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糖化了,我緩緩咀嚼松子,舌間嘗到淡淡玫瑰香。
我凝神望向母親,那張皺紋縱橫的臉龐,我想窺探母親是否知曉,卻只看見一張老人平靜安詳的臉。
仿佛什么都洞悉,又仿佛什么都已不在意。
新年過了,留下許多節(jié)前買的吃食。小粒的紅瓜子,五香小核桃,玫瑰松子糖,還有母親能咬得動的茯苓軟糖。一樣一樣,擺滿了藍釉瓷碟。一個安閑的午后,難得我們娘倆并肩坐在一起閑聊。泡了壺苦丁,屋子里裊裊都是案上那一大盆冰瓣黃蕊的水仙茂盛的清香。
去年的年過得分外凄惶。父親先是中風,緊接著就走了。母親和父親四十載恩愛夫妻,撕心裂肺的大哭,又大病。倒是我,痛楚,卻不強烈。私下里,我也頗為自己的涼薄心驚,自己是獨女,父親一直珍若珠寶,我怎么能……
我想著,抬起頭,向案上供著的父親遺像望去。玻璃框子后面,是張穩(wěn)重忠厚的臉。
聊著聊著,母親就又說到她最憂心的話題,便是這個二十九歲女兒的婚事。我一陣心煩。我也不是沒有男友,可沒有固定的,也沒有長久的,更沒有論及婚嫁的。對男人,我無端端就是沒法子死心塌地。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喃喃的。
母親耳朵尖,嘀咕:“你爸爸就是好男人。”
我笑了,“就這么個好男人,別的都不算。”
為了堵母親的嘴,我匆匆拈起一枚玫瑰松子糖,送到母親嘴邊:“喏!嘗一嘗,今年的松子糖還不錯,但還是沒有小時候的好吃。”
母親含笑推拒:“我才不吃,這么硬。你又胡說了,你小時候哪里吃過這么貴的糖果。”
我便自己納進嘴里,含糊分辯:“怎么沒有?我三歲那年就吃過玫瑰松子糖!”
母親不讓我:“噢,你三歲的事情都記得?那在我肚子里的事記不記得?”
我一邊含吮著松子糖,一邊不服氣:“我記性最好了,什么都記得,就是三歲嘛!不過那時候不是小顆小顆的,是這么一大塊”,我急忙比畫著,“我咬了半天都咬不動。”
母親還是一臉不信但任我瞎說的縱容神氣:“我們家那時候那么窮,啥時買過這種糖?小村小鎮(zhèn)的,又到哪里買去?別說你,連我還是搬到這邊才嘗過哩!”
我也半信半疑起來,可兒時玫瑰松子糖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以至多年后,我再次品嘗的時候,立刻叫了起來。腦海中一副舊光影那么清晰,漸漸浮現出來。
“我明明吃過的……”
母親又問了:“那是誰給你吃的?你爸爸?”
爸爸……好像是,那天,爸爸是在的……不,并不是。我記起來遞給她松子糖的那只手,雪白的,那是一只美麗的女人的手。
我于是說:“是個阿姨,頭發(fā)披著,長長的,好黑好黑……”
是的,那是個陌生阿姨,我再也沒見過。奇怪,這么多年,我從來沒往記憶深里想。話說回來,哪個孩子記得那么多事呢。那個阿姨頭發(fā)很黑,因為她皮膚很白,皮膚很白,是因為她沒穿衣服……阿姨慌忙圍著被子,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手心里放著松子糖,遞給小小年紀的我,我含著手指,歪著頭不敢拿。
父親在一邊,笑得緊張也匆忙,叫我收下糖果,趕快出去玩。父親是坐在被窩里的。
松子糖化了,我緩緩咀嚼松子,舌間嘗到淡淡玫瑰香。我凝神望向母親,那張皺紋縱橫的臉龐,我想窺探母親是否知曉,卻只看見一張老人平靜安詳的臉。仿佛什么都洞悉,又仿佛什么都已不在意。
我緩緩將目光移向那張遺像中的父親,我的模范父親。
原來,我一直從心底里懼怕的不僅僅是男人,而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