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了很多年電影記者,第一次見到尊龍的時候,我竟意外地被他“電”到了,這讓自認為“見多識廣”的我心里一驚:久違的緊張,感謝尊龍!
尊龍坐在沙發上,非常沉靜,幽雅。他有一種強烈的磁場,把你罩在其中,像施了魔法一樣,所有的人、事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不喜歡北京就搬到鄉下去,沒有人一定要怎么樣,對女人來說,男人對你不好,就離開!什么丟臉要臉,我們中國人有時候就是太在乎面子,覺得臉最重要,我告訴你,你的生命最重要!”
我沒有安全感
?對他的采訪就猶如扭開的水籠頭,水流自然地傾瀉。他的普通話顯然是生硬的,語法邏輯混亂,但卻形成了獨特的語感。如果按照他要表達的意思,重新整理主謂賓的話,顯然是不當的,因為那會損失了原有的風情、味道,他的語言就像用各種色彩、意象,還有夸張的表情和強烈的節奏等等各種極具沖擊力的元素拼貼的一組影像,有聲有色,有情有景。他說自己沒讀過書,所以講話都是感性的。他發音清晰,一字一句,語調抑揚頓挫,仿佛是跳動的音樂,讓你不忍打斷,也不想打斷,我決定放棄功利性的采訪,和他作自然的交談。耳邊流動的是他低沉的聲線,眼前閃現的是他的神經質、棱角、突兀,漂亮的臉,還有儒雅和大氣。
當他很禮貌地問你“我可以抽一支煙嗎?”的時候,就會不禁想起他的“大牌”、內向、自我、壞脾氣、不配合等等的說法,這真讓人有些費解。就如同說到生命中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失時,這個功成名就、萬千寵愛容于一身的半百男人,居然最渴望的是安全感。
“小的時候,沒有溫暖,什么也沒有,那個時候吃不飽,瘦得像根豇豆。可是誰知道去了戲班更加沒的吃,更加瘦,挨打,他們就是有點亂打,我們都是孤兒啊。”
他說曾一度想不明白為什么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安全感,后來慢慢知道,童年留下的記憶,是要跟人一輩子的。“其實小時候一臺小電視機就能完全滿足我,看[西游記],看孫悟空啊,那就是我的世界,也沒讀過書,什么都不懂,我就在電視里,知道有明星是在科班里學京戲的,似乎就看到自己未來的路。當時也不是想得很清楚,就是一種逃避,因為我喜歡電視里的世界。”
精神上不能受傷
?有人說他是混血兒,也有人說不是,因為他是孤兒,不知道自己是誰生的,他說自己沒有資格說是或者不是。曾先后被兩個女士收養,但這并沒有讓他感受到母愛或者家庭的溫暖,她們經常打他,罵他,“她們沒有男人,也沒有錢,生活很艱苦,我又不是她們生的,還要照顧我。雖然只有白飯加醬油,但總好過有人沒的吃。” 在尊龍身上讓我感受到知天安命,安時處順的人生境界,他說他喜歡莊子。
坐在面前的尊龍說起這些的時候,像個小孩子,很無辜,這讓人心底忽然感到一陣酸楚,會同情他,但是他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好像是在勸說我們什么,“我不怪她們,她們不是真的想打我,因為我是弱,我是小,她們只是把對生活的不滿發泄在我身上,所以這樣我慢慢發現,其實是她們自己心里有很多愁,所以現在想起來,其實很同情她們,那倆個女士雖然是把我打大的,但這種同情壓倒了心里的惡。”
10歲的時候,尊龍進入粉菊花的春秋戲劇學院學京劇,誰知更加吃不飽,而且師父打得更厲害,因為那時候戲班的教育方法就是那樣。“沒有人跟我說話,教我怎么做,經常被人打,沒有理由也打你,看不順眼就踢你。”
“那你恨他們嗎?”我想聽他直接說出自己的感受。
“我不想做個受傷者,精神上一受傷,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因為沒有父母也不知道過節過年是什么時間,所以到現在我對自己、別人的生日不是很在乎,我對數字沒有概念,時間啊,數目啊,去看它干嗎?有多一天就去欣賞生命嘛!所以說來說去我控制不了的事情沒意思去控制。”
現在的明星太普通
?這時候突然聯想到那部[霸王別姬],“你看過[霸王別姬]嗎?”
“沒看過,看了不高興為什么要看?……[霸王別姬],我是有點過敏,他們太復雜了,把我搞得很不自然。”
關于他最終退出[霸王別姬]的說法,有幾個版本,但是是否與他童年的經歷有關,卻不得而知。他說他從來不上網,從來不看報紙,“誰說什么我也不管,老實告訴你,我都不上網的,一次都沒有看過,因為我知道自己太完美主義,一管的話,又會太投入,會說‘你這不對啊,我沒有這樣講過’。”
在談話期間,發現他其實有很好的修養,有西方人的紳士,和東方人的謙恭。而且他很真,對媒體該講不該講的話,他也講了。“現在的明星也太普通,把他們放到大街上,就看不見了,所以他們就裝作很強的樣子。”
“那你對什么最感興趣呢?”
“我是個人,我不完美,很多地方都不好,心靈也好,肉體也好,有很多缺點。但是藝術是我的事情,理解一個人,懂得他們,所以這就是我有興趣的事情,從了解開始,怎么去選擇,去認識自己。”他常常帶著那只大狗“芒果”去山上練功,拋下一切就走了。
“不喜歡北京就搬到鄉下去,沒有人一定要怎么樣,對女人來說,男人對你不好,就離開!什么丟臉要臉,我們中國人有時候就是太在乎面子,覺得臉最重要,我告訴你,你的生命最重要!”說到這,他的語調提高了許多,有些激動的樣子。
“你每天晚上刷牙的時候,你問鏡子里的人對得起自己嗎?對得起這個人嗎?是自己喜歡的樣子嗎?”
不做兩次“皇帝”
?當年演了讓他一舉成名的[末代皇帝]之后,香港很多人就一窩蜂地都來找他簽約,各時代的皇帝,“可是我都很保護自己,他們劇本都沒有寫好,怎么簽約呀?我不知道怎么搞,就全部拒絕了,因為我不想重復。” 曾有日本商家拿高額酬金力邀他出演廣告片,但是要以皇帝的行頭示人,他不做,說“皇帝我已經當過了。我不做重復的事。”
當時有很多人說,有錢賺干嗎不干?!他說那樣的話,更喜歡去練功。“我有時候也在想,覺得自己還沒有那么老,可以放得下一切,太沒有包袱了就會離世界太遠了。其實我還是舍不得,還是離不開,紅塵世界很多很多的麻煩還是不了解。”
尊龍的練功不是每天8點到9點是固定的練功時間,而是每時每刻的修煉修養。“現在跟你說話也是練功啊,我也是個人嘛,有很多的氣,有惡氣,有兇氣,這個世界不需要惡氣,有太多惡氣了,所以我不惡、不兇,不發脾氣,但是我發現自己還是著急,還是要去練,那么誰跟我練呢,你們在我面前幫我練,與他人打交道就是在練功。”
他說自己常常被影迷感動,他們給他寫信,送東西給他,給他織毛衣,有的太大,有的又太小,他就拿去送給朋友,告訴他們那是他的影迷送給他的。“有許多小妹妹關心我,我覺得那是她們那種偉大的母愛,我告訴你小女孩子都有的,很感動我,這么多年來,我都很感動,記在心上。”
像農夫那樣自娛自樂
?尊龍雖貴為國際明星,相比較之下他的作品并不算多。第一部電影[冰人],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因為導演很幫助我,教會我很多東西。[末代皇帝]讓我成名。[蝴蝶君]也是我扮女人的嘗試,我自己很滿意,很喜歡。”這部戲有人說是他失去[霸王別姬]后,找人拍的,對人物感覺的把握很準確,只是扮相上有些不足。但是他對這些依然不置可否,任人評說。至于最新的這部[自娛自樂],尊龍說自己演得很好,制片方對他的表演也非常滿意,所以盡管他在影片的宣傳上不是很配合,也表現得很寬容。
“我是一個羞澀的人,但是我是一個態度很鮮明的人。” 他并不回避這些。
他說已經很多年不看電影了,因為沒有電影可看,“現在的電影只有態度,心在哪里?我沒看到。”
當初請洋味實足的尊龍飾演農民米繼紅的時候,很多人都認為是制片方以此為炒點,因為他的相貌,他的氣質,怎么也不能想像成一個從土堆里扒拉出來的“土人”,但是看過影片之后,大家只有稱贊尊龍的演技了得。
“在毛林山莊,我也見到主人公的原型。我看到他們生活得悠哉樂哉,很舒服,60幾歲就有了很多孫子,不像我們這么緊張,今天就在想著明天的錢怎么賺啊。我看到他們的餐桌上什么都有,有肉,有蘑菇,可能比我們在超市里買的更新鮮,而且不用擔心農藥洗干凈了沒有。房子不是很豪華,但是臥室、廚房都是大大方方的,老實說我真覺得他們很富有,因為我一想到紐約的格子一樣擁擠的公寓,我就想到底誰的生活是好的,富裕的,他活得好還是我活得好?他們每天做完了事情,就歇著了,特別是那些公公,有一群孩子,圍在身邊跑來跑去的。”
尊龍在毛林山莊拍戲的時候拒絕接受采訪,“不喜歡討好別人,討好不是我的工作。”住農房,和農民生活在一起,他覺得他們生活得非常高雅,“我覺得大自然不是那么簡單的,你在城市就一定比他們漂亮,生在農村一定要不如別人,一定要笨嗎?我從來不覺得,所以我也不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角色,我覺得世界沒有這樣的程序。”
“他們的樸素,他們的真,是高貴的,我不認為任何一種身份的人必須有一個模子,人是靠精神來區別的。”
他說他一直想拍一部很中國的作品,“他們用手跟土地接觸,種糧食給我們吃。我常常被這種樸素所感動,很單純的美。“
尊龍一直說他和導演特別合得來,兩個陌生人也不用怎么溝通,就是很合適,他把這叫做“一種說不清楚的運氣”。所以盡管中間沒有休息,也不覺得累。而之前他從來沒有這樣拍過戲,10天沒有歇過,在美國5天、6天最多了,休息了再拍。“但是我心里一點兒也不累,身體也蠻好,如果沒有興趣我做不到的。從來沒有這樣工作過,中國的做法,大家都那么勤奮,我也奇怪自己的狀態會那么好,就是受到他們的影響。”
青春來了就過了
?說到現在的娛樂圈,他說這個圈子是無聊的,有時候還有一點臟。“在娛樂圈里,說實話我覺得那些小弟弟,有才華也好,沒有才華也好,我覺得他們很可憐,因為沒有引導他們的書和人,教他們怎么做,怎樣去成就自己。特別是韓國的年輕人,還沒有跟經理人簽好就去整容,先整了再說,全部是表面的東西。”
“外表的東西只是暫時的,青春來了就過了,沒幾年,很快的,老實說,尤其是女孩子。”
他說自己年紀大了,也不想再拋頭露面了,希望能有機會跟他們講,不是每個人都要成為大明星的,做個小明星也很好。
“我覺得年輕人,如果身邊沒有人、沒有環境去刺激他,他就會不自覺地去做大家都做的事情,追求表面的東西,人的環境影響一個人。”
就像美麗不是整容整出來的,魅力也不是裝裝樣子就能裝出來。尊龍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他的經歷十分傳奇,他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父母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怎么生活、跟誰在一起、有沒有家、有沒有子女,因為他從來不講這些。他的作品不多,而且從不演重復的角色,從來不討好影迷,甚至還經常惹惱了媒體。“生命中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完美自己,把自己的傷感拿走,給別人奉獻。生命是設計不了,所以要放松一點,就像這次的[自娛自樂],都是緣分。”
莊周夢蝶,不知是自己變為蝴蝶,還是蝴蝶變為自己。尊龍喜歡莊子和他的思想,追求絕圣棄智,但是他還不能物我兩忘,因為他的塵緣還未了,所以面前的尊龍謙和但還是會任性,淡定又固執,就像他一早就原諒了打他的女士和師傅,但是童年的他才是真正的他,或許,一生也逃脫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