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自己在退化成動物,沒有衣褲遮羞,氣喘吁吁,頭發浸泡在汗水中。
護士對此毫不在意,她們洗了手準備去吃午飯,在走廊里議論著食堂的菜,聲音清脆得像風鈴一樣。
這聲音來回撞擊著我緊繃的神經,我終于忍不住哭起來。模糊中,看到邊上的一個產婦也在抽泣。
所有的女人不是生來就準備好去過一種非精神的生活的。
我費力地轉側著臉,窗外,金紅的夕陽正反射到鮮綠的梧桐葉子上。如此鮮綠,如此年輕……我的腦子開始昏沉,思緒開始混亂。
我好像又看見了他。沒錯,是他,他看著我,用手握住我的手,再輕輕地放進他的大口袋里。愛情,青春年少,宛如水銀瀉地,不落痕跡……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經有了痙攣的微笑。
我只聽見自己發出的呻吟,短促地,模糊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羊水一點點流盡,我知道,我遇上了生育中最危險的那一種——干生。
我試圖掙扎,看到身下那么多的血,殷紅的,在兩腿之間涌流著,隨著流走的,是抽絲剝繭般從體內抽去的意識……
我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血?是的,是血。依稀是父親的皮帶,臉上,手上血痕斑斑。
不許談戀愛,更不許和小混混來往!父親大聲地命令著。我提著鞋子,奪門而逃,一口氣跑了長長的路,瘋狂地敲他的門,一頭扎進他的懷里,哭了。
他手足無措地拍著我,很痛嗎?別哭了,我會對你好的。
是的,很痛,我想,要是他看到我這副狼狽的樣子,他還會對我好嗎?還會溫柔地把我抱在懷里,分享我的痛苦嗎……多么可笑的諷刺,疼痛,如此沉重的疼痛,我怎么敢奢望有人負擔……
有人重重地拍打著我的面頰,我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昏迷過一段時間了,半夢半醒中,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放大,擴散……
救我……我忍不住叫出聲來,門外隱約傳來響動,丈夫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要我挺住,要我忍一忍。
丈夫?
可是那一刻,我想叫的,卻是另一個名字……也許我已經叫出來了,那個人,今天要是門外的是那個人,一定會說,別怕,有我……
這是他惟一的一句承諾,這句話,我一直放在心里,一直……
一浪高過一浪的疼痛淹沒了我,這樣的痛,這樣的煎熬,自己怎么挺得住,自己會死,一定會死……死也并不可怕。
我咬著被單,緊緊地抓住床邊金屬的欄桿,那刺骨的冰涼直刺到我心里去……如此沒有生命的冰涼,刻骨銘心……是他的臉。我看見自己在撫摸他的臉,冷冰冰的,絲毫沒有生氣,我看著他,輕輕地把自己的臉貼上去。可是,我已經溫暖不了他。
上海到嘉定的公路上,一輛中巴撞上了客車,他的口袋里,還留著帶給我的巧克力,粘稠的血漿,稀糊的黑色巧克力……人們繪聲繪色地描繪著當時的場景,可是,我只看到,他蒼白而冰涼的臉。
他好像是睡著了,也許他睡覺,都沒有這樣老實過。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他要加班,他要掙錢,掙很多很多的錢,然后娶我,我記得他出門的時候,拍拍我的臉,說,別怕,我們會在一起,結婚,生一個像你的孩子……
如今,我終于是要生孩子了,像我嗎?我不知道,在漸漸模糊的意識里,我心里的閃念卻是:要個男孩,一定要是個男孩……
男人是泥土做的,大地讓他們堅強。而女人是肋骨做的,肋骨上有新鮮的血肉,輕輕一碰就會痛徹心肺。所以,事隔多年,女人對有些事,還是念念不忘……
我現在記不大清楚后來發生的一些事,也曾傷心欲絕過,也曾把自己封成一個厚厚的繭過。
可我記得,我曾經發誓: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可,現在我已經是別人的妻子,馬上就要成為別人的母親。有很多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說過的話,可以不算,愛過的人,可以再換。
汗水已經把身下的被單濕透,渾身上下,已經分不出哪兒在痛,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似乎要化作羽毛飄出去……我飄在在一邊是生命,一邊是死亡的峽谷里……也許,正是有了死亡,生命,才不至于平淡無奇?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突然想說些什么,我張開嘴,大口地吸著氣。可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又是巨大的疼痛,夾帶著便意襲來,這一次疼痛直沖巔峰,猛地達到了最飽和,我眼前終于只剩下一片絕望的漆黑。
在這一刻,我忽然松了一口氣,折磨總算到頭了,自己是不是……可以死了?然后我聽見有人大叫:出來了出來了!
我感到很多人圍著我,擠著我,叫我用力,他們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深谷。再然后,我聽見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好了,是個男孩子。有人說。我驚異地張開眼睛,他的臉,飛速地隱沒在我看到的第一線陽光里。
一切又回來了,那個碎成千千萬萬片的“我”又聚攏了,復活了,陽光再灑下來,身邊,是丈夫關切的臉容。
窗外,夕陽掩映在漸漸黯淡的彩霞堆里,宛如一個血殷的傷痕。宛如我自身的傷痕,知道的,沒有一個人。
我被抬上手推車,離開那張并列著生與死的床,輪子轔轔地滾動著,聲音在我的耳膜里轟鳴。
我陌生而好奇地看著護士手中那個鮮活的小生命,突然想起佛家的說法,生男孩的,是因為一個男的靈魂愛上了作母親的女子,投胎到她的懷中,做了她的兒子。
我打了個冷戰。原來一切真實地存在著。原來一切是幻覺。
健康指南:
記憶中,一些嚴重的事件引發的沖突、不安、憂傷、創痛,將以另一種難以辨識、捉摸的面貌,存在于個體的潛意識里,只有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時候,將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體現出來,給本人造成種種匪夷所思,光怪陸離的幻覺或者幻聽。本文中的產婦由于分娩的身心的雙方面的刺激,自然而然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引出了一段半是回憶半是幻覺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