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一輛手術車撞進了病房。
“27床,準備手術。”兩位面無表情的小護士,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調打著招呼。“27床”,是我妻子的床號,自妻住院的那天起,便取代了妻的姓名。
盡管手術的日期是早就定下來的,但在這一刻,我還是一下子不知所措了。我試圖努力使自己鎮靜一些,然而大腦里依然是一陣一陣的空白。我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木呆呆地站著。妻試圖自己下床,自己上手術車,卻被護士小姐制止了。只好聽憑那倆小護士,一頭一尾手腳極麻利地把她從床上搬到車上,這讓人愈加感覺到妻的病的嚴重。
妻的病很蹊蹺,是大腿骨頭里的纖維組織發生了變異,用老百姓的話說,也就是骨瘤。但不疼不癢,平日里沒一點征兆。發現這個病,更是偶然。那天,妻上班途經軍區總醫院門口時,讓一個騎輕摩的女人,從后頭狠狠撞了一下,摔出幾步遠,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以妻與世無爭和不會吵架的性格,只能自認倒霉。不料那女人不省事,不但連個歉意都沒有,反而惡狠狠地責怪妻不會騎自行車,擋了她的路,還說撞死活該。這一來惹惱了路人,紛紛上來指責并抓住那女人,還報了警。于是根據交警的要求,就近作了檢查,結果,就意外地查出了骨頭里的病變……
不久,妻便住進了市第一醫院。
手術車被緩緩地推向手術室。妻瘦小的身軀,被擁在厚厚的被褥之間,使得原本狹窄的手術車,顯出了寬大來。我緊挨著手術車,不敢拉下半步,因為只有這樣,才不至于讓棉被隔住視線,才能看到妻的臉和臉上的茫然。妻的膚色很好,很白。但從沒有這天這樣白,大概,是被褥太白的緣故吧……
我忽然覺得妻是那樣的無助。妻也是學醫的,她很清楚這種病的嚴重。但妻從沒向我說過,醫院的護工告訴我,每次我離開醫院,妻都會默默地流淚。
據醫生介紹,這種病惡性的可能為99.8%。昨天,醫生找我談話,說了許多,我只記住了這一句,還有一句,依稀是手術是家屬要求做的云云。昨天,簽名時,我生平第一次發現,我的字,寫得是那樣的蹩腳。
這輩子走過多少路,就這幾十米,走得最艱難。但我的臉上,始終洋溢著輕松的笑。因為妻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我的臉,似乎手術的結果,已經寫在我的臉上了。而此刻的我,搜腸刮肚地也找不出一句寬慰妻的語言,我所能做的,僅僅就是把笑容,掛在臉上并保持著。
就這樣相視無語地,一直走到手術室門口。妻突然問我:“你上班嗎?”
我將手從被子下伸進去,輕輕地握住妻的手,說:“不去了,我在外面等你。”
妻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看出來,極勉強的:“我沒事的,進去我就睡覺,什么也不管了,也不煩了……”
我說,“你得醒著出來,你會醒著出來的。就這么說了,一言為定哦!”
妻的手,冰涼,卻全是汗……
給妻做手術的,是這家醫院的副院長、南京髖關節骨外科方面的頂尖人物王黎明。在這之前,他曾給我描述過手術的方法。在大腿外側,切開一條切口,直至骨頭,然后將骨頭鑿下一塊,再用鉤刀伸進骨頭里,將變異的組織剝離,然后充填人造材料,再將鑿下的骨頭鉚上,最后縫合刀口。如果術后切片檢查,是惡性的,則要再次手術,也就是截肢手術,髖關節以下都不能留……
我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0.2%的概率,實在是僅存的一絲奢望。
手術室的大門禁閉著,瘦弱的妻,就在里面忍受著刀切鑿割的折磨,而營養得很好的我,此刻想替妻分擔一點痛,都不可能。命運,就是這樣的不公平。
在漫長地等待中,我滿腦子里盡是妻的好處,盡是我的混蛋。結婚多年,我們沒少吵過,甚至不止一次地發狠離婚,這會兒想起來,真得是悔到了極至,我無法想象,萬一沒了妻,我還會怎樣的生活,也只有到了這會兒才深切地感到,其實愛護妻子,就是珍惜生活啊……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其間,主刀的王院長,拿著個托盤出來告訴我,手術很順利。那托盤里,便是從妻的骨頭里剝離下來的東西,足有一大捧。我看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只是發愣,盡管這是病變的組織,卻又分明是我妻子身上的東西啊。我更擔心,這些東西里,被檢查出什么我不想知道的成分來……
妻被推出來的時候,是醒著的。她的臉,更加的白,連嘴唇都白了。真有恍若隔世般的感覺,我搶上前去,緊握著妻的手,從手術室直到病房。我的臉上,一直保持著微笑,盡管非常勉強,但我堅持保持著,一刻也沒有放棄……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都絕口不提那可能出現的最終結果,仿佛那是一根已經繃得極緊的細絲,哪怕是輕輕的,也是碰不得的。盡管我們都明白,是禍,躲不過,畢竟,那99、8%的概率,足以擊垮人的任何鋼鐵般的意志。
那一夜,我沒有回家,就一直靠在妻的病床旁,握著妻的手,默默地守了一夜。
第二天,妻告訴我,你有白頭發了,那么多。我說,沒事兒,白得容易,黑起來也快。妻說,今天該出報告了,不管是什么結果,你都回家睡覺。我說,旁邊沒你,我睡不著。妻說,你昨天夜里沒打呼。我說,真是的,忘了。妻說,男人家,要拿得起,放得下。我說,我壓根就沒想拿得起,你別指望我有多堅強……
那天上午,我們就這樣絮絮叨叨的,結婚那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說那么多的廢話,似乎彼此都是那樣的輕松,其實,彼此都清楚,各自的淚,全流到自己的肚里去了。
下午,檢驗報告終于出來了,醫生告訴我:是良性的。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出來了,竟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