我不信他能放手讓你在外如此之久。”

圣香吐了吐舌頭,笑嘻嘻,“你這么兇干什么?好久不見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們,怎么可以板著臉對我?都不看我一路上風塵漂泊腰酸背痛胃痛牙痛手痛腳痛全身都痛,本少爺身體嬴虛弱不禁風很容易死的……”

“趙丞相要你看著畢秋寒是不是?”聿修對他的胡說八道早已習慣當作耳邊風,淡淡地問。

“喂喂喂,你們兩個干什么?抓住我審案啊?”圣香瞪眼,一拍桌子,“本少爺就是不說,你奈我何?”

容隱和聿修對視一眼,聿修點了點頭,徑自出門帶上房門,留下容隱一人。

這陣勢很明顯,聿修知道容隱比他會說話,把事情交給了容隱。

“我不是要審案。”容隱緩緩回身看著圣香,“我只是想幫你,你卻不要。”他淡淡地這么說,直視著圣香的眼睛。

這句比什么都直白的話卻讓圣香滯了一滯,靈活多變的眼神也似微微一顫,“我不要你幫。”他逞強似的說。

容隱看著他,他連眼瞳之中的神采都沒有動過一下,良久沒有說話。

圣香卻被他看得移開目光,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了下去。

“是因為笑姬的事嗎?”容隱淡淡地問。

他卻也知道被笑姬牽連而死的那四位前輩的往事。圣香抬頭一笑,“你知道?”

“我不知道。”容隱凝視著他,“我知道的不比畢秋寒多,但是至少我能猜測一件事。”

圣香緩緩眨了眨眼睛,“在開封府汴梁城,人最易消失并且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便是皇宮?”他笑著問,眼睛卻沒有在笑。

“不。”容隱淡淡地說,“笑姬是一位舉世罕見的絕色美人,這樣的人來到開封,不引起轟動是很難的。”他抬頭凝視屋里的橫梁,“二十七……還是二十八年前,將近三十年前,先皇仍值壯年,而且……和皇后嬪妃相處得并不愉快。我只是這樣猜測,先皇需要新寵,而笑姬正是美人,且同在開封府汴梁,即使皇上不聞艷名,也會有人想盡方法讓皇上見到她的。”他眼也不眨一下,“這就叫‘獻秀’,是懷柔的一種。”

圣香一笑,“就如范蠡獻西施?還是楊國忠送楊玉環?”

容隱淡淡一笑,“都是吧。笑姬在開封府汴梁失蹤,我個人猜測她應是入了皇宮。”

圣香不置可否,“然后?”

“然后據我所知,先皇后宮并沒有笑姬這么一號人物。”容隱淡淡地道,“所以我繼續猜測,她應該已經不在人世。”話鋒一轉,他又淡淡地道:“假定她一到開封便已入宮,那么一切都很容易解釋。先皇為情殺人,宮內高手權當殺手,江湖草莽如何不死?這四門血案的真兇,便是先太祖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念到趙匡胤這么長的謚號時,他分明有些許諷刺之意。

“容容,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很恐怖?”圣香嘆了口氣,倦倦地坐在椅內全身放松,“如果什么事你都能這樣‘猜測’,我看你可以擺個攤子去街上算命,保管發財。”

容隱犀利森然的目光凝視著他,“趙丞相知道畢秋寒在查先皇秘史,一旦涉及皇家隱私不免殺頭,所以要你看著他,是不是?”

圣香的嘴角翹起一抹醺然的笑意,“不是。”

容隱眉峰一蹙,圣香已經接下去說:“笑姬是我娘,我娘是我現在這個爹的舊情人,也是皇上的舊情人,容容你就猜不到了吧?”他笑吟吟地看著臉色微變的容隱,“我娘還是北漢刺客,和則寧的老婆有異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嗎?”

這下容隱臉色大變!他久在宮中,自然知道這種事的利害!圣香身為皇子,本易涉入宮權之斗。笑姬若是刺客,此事又涉及叛臣賊子。這皇權反叛兩件事都是皇家最緊要最看重的兩件事,只要涉及一件,千萬個腦袋也不夠殺。在此二事之上,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道理可講的。他自不是怕皇上怕權貴,只是圣香身在其中,情孽權力糾葛不清,一個不慎便是殺身之禍!皇上雖然對他寵愛有加,但怎知不是為了笑姬?一旦事情揭穿,皇上要保皇家顏面,第一個要殺的便是圣香!畢秋寒為李陵宴之事清查笑姬疑案,正是如履薄冰,一個不小心讓他查出了什么,知情之人統統要死。皇上絕不能容這等荒唐之事傳揚出去,更不必說此事涉及北漢余孽,正是他心頭的一塊隱憂。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要死的話,你說不定要和本少爺一起死了。”圣香笑瞇瞇地自他那女子水袖里摸出金邊折扇,“啪”的一聲打開扇了幾下,“我們雖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圣香。”容隱低沉地打斷他,“你認為……”

“我認為會的。”圣香也打斷他的話,那一剎那他完美無缺的眼睛里沒有笑意,“說到用兵之道,容容你比我熟,你怎么能不清楚……為攻下北漢河東之地,我朝兩代皇帝花費多少心血兵力,傷耗了多少民力。自薛化光上書‘凡伐木,先去枝葉,后取根基。’我朝幾十年來從北漢河東往中原徙民,到三年前北漢十一州只余三萬五千五百二十人口,皇上出兵親征方才拿下河東。為防北漢余孽,皇上甚至下令摧毀太原城,余民全部遷往中原內陸……潘將軍兵帥河東,為防當地北漢遺老遺少反叛,潘美將河東百姓趕往內地。祈州、代州、寧化、火山軍一帶二三萬頃良田荒蕪,立無人區。又因為幽云十六州為遼所占,我拒北無險可依,在北漢舊地廣開池塘用以阻止遼軍鐵蹄,又不知毀壞了多少農田。”他搖了搖頭,“容容我不是你,我不喜歡國家大事,也不喜歡為國為民……我只是個小人,不是君子。”他看著容隱,“我只知道既然皇上為了北漢之地可以下令毀棄太原、遷民不計其數,甚至不惜激起民憤化良田為池塘,那么……殺幾個可能會引起北漢余孽反叛的江湖人不算什么。他要鞏固他的江山,我并不認為這樣有錯。”他最后一句說得達觀,眼色如琉璃,無喜無怒。

那是一種——寂滅的眼神。畢秋寒看不懂,南歌看不懂,甚至趙普也看不懂,但是容隱看得懂,那是一種——寂滅的眼神。“所以你不能幫畢秋寒查案,只能幫他抓人。”容隱嘴角掠起淡淡一點冷笑,“你又是為了什么?如此辛苦,為了……救這站在火坑上的‘英雄豪杰’于水火之中?圣香,我一直以為你是很無情的。”

圣香怔了一怔,突然笑起來,“怎么你也這樣說?我還以為我一直都是很溫柔多情善良可愛的。”

容隱凝視著他,淡淡地道:“你不是救世主,我知道。”

圣香又怔了一下,這次他看了容隱的眼睛一眼,然后嘆了口氣,“我不是救世主,一點也不偉大。”他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而后移向門外,“我只是……不希望我爹傷心而已。”他喃喃地說,繼而承認道:“還有……我不希望皇上傷心……不希望愛我的人傷心,如此而已。”

圣香……容隱的淡淡一點冷笑微微地暖了,“這才是我認識的圣香。”他淡淡地道,“你是一個多情的無情人。”

圣香嘴角也有點笑,是淡泊寧靜點塵不驚的笑,“我不愛天下蒼生。”

“你保護愛你的人。”容隱淡淡地笑,“所以你多情,亦是無情。你保護它,卻不一定愛它……這才是你最無情之處。”

圣香的眼神因容隱這一番話泛起一層琉璃之色,“嗯……”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圣香啊圣香,”容隱難得這樣說話,他喃喃地說,“達觀知命,隨所遇而能樂,不求己不愛世。圣香啊圣香,難道你想要成佛不成?”

圣香緩緩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喜歡菩薩。”

“那你何苦看破世情?”容隱直視著他的眼睛,“你不覺得看破是一種悲哀嗎?”

圣香的眼神尤為寂滅,“我不知道。”

“如果你能像普遍世人一般大哭大笑,能喜能悲,那才是你解脫的時候。圣香你太聰明了……”容隱緩緩地道。

這次圣香笑了,笑意盎然,“容容啊,你能像別人一樣真心笑真心哭嗎?”他撇了撇嘴,等著容隱回答。

容隱默然,過了一陣,“不能。”他說。

“正因為我們都是這樣自以為是死要面子的人,所以才總是這樣……”圣香喃喃地說,“容容,你不用擔心的。我……不會讓自己難過,也——不希望愛我的人難過。”

容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并不了解圣香,但也許這世上他已是最了解圣香的人,圣香……是一個奇怪的人。圣香的靈魂有一種奇怪的顏色,他看得清楚別人,別人的靈魂卻無法和他交融。他所想的事往往徑直超越了很多東西,隱隱約約接觸到并非常人所能理解和逾越的東西。那個境界和思想都太寂寞了,所以圣香他……沒有知音。

“你決定為趙丞相、為皇上隱瞞你娘的事。”容隱默然了一陣,又冷冷地問:“你可曾想過你的親爹卻是當今皇上所殺?”

“阿南說過,不愿為死人而活。”圣香一笑,“太祖和娘都已經死了,我不會為死人悲傷,只是不愿活人傷心為難。如能有所為,則當盡力,如此而已。”

他說“我不會為死人悲傷”的時候笑得如槐花般清淡,圣香甚少笑得如此清淡,所以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分外達觀。容隱凝視了他許久,方才淡淡地道:“我們都是這樣自以為是死要面子的人……不愧是圣香。”他霍然轉過身去,“笑姬的事我就當不知道,至于李陵宴我本來無意理睬,但如能幫你,我會盡力。”

“聿木頭那里你會告訴他嗎?”圣香問,“知道了可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容隱不答,過了一陣森然道:“就算你不說,難道他就猜不出?你莫忘了料事之能,他不下于我。”

“那歡迎他和我一起死。”圣香笑吟吟地說,“李陵宴倒霉了,觸到了大霉頭。啊——”他突然大叫一聲,“你老婆呢?我還覺得奇怪好像少了什么東西,你那好漂亮的老婆呢?”

容隱皺眉,淡淡地道:“你還是喜歡這般胡鬧……她去開封陪著眉娘。這陣子事多紛亂,聿修名氣越大仇人便多,所以她去說說看眉娘能否放下百桃堂。不過,希望不大。”

“哈哈哈,說實話我很討厭你們那些老婆啦。”圣香眉開眼笑,“全部都不在最好,咱們哥們闖江湖滅魔教殺大魔頭李陵宴,然后流芳百世,千古傳唱,真是妙不可言。”

容隱背過身去不理他胡說八道,“你那身衣服還想穿到什么時候?”

圣香吐吐舌頭,“立刻去換、立刻去換,容大人下令草民豈敢不尊……”

武當道觀客廳茶房之外。

畢秋寒簡單地說清了幾人怎會喬裝女子,說到幾人竟然是為玉崔嵬所救,聽者皆露出不信之色。若非畢秋寒以謹慎守禮揚名,只怕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那位姑娘是白大俠什么人?”銅頭陀問,“頭陀還當她是姓李的手下妖女,竟然是白大俠的朋友?可是畢大俠的未婚妻子?”

畢秋寒尷尬之極,“他不是女子。”

“啊?”聽者目瞪口呆,“他不是女子?”那么靈活漂亮的一個俏丫頭不是女子?

“他扮女子是鬧著玩的。”畢秋寒苦笑,“他叫圣香,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聽說江湖很好玩,所以出來見識見識。”除了如此,他已不知該如何解釋圣香的種種怪異行為。

“江湖很好玩?”銅頭陀喃喃自語,茫然不解,“很好玩?”他轉頭去看清和道長,“咱轉了幾十年的江湖,咋不覺得它好?老道你比我有學問,你說說。”

清和道長只能苦笑,捋了捋胡子,不知該說什么。富家子弟不知江湖風霜,才會做如此想。

此時聿修自房內走出,他和畢秋寒相識,畢秋寒對他一拱手,“聿兄。”

聿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圣香呢?”卻是宛郁月旦開口問。

聿修又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

眾人相顧茫然,不知道他這點一點頭是什么意思。

倒是宛郁月旦微笑,慢慢從桌上摸到一杯茶,小喝了一口,狀甚愜意自在。

七、萬古春歸夢不歸

青竹院落,小小池塘,一棵柳樹上一

個小小的鳥巢。

一位布衣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爬樹,他的兜里墊著一塊軟布,里頭是一只鵝黃色的雛鳥,也不知是什么鳥。

“陵宴你到底在搞什么?”樹下一位翠衣女子抬頭看著他饒有興致地把雛鳥放進鳥巢,柳眉微蹙,“這些畜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掉下來死了也就算了,都是它的命。你理它干什么?”

年輕人往下探了探頭,他的下巴有點尖,但線條很均勻,膚色非常柔和細膩,讓人瞧了一眼就會想:這個人有點像娃娃。“積德。”他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樹上爬下來,一個不慎,足下一滑仰后摔了下來。那翠衣女子一展身形一把截住他,埋怨道,“積什么德?成千上萬的人都殺了,你真要積德,就別搞那么多事。”

這肌膚特別柔軟干凈,看起來讓人感覺像個娃娃的人赫然是讓滿江湖人人喊殺的李陵宴。他又小心翼翼地從翠衣女子懷里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殺人是我殺的,積德是給娘和雙鯉積的,不一樣嘛。”

那翠衣女子容顏俏麗,只是看起來一股子凌厲之氣削弱了她的幾分嬌艷,她正是芙蓉莊十三花會的莊主柳戒翠。“陵宴你真的很奇怪,人命不值錢,畜牲的命就值錢。你要人到處殺人放火,惹得雙鯉和你決裂,你卻又很高興她和你作對。”她凝視著李陵宴,“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整理好衣服,“我爹給人不明不白地殺了,我作為兒子自然要報仇;我娘生病了要吃人心,我做兒子自然要盡孝;我妹子跟了名門正派作了好人,我作哥哥的自然很高興。”他慢吞吞地說,“還有我大哥喜歡練武功做天下第一,我作弟弟的當然要幫他想些辦法。”

柳戒翠柳眉微蹙看著他,看著他把那些自相矛盾的事一樣一樣說得清清楚楚,“你要報仇就到處殺人放火?你大哥想做天下第一,你就替他害死武功比他高的人……陵宴,你的想法很奇怪。”

“很奇怪?”李陵宴慢慢地說,“很奇怪嗎?我殺他幾千個人立威,別人就會害怕——那自然就會替我查出來仇人是誰……至于大哥,”他細細地吐出一口長氣,“我不幫他弄死那些人的話,他自己也會想辦法害死他們。那樣多危險,不如我一早替他把他們都弄死好了……人都是我殺的。”

“那你自己呢?你就沒想過為自己做些什么?”柳戒翠突然激動起來,冷笑道,“你守著你家里的幾個人當他們是寶,他們掉了一根汗毛都比天重要!他們還不是和別人一樣,當你是魔頭是妖怪,從心里怕你。你身上的怪病這么多年了,他們什么時候當真關心過你?你何必……何必為了那些人當魔頭?沒有人會感激你,只會當你是天生的鬼怪,你又得到些什么?”

“我啊……”李陵宴蹲下身閉上眼睛,嗅了嗅地上盛開的一朵小蕨,“不必得到什么……”

“只要他們高興就是你高興嗎?”柳戒翠拔高聲音,冷笑一聲,“人人都說李陵宴是個大魔頭,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原來——原來——其實你是如此無私如此偉大的一個圣人!”她“唰”的一下甩袖,負氣進門去了。

一個無私偉大的圣人?李陵宴的嘴角掠起一絲淡淡的笑意,睜開眼睛,“是悲月還是墮月?”

小小的庭院外一人推門而入,“會主的耳目還是如此靈敏,屬下悲月使,杏杏和侍御回來了。”

李陵宴沒有立刻回頭,過了一陣,他笑了笑,“失敗了?”

悲月使眉目之間泛起一陣憤色,“秉燭寺寺主反叛!他居然下重手傷了侍御和杏杏,讓咱們隊伍混亂,然后帶著畢秋寒那幾個人上船逃逸。虧我們把玉崔嵬當做上賓,他居然耍這種手段!”

李陵宴閑淡地笑,“畢秋寒船上也要有能說動他策反的人才啊……崔嵬他不是那么容易改變主意的人。算了……”他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誰叫他傷了大哥和杏杏。悲月,我們燒了他的秉燭寺——啊,他不是還有個小舅子是碧落宮的宮主,不如連他也殺了吧。”

悲月使雙手一拱,“得令。”

“大哥和杏杏的傷不要緊吧?”李陵宴又問。

“侍御的傷不要緊,杏杏可能要修養三個月。”

“崔嵬啊崔嵬……你真是……太過分了。”李陵宴喃喃自語,又問,“畢秋寒的船上除南歌、翁老六之外,能說動玉崔嵬策反的人是誰?”

悲月使有些遲疑,“聽杏杏說是個抱著兔子的年輕人,只和玉崔嵬說了三句話,玉崔嵬就出手重傷侍御和杏杏,是在謝娘渡和畢秋寒他們一起上船的。此外船上還有一位不會武功的年輕人,是個瞎子,卻依靠耳力施放機關暗器。秉燭寺‘上元三尊’被他暗器所傷,至今昏迷不醒。”

“這兩個年輕人是什么時候和畢秋寒糾纏在一起的?”李陵宴笑笑,輕輕伸指撣落那小蕨花絨上黏附的一根雜草,微微一吹讓那淡紅的絨毛于指前亂飛,神態很平靜。

悲月使沉聲說:“那位說動玉崔嵬策反的年輕人屬下已經打聽過了,是汴京本朝趙丞相的兒子。畢秋寒的舅舅畢九一乃是趙府總管,兩人有些淵源,不過至少也有二十年未見面了。而那位年輕瞎子屬下還未打聽清楚,聽漢水一役回來的人說,他就是碧落宮宮主、玉崔嵬的小舅子,也是畢秋寒的師門當家。”

“哦?”李陵宴放開那支小蕨,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碧落宮好管閑事,不如連它一起燒了吧——我們的火藥夠嗎?”

悲月使點頭,“綽綽有余。”

“聽說碧落宮地處洛水,油浮水上……”李陵宴喃喃地說。

悲月使露出一絲微笑,“屬下明白,立刻去購置百桶菜油,準備放火。”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法子可不是我說的。”李陵宴依然喃喃地說,嘆了口氣,“你去吧。”那眼色之中竟然依稀有一絲悲憫滑過,緩緩隱去。

此刻正在被人算計的圣香大少爺正在武當山興風作浪,弄得人人自危。

比如說……那天圣香少爺一高興,清和道長整理道房時突然發現墻上被貼了一張美人圖;銅頭陀也哇哇大叫——他的月牙鏟上被圣香烙上了三個古篆——等他請人一看,才知道圣香給他題了“痛頭陀”三個字,氣得他暴跳如雷。這是他的趁手兵器,怎可輕易丟棄?可是不除去那上面的三個字委實難看,提了去怒罵圣香。圣香嘴巴一扁,說是他一直以為銅頭陀的名號就叫“痛頭陀”,還說他是好心幫他烙個名字以免丟失。銅頭陀本來腦子愚鈍口齒不靈,被他一說就好似圣香全是好意而被他冤枉了一般,駁得他瞠目結舌。最后只得回去念菩薩保佑有學問的人越少越好,看得懂他鏟上古篆的人越少越好。

這幾日容隱和聿修都在一本正經地和清和道長討論和推測李陵宴祭血會的老巢所在,眾位在君山一役中受傷的人也漸漸痊愈,如無意外,便是反擊之時。圣香等得無聊,外加他懶得很,只要有容隱和聿修去動腦筋,他就絕不肯再為這件事多花一份力氣。所以他每天都很忙——忙著玩。

而且他還有個不錯的玩伴叫做阿宛。宛郁月旦這幾日也很清閑,他年紀輕輕,畢秋寒也不愿當眾說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落宮主,因而雖然見他和畢秋寒頗為親近,大家也只當他是個孩子。如今事忙之余也無人來理他,正好讓他大大地偷了個懶,整日和圣香在一起。

他其實并不太喜歡胡鬧搗蛋,他其實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沒有圣香的話,他可能整日躲在房內睡覺或者往武當山小路去看看花草,日子也會過得很愜意。但是有了圣香就不同了,他喜歡看圣香胡鬧。

圣香很好玩。宛郁月旦常常用他那種讓人無比舒服的眼神微笑著看圣香整人,看圣香胡鬧心情就會變得非常好,雖然……他其實明知圣香并不一定就像他表現得那么開心。

但是圣香表現得太好了。宛郁月旦自認是觀察力很強的人,而且腦子不錯。但是從圣香完美無缺的笑聲和氣味中,他聽不出任何不愉快或者蘊藏更深含義的東西。

但那是存在的。宛郁月旦自己一直很欣賞自己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覺一向都很準。

圣香……是一個謎。

“阿宛,當著本少爺的面發呆是很不禮貌的,你知道嗎?”隨后“啪”的一聲,那把招搖之極的折扇敲上了宛郁月旦的頭。圣香一張臉放大在宛郁月旦面前,雖然宛郁月旦眼力很差幾乎是個瞎子,卻也看見圣香那雙瞪得比牛眼還大的眼瞳,“隨便發呆很容易被敵人偷襲的啦,武當山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李陵宴之流抓走,小畢豈不是要和本少爺拼命?那可是大大地不劃算。”

宛郁月旦聽他嘮嘮叨叨地說,心平氣和地微笑,“如果圣香你沒有得罪這許多英雄豪杰,武當山本是很太平的地方。”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在教訓本少爺?”圣香翻白眼,“本少爺是好心,日日提醒他們過太平日子也要提高警惕,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他變臉素來比翻書快得多,一眨眼就換了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原來以為只有阿宛是了解我的,居然連你也不了解……”

“我本來就不了解。”宛郁月旦不以為忤,“我根本沒有想過你在訓練他們的警覺。”他甚至笑得有些小小的溫柔和狡猾,“如果連我也不了解,圣香你怎么能奢望大家能夠了解?”

奢望?圣香凝眸淡淡一笑,隨即展顏彎眉,“本少爺聰明絕頂神機妙算一步百計,自然不是你們這種凡人可以隨便理解的。如果隨便就被你們理解,本少爺豈不是一點面子也沒了?”

宛郁月旦看不見他那淡淡的一笑,卻宛似看得比誰都清楚,擰起眉頭盯了圣香一眼,“是我的話,寧愿不要這種聰明。”

“哈!”圣香笑了,“所以說你是凡人。”

宛郁月旦也淡淡笑了,他和圣香正坐在武當東南麓的山坡上。與武當毗鄰的神農頂一條山泉化為支流,經過武當東南山麓匯入長江。抬起頭來,在他眼里可見天色無邊的明藍,“凡人——啊——”

圣香在他身邊躺下來愜意地看天,天際明藍無云,幾只透明棕紅的蜻蜓低低地于草尖飛飛停停,“阿宛你有沒有覺得很想唱歌?”

“唱歌?”宛郁月旦想了想,“這種風的味道聞起來讓人很想睡覺。”他坦白地說,“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不想讀書躲在花園草叢里的感覺。”

“阿宛你家的花園很大嗎?”圣香感興趣地問,“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寶貝?還有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武宮秘笈什么的?”

宛郁月旦笑而不答,不置可否,過了一陣,“我不告訴你。”他有點任性地說。

“好了不起嗎?”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爺又不是想要分你一半。”

“告訴你了,請你的話你就不會來了。”宛郁月旦微微地笑,笑得有小小的狡猾,又有小小的幸福,“等秋寒的事做完,再請你去我家里玩。”

“我不去,除非你把你家里的寶貝分給我一半。”圣香宣布。

宛郁月旦“撲哧“一聲笑出來,“只要你肯要,我就分給你。”

“真的啊?”圣香大感興趣爬起來,“好啊好啊,本少爺不好意思白拿你家的東西,下次我給你介紹個好大夫治眼睛,就這么決定了。”他很有義氣地拍拍宛郁月旦的肩頭。

“看不清也有看不清的好處,我不急。”

“我急著分你家產啊……”

芳草萬里流水淙淙,這純然是個享受的世界。當不需要他們擔心煩惱的時候,這兩個人都是懂得如何最好享受人生的角色。從某方面說這樣的人最容易讓人傷心,也最無情。

一陣山風吹過,宛郁月旦雙目微閉,漫聲唱道:“萬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有云名妙凈,可遮熱惱,海名圓覺,堪洗塵埃。翠竹真如,黃花般若,心上種來心上開。教參熟,是菩提無樹,明鏡非臺。”

圣香聽得呵呵直笑。

“偷閑來此徘徊,把人世間黃粱都喚回。算武陵豪客,百年榮貴,何如衲子,一缽生涯。俯仰溪山,婆娑松檜,兩腋清風茶一杯。拿舟去,更掃塵東壁,聊極曾來。”宛郁月旦漫漫地唱完,凝神微微一笑。

“嗯嗯嗯——”圣香享受地跟著調子哼著調子,輕聲唱了一句,“想回到過去,一直讓故事繼續,至少不再讓你離我而去……”顛過來倒過去,他就哼這么兩句。

“這是什么歌,很好聽呢。”宛郁月旦感興趣地問。

“偉人唱的歌,凡人是無法理解的。”圣香把宛郁月旦歸為“凡人”,就一直對他進行歧視,如此宣布。

“你喜歡過女孩子嗎?”宛郁月旦問。

“……”圣香瞇起眼睛,“不能告訴你。”

“為什么?”宛郁月旦好奇。

“因為你很八卦。”圣香又宣布。

“什么叫做八卦?我不熟易理。”宛郁月旦疑惑地皺起眉頭。

“八卦就是——八婆經常做的卦,專算別人家柴米油鹽紅杏綠帽雞毛蒜皮。本少爺奉勸你,年紀輕輕要作乖小孩,不要打聽別人家私藏的壞事。”圣香笑瞇瞇地說。

宛郁月旦啞然失笑,“壞事?喜歡女孩子算是壞事嗎?”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就喜歡過,也從來沒有覺得是見不得人的事。”

“哇!”圣香好奇地拉著他的袖子,“是誰?快說快說,你喜歡的女孩子是什么樣子?漂亮不漂亮?”

“你不是說不要隨便打聽別人家私藏的壞事?”宛郁月旦斯文地撥開圣香的手,“不告訴你。”

“本少爺年紀比你大,所以根本不算小孩子。如果你不說的話——”圣香毫不猶豫地說,“我立刻告訴大家你是碧落宮宮主,讓你被一堆想做宮主夫人的姑娘們淹死。”

“我不怕姑娘。”宛郁月旦溫顏微笑。

“那我放火燒了你的碧落宮。”圣香笑瞇瞇地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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