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是我的性格——［老男孩］

導演：樸贊郁/主演：崔岷植劉智泰

不管是沙粒還是石頭，都會沉入水底

笑，世界與你同笑；

哭，你獨自一人哭

即使禽獸不如，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嗎？

一個骯臟的故事

近幾年，韓國電影儼然成了亞洲電影的領頭羊，比頭幾年的伊朗旋風更為強勁，并極有可能更具持久性。林權澤、李滄東、金基德，分別拿到了戛納、威尼斯、柏林的最佳導演。今年戛納，樸贊郁的［老男孩］來勢更為兇猛，奪得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這可能是韓國電影目前所獲的最高榮譽。在不知花落誰家之時，不少先睹為快［老男孩］之人都認定此片必有重大斬獲。談不上不負眾望，對［老男孩］存有微詞之人也不在少數，不僅在舉辦國法國，我們這兒也一樣，兩起人倫禁忌的瘋狂廝咬，高度無情地震蕩著我們自以為強悍的神經。它不指望我們反躬自省，而是血淋淋地為人類最粗糙，最直接的欲望披上了一件詭異迷幻的“文明”外衣。無論是你視大不韙為無物，還是身陷困局，都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萬劫不復。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這是一個臟的故事、可是人總是臟的，沾著人就沾著臟。”

這電影情緒和情感上的雙重力道，以及由此交織出的思想上的動物兇猛，讓我們忘記了它的邏輯，它的隱有所指。有人說這片子最大的好處在于，我們將為我們目前所能遭遇的寧靜和躁熱而心存感激。至少我們不像片中的兩位主人公般以絕對自伐的方式耗盡光陰。這里的時間跨度是15年以上。

等待長大

可以把本片視作兩位中學校友的心智角逐。一個叫吳大秀，一個叫李右真。俊朗挺拔的李右真始終處于上峰，包括他的自斃也比兇狠剽悍的吳大秀之殘存更為“幸福”。當然，他的“幸福”源自他與其姐有過不倫之戀。吳大秀看到此事，并在自己轉學之際告訴了自己的同學。雖然吳大秀告誡他的同學不得外傳，但此傳聞還是不徑而走，李右真的姐姐在強大的心理負擔下，以為自己有了身孕。按吳大秀的話說，沒有一個女孩愿意讓自己的孩子既叫自己媽媽又叫自己姑姑。她死了，死得極其優美，以仰姿從高空落入深水。李右真覺得自己的姐姐是死于吳大秀的舌頭，還沒等他一聲令下。吳大秀就把自己的舌頭剪斷了。顯然，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禍從口出，而是人性在無所不在的欲望面前的一次徹徹底底的臣服。吳大秀跪在李右真面前，李右真掏出一塊手帕擋著自己的臉。先以為，他是在掩面而泣，實際上，他在笑，笑得古怪而凄涼。他用這塊手帕堵住了吳大秀的嘴。就是在這張嘴里噴吐著他揮之不去的心魔。到了這里，我們看到，人性在倔強的包裹下，是如何的脆薄。所以有人說，這是一部能讓人看得眼睛流血的電影。

按理說，不該這么早就把這部影片的底牌敞亮出來。樸贊郁抽絲剝繭的敘述相當老到，不是娓娓道來，而是以一浪接一浪的姿態呼嘯而至。當這張底牌終于翻開之時，你終于知道這15年意味著什么。那是一個極其枯燥的等待成長的過程。影片最最惡毒的道具，無疑是那個潘多拉盒子里安放的相冊，那里便是一卷看似笑容滿面的成長史。

這15年，既是等待吳大秀女兒美桃的成長，也是等待吳大秀這個老男孩的長大。是的，吳大秀和他的女兒發生了關系。在機關重重，步步羅網的算計里。吳大秀被李右真囚禁了15年，“出獄”后，他終于能抱著自己的女兒，他說：要是沒有這15年的歷練，這個“女人”是不會喜歡自己的。影片開端便用了障眼法，吳大秀在女兒生日那天，因酒后鬧事被警局扣押，保釋后，剛給女兒打完電話，便神秘地失蹤了。讓觀眾誤以為這又是起政治事件。像樸贊郁的前作［我要復仇］一樣，會涉及到一個神秘的有政治取向的恐怖組織。影片結束，才知這只是一樁純而又純的個人行為，只是操作起來，過于繁瑣和細密。假如我們硬要深究這15年的意味，也許是指韓國在這15年里作著迅猛的崛起，就像吳大秀從一個酒徒變成一個孔武健壯，并戰斗力極強的爺們。吳大秀在樓道，手執尖嘴錘以一當十，迅捷而猛烈，這兩分半鐘的長鏡頭（有極強的觀賞性）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只是這其中的代價太過切心切肺，近親相親也就隨之能夠暗示出“愛與傷害”是如何的合二為一，并作出最大限度的扭結。影片多次出現電子日歷翻動的畫面，明確的時間概念使這樣一個崩云碎石的故事有了難以逃遁的深意。

挽留或阻攔

一部優秀的影片大都具備多義性，從韓國本身的歷史癥結和民族創痛來洞悉此片的真義，未必是最好的途徑。但“韓國”卻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母題。吳大秀的“女兒”勸他不要復仇，吳大秀表明“復仇是他的性格”。要說性格決定命運的話，吳大秀是注定要怒犯人倫的底限了。影片最動人之處，是對此“性格”的挽留。一開篇，是吳大秀拉著一個欲自殺男人的領帶，造型奇特。此番造型，在李右真與姐姐決別時又重演了一遍，且更具撕心裂肺的能量。本片在情緒越燃越烈之時，越顯示出樸贊郁卓越的剪輯功底，一面是李右真在電梯內持槍自盡，一面是姐弟倆一笑一淚的決別。時空隨著情緒的遞進而作著有機的互為介入。這讓我想起李滄東的［薄荷糖］，那里也有一個慘烈的“回不去”的故事。而［老男孩］更為決絕，李右真即使回到他的青蔥歲月，也無法和他姐姐一道面對人世。他的前路和后路，應該在他和姐姐春情萌動之時，就全都冰山塞川了。李右真只是出于人情，緊緊地拉著搖搖欲墜的姐姐，又源自性格地實施他高度精密的復仇計劃。這樁復仇行動也就過程即目的，既機械又生猛地向前運行著。全片的基調有著一種奇特的金屬感，冰冷又具備觸感。

最不動聲色的挽留，當算在謎底快揭開之時，吳大秀回到他的母校。這時，整個畫面開始發黃。吳大秀向前奔跑，像在追趕學生時代的自己，可是追不上了。因為那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那么這樣的一場奔跑，也只是性格使然了。影片沒有強化此樁事件的偶然性，在暗暗的生活流里隱伏著巨大的危機。從理發店內一個女人的大腿開始，鏡頭極為流暢地轉入李右真的姐姐騎自行車時的大腿。她長發飄飄，正值青春欲散發之時。接下來，兩個時空時而交錯，時而并置，這一組鏡頭的運用，快慢相宜，極為動人，也可以說是全片最溫暖的部分。同時，也是雙重巨魘的序幕。與這菁菁校園呼應最好的場景是吳大秀血淚跪求李右真不要把父女真相告知女兒之時，聲音嘶啞，不成腔調地唱著這二位校友的校歌。那個青春變形的時代，同樣綠樹成蔭，陽光充沛。李右真自然不會理會，這只會激起李右真對往昔傷痛的深切回憶。

像畜牲一樣地活下去

這片子我故意看了兩遍，當我看到吳大秀父女共擁之時，全沒有初看之時，被聲色炫惑之時的感官愉悅，只覺得有種陌生而直接的心痛在緩緩地逼近。再看到李右真拿起手機，讓手下不用把那相冊給吳大秀的女兒看時，也就多了份欣慰。誠然這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欣慰，接下來，整個高樓大廳里響起吳大秀父女交歡時的聲響。心本來就碎裂地不成形狀，樸贊郁還會把碎片舉起，放到耀眼的燈光下，作更仔細的打量。電影狠到這個地步，人情狠到這個地步，仿似已入絕境，還要狠狠地再往前逼近一步。

這時，本來就了無生趣的李右真此時已完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意義，鳴槍自盡。很多人認為影片到此戛然而止，會更統一和有力。我倒更喜歡現在的結尾，這片子已經夠霸道了，是到該緩和的時候。雪景中，那個女催眠師不知是在繼續為吳大秀催眠，還是作著更為玄學的開解。反正，吳大秀和他的女兒都活著，他們關系該如何確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以“人”的身份相擁。這使得全片的意境有種強行但又是必須的開闊。吳大秀的畫外音出來了：即使禽獸不如，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嗎？此言一出，高麗族人所特有的韌勁和狠勁又再次在寒風中凜冽開來。

結語

本片最大的成功是劇作，即使沒有凌厲的影像，光聽故事，就足夠讓人心緒重震之后，不知該如何安放。樸贊郁在節奏的掌控上張馳得當，同樣功不可沒。尤其在剪輯上，輕盈中見其力道所在（前文已述）。對血腥場面的處理雖有太過淋漓和賣弄之嫌，但鮮明強勁的人心沖撞，使那些鮮血噴薄之時基本都具備強勁的說服力和短促有力的幽默感。這是目前韓式暴力最登峰造極之作，不知道［老男孩］之后，韓國電影的暴力之旅又該有著怎樣的行走。［老男孩］是樸贊郁復仇三部曲的第二部，天知道他第三次“復仇”之時，又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猝不及防的視聽震懾。片中的兩位主演崔岷植和劉智泰都表現卓異。崔岷植的身體語言和眼神具備天然的沖擊力，此次表演更在奇情連環的情緒震蕩之中，游走自如。他是亞洲罕見的能冷能熱，且層次分明的優秀演員。而劉智泰則從小生形象中順利轉型，那種靈魂深處的撕裂感詮釋地相當清晰。還有片中的音樂，不管是小提琴的玩笑，還是交響的悲情涌動，都在積極參予敘事之余，保證了全片情緒的豐沛乃至蔓延。

假如影片有讓我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除題材太過極端，很容易把思考回旋的余地也給搶去了。另則，就是張力太過飽滿，也就是在回憶校園時還有些空隙，其他場面有時過擠過滿。但把禁忌拍到這樣一樣程度，還是相當令人敬佩的。還是前面那句話：像個畜牲，也要活下去，韓人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