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無需表演 侯麥之［人間四季］

[人間四季]，只這個名字，就已經令人著迷。

埃里克·侯麥，一位幽雅的智者，在創作這部季節故事的時候，已經是70歲高齡，無論是誰到了這個年紀，都有資格對生活說點兒什么，或者給人生下一個這樣或者那樣的結論，何況是侯麥。但是侯麥不喜歡指指點點，也不喜歡用命令的口吻講話，從不倚老賣老，他只是給你講故事聽，而從不留下個人的半點痕跡。與戈達爾、費里尼的橫空出世不同，侯麥的作品以樸素、簡潔和自然的風格見長，平和而寬容。他目光深邃，捕捉力極強。也有人認為他過于“平淡”了，說如果找情人一定不會是侯麥，因為他不夠風情。

[春天的故事](1990)、[夏天的故事]（1996）、[秋天的故事]（1998）、[冬天的故事]（1992）

說起侯麥的樸素，有一個想法一直藏在心里，不忍輕易地拽出來。很多時候，許多令人稱頌的“大片”，從場景到畫面，從情節到對白，無不是完美得毫無瑕疵，從敘事、剪接、道具、服裝到無可挑剔的女主角的皮膚，甚至她臉上的胭脂也到了多一分則過，少一分則不及的再好也不過的極致之美。但是在令人嘆為觀止之后，卻感到很不舒服，讓人不禁去想，在精雕細琢和濃妝艷抹之后，只怕藝術品已淪落為“工藝片”。先天的缺陷，注定它無法走出電影院，因為一旦見光的話，只怕就像缺氧的病人，脆弱得不堪一擊。相比之下，侯麥追求的是盡可能地還原真實和自然，他敘事流暢，銜接自然，不喜歡把玩一些嘩眾取寵的伎倆；他從不暗中念叨咒語，企圖操縱觀者的情感與思想；亦或陰險地藏在黑暗里，趁人不備，猛地給你一悶棍。

擁擠的街道，行人。在侯麥的鏡頭里幾乎找不到所謂的美感，一切都來得那么隨意。不算寬敞的房間里，永遠都擺滿了書，影片中多數人都在談論哲學，還有思維細密的對白，全是因了侯麥文學教授的出身。

四個故事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是侯麥一貫流暢的敘事風格，沒有強加的教導和故弄玄虛的賣弄，從演員的選擇到畫面的安排、色彩，都不見存心討好的刻意。四個故事分別以春、夏、秋、冬為背景，但季節與故事本身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或者暗示，侯麥很少用暗示、象征或者夸張來刺激觀眾，他總是著意于如實地描寫在某個時刻一閃即逝的瞬間，敏感細膩，讓人會心地一笑，仿佛見到了自己。

春天的故事

關于萌動、曖昧、有些貪心又不愿冒險的微妙情感。

因為受不了一個人呆在男友亂糟糟的寓所里，哲學教師珍妮只得在無聊的聚會中消磨時光，閑談中與少女娜塔莎結為知心朋友。娜塔莎喜歡珍妮的智慧和隨和，希望珍妮能取代父親的小女友伊芙，做自己的繼母，所以暗中撮合。珍妮與男友同居多年，雖已沒有什么激情，但兩人還是準備結婚，不過那看上去更像是做了一個無奈的決定，“我們早就像夫妻一樣了，就這樣吧?！备赣H與伊芙雖然相愛，但兩個人心里都很清楚他們沒有明天，所以見到女兒的撮合，父親樂見其成，而珍妮也在留心觀察他的言行，他是真的愛自己嗎？兩人雖各自擁有情人，但卻并不急于拒絕這種曖昧又不確定的情感。

在誘惑面前，貪婪又膽小的人們，表現得探頭探腦。父親和珍妮從觀望到張望，再到試探著做點什么。雖然最終他們都回到自己原先的軌道，但這算不算出軌？愛情究竟是什么？

就像一段插曲，而珍妮的主旋律還是男友亂糟糟的家。最后，珍妮回到那里，收拾起已經凋謝的鮮花，重新打掃房間。

［人間四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要講述什么人生的“大道理”，但是侯麥似乎對大悲大喜、大愛大痛、或是讓人大徹大悟的題材不感興趣，他的取材往往很“小”，可是你又很難能輕易地評說是非。

夏天的故事

夏天，因為百花齊放，所以有些躁動和患得患失。愛情究竟有沒有正確答案？

“若沒人愛我，我就誰也不愛，她不愛我就拉倒，反正我不會熱臉去貼冷屁股。”賈士柏是個典型的悶騷型男人，長得還算俊俏，卻沒什么女人緣。他來到布列塔尼的度假小鎮，對一場不確定的愛情滿懷期待，卻同時陷入了與三個女人的不確定關系之中，蕾娜、卡斯巴和瑪戈，讓賈士柏猶豫不決，都想討好，卻分別失手，這都是賈士柏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別人，“我不喜歡挑動偶然，倒是希望偶然找上門來，而且也不喜歡不惜代價地去爭取?！辟Z士柏的患得患失讓他飽嘗處于兩難境地的苦頭。侯麥的寬容之處，就在于他不會主觀地定性，他甚至沒有責備賈士柏，最后讓他的“麻煩”自行解決了。

讓賈士柏苦苦等待的蕾娜，對他若即若離，其實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瑪戈是民族學博士，在餐廳打工，主動與賈士柏搭訕，她嘴上雖然說是因為職業病在作祟，對所有人都感興趣。但當看到賈士柏為另外兩個女人著迷時，又心生醋意。男女間的情感也許真的很難界定，單純的友誼是否真的存在？有時人們對待愛情的態度像極了抓彩票的心態：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誰都想多撈一把，總想收獲更多，卻不知完全是在自尋煩惱。

片中的民謠“海盜婆之歌”很有韻味，與影片的風格一脈相承，是一首悅耳的“小調”。本來會彈琴譜曲的賈士柏打算把它送給蕾娜，但卻陰錯陽差地送給了卡斯巴，一個他認為既不適合做情人，又不適合當紅顏知己的女人。

影片以日記體形式，樸素得沒有半點雕琢的痕跡。仿佛見到一位老人，俯身為你拾起剛剛丟下的陀螺。

秋天的故事

是關于女人之間的微妙情感。女人在她收獲的季節里，那種成熟的美勝過年輕與聰穎。

瑪嘉儷寡居多年，在鄉間種植葡萄，釀制葡萄酒。雖然已經45歲，但她看上去還相當年輕，風韻猶存，特別是當她穿上那件寬大的墨綠色毛衣，帶著幾分詩意的美。女兒和兒子長大后，漸漸與她疏遠。瑪嘉儷對待感情的態度就像她種植葡萄一樣，有些特立獨行。她雖然寂寞，但對陌生人又缺乏興趣，希望好男人能從天而降。

兩個朋友都忙著給她牽線搭橋。好友伊莎貝自作主張地為她登了征友廣告，并且還代她去約會，她要代瑪嘉儷選擇一個合適的男人。但是這個男人又令有著12年幸?；橐黾凹彝サ囊辽愋脑骋怦R，“我希望男人都喜歡我，特別是我不喜歡的男人”。女人的虛榮心一覽無遺。而瑪嘉儷兒子的女友歡欣和瑪嘉儷是一對忘年交，實際上歡欣喜歡瑪嘉儷遠遠勝過男友里昂。歡欣的前任男友是她的哲學老師，稚氣未脫的里昂不過是臨時的替代品。歡欣極力撮合瑪嘉儷和老情人哲學老師成為一對，因為這樣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

伊莎貝和歡欣是兩個分別擁有聰明和青春的女人，而且都十分漂亮。但是和瑪嘉儷的成熟與寬容比起來，卻又讓她們黯然失色。

侯麥的女演員很少有非常“漂亮”的，缺點簡直顯而易見。偶爾有一、兩個讓人眼前一亮，也絕對沒有“星氣”。歡欣是個漂亮的姑娘，在朋友的婚禮上，一件黃色禮服，配一條紫紅色的大披肩，嫵媚、機靈，跳脫，像一只流動的黃鷹，久久縈繞于腦海中。正好與瑪嘉儷的成熟、坦蕩和詩情相輝映。

收獲男人的愛慕，是很多女人一生的愛好。這就好像一枚別針，一條絲巾，或者是一把遮陽傘，都是屬于錦上添花的點綴品，是美麗之外的附屬，但女人需要這些浮華，那是一筆額外的收入。當她們青春不再、芳華逝去的時候，這些將成為回憶中閃亮的光點，是曾經美麗過的最有力的佐證。

冬天的故事

冬天，卻與寒冷無關。探討什么是真愛，失而復得的愛情，彌足珍貴。

關于愛情，被描寫得最多的莫過于一見鐘情的邂逅或者是永失我愛的悲劇。就像鳳凰的傳說一般，大多數人說不清楚鳳凰的樣子，但卻不妨礙歌頌鳳凰的美好。只是很少有人能揭開華彩背后的真相，探討究竟是什么會讓人愛得如此辛苦，愛情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他（她）？且聽侯麥的娓娓道來。

失去真愛后，侯麥并沒有讓女主角菲莉絲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備受煎熬，然后是萬念俱灰的絕望，侯麥向來不喜歡用夸張的詞匯造句。

故事自然地行進。

菲莉絲有兩個男友，一個是理發師馬桑，一個是飽讀詩書的路易，她有一個5歲的漂亮女兒艾莉絲。他們都用心地相愛，她曾認真地比較，艱難地選擇，但那卻與愛情無關，因為她在選擇的是一個生活伴侶，或者，一個男人而已。她并沒有有意欺騙或隱瞞，只是在心底，仍埋著莫名的期待，甚至她的前男友夏禾洛還是他們經常談論的話題，她還要路易為自己祈禱能夠重新找回真愛。菲莉絲最后離開了兩人，她說她只能和讓自己瘋狂的人生活在一起，而愛他們都還差了那么一點點。

女兒的真正父親在她出生前和菲莉絲失散了。但是她知道爸爸長得什么樣，還知道他很帥，比媽媽的另外兩個男人都要帥，當然這是菲莉絲告訴她的。

菲莉絲堅持自己的信念，卻與力量、堅強等等這些主觀的論調無關。她并非一個聰明的女人，也沒有宗教信仰，還常常犯一些低級錯誤，念白字，糊里糊涂，甚至連深愛的男人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還把自家的住址寫錯，正因此才導致與男友夏禾洛的失散。但是她相信愛是本能，就像片中所說的，“如果你相信靈魂不朽，雖然賭注過高，勝算太低，但只要你相信靈魂是不朽的，那么它能讓你好過些?！?/p>

這讓人想起米蘭·昆德拉的那句“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愛情其實與智慧、學識、財富、美貌都無關，菲莉絲說“愛情讓我認識了自己”，她不相信宗教，但卻篤信人有不朽的靈魂，證據就是在與夏禾洛初次相遇的時候，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和理發師和哲學家卻從來不曾有過。

這里必須為侯麥的真誠以及他的大師手筆而喝彩，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沒有把人神話，而是盡可能地讓人還原為他自己，這也是他再三強調和追求的。兩個人失散后，尋找無果，而后便各自擁有了新的戀人。侯麥對菲莉絲失去愛人后的痛苦，沒有做任何的渲染，一如既往地使用他流水式敘事風格，這是普通人的真實生活，詠嘆調永遠只能是樂章中的高潮，高潮雖動聽，卻不能成為生活的主調。侯麥沒有把失去真愛后的兩人處理得痛不欲生，而是讓他們繼續生活，自然地生活，順從地生活著，但是誰都沒有找到最終的歸宿。

在主題之外，還有一個細節，不知道是否是巧合，故事中對愛情執著的主角仍然是女人。在一貫推崇自然的侯麥這里發生，是否印證了一個未被挑明的話題，即愛情的故事里，主角永遠是女人，女人在付出，女人在歌唱。

侯麥堅決反對煽情，亦或是不屑于煽情。即便是在夏禾洛與菲莉絲意外重逢的時刻，音樂始終都沒有出場，并且這場意外來得那么平常，沒有任何預兆。侯麥追求純粹的態度，甚至有時會讓人覺得有些偏執。他喜歡清淡的魚湯，因為嗜愛鮮美，所以不肯放進一粒味精。

有些電影劃破的只是你的肌膚，而有些電影看過后讓你感覺心頭仿佛起了一層褶皺，廣義地說，電影也是一種表演藝術，但是藝術卻無需表演，這或許就是侯麥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