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棒靠棒棒搞錢,就像漢口的扁擔,都是下力的。黃桷坪棒棒如云,那些手持“金箍棒”的散兵游勇隨處可見,真讓人懷疑是不是孫猴子當年吹出毫毛忘了收回。美院大門口就聚集著這么一群,風雨無阻。每次進出,其中必有個家伙沖我打招呼。往往是聽見棒棒在水泥地是捅出響聲,像電視里的衙役那樣。我要么瞟一眼,要么不瞟,反正,我知道是那個棒棒。那個棒棒看上去不甚強壯,但扎實,就像跟他手中棒棒一樣扎實,且黑黑的,邋遢。但,他還是跟他們不一樣。他有點另類。可能因為他在這所牛逼的美院門口混跡多年,近朱者赤。所以,他一不小心真像個落魄的藝術家。關于這一點,可從他高爾基的胡子加馬克思的發型上得到印證。當然,如果他愿意拋棄手中的棒棒,則更像。
有時候,棒棒們累了一天也是需要放松放松的。譬如,丟下棒棒,他們可以享受另一根棒棒帶來的樂趣。只需花少量的錢,棒棒們便大有作為。雖說都是下力的活,對他們來說,感覺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晚上,黃桷坪活色生香,一些肥胖而低劣的雞搖晃著籮筐屁股,游離于建行至農行一帶,剎時間波浪掀天。籮筐們與棒棒們操著各自的方言喜笑顏開,像一對對憨厚的農民交換豐收后的喜悅,裝點盛世繁華。據說,那個棒棒是不會出入這種煙花場所的。至少,我每次路過,就沒見過他。這樣說,倒不是說那個棒棒老了,或者怕花錢什么的。浮生長恨歡娛少,這一點,破了身的人都懂。從年齡上分析,那個棒棒應該破過身。又據說,那個棒棒喜歡下棋,象棋,每晚都蹲在破舊的望江茶館下棋。恰好,有一陣我也喜歡象棋,但我們并未成為棋友。這很正常。
與那個棒棒初次打交道是在大二的時候。我站在美院門口,見他長得打眼,便沖他喂了一聲,他就屁顛屁顛跟在我身后,像個老實的長工或者楊白勞什么的。那時侯,我與女友已經搞得很好了,如膠似漆,也就是說,當時搬出宿舍顯得多么迫在眉睫,多么有意義。指著捆好的兩箱書,我對他說:“就是這個了,去新建路。”半路上,他休息了一下,一屁股坐在我的書上。這令我不悅。他說:“你怎么有這么多的書,重慘了。”我沒有理他。他又問:“你是搞理論研究的吧。”我說:“你還搬不搬,不搬就算了。”當時我的確不爽,難道畫畫的就不該有很多書。要知道,搞理論向來被畫畫的瞧不起。那個棒棒哪里知道這些。他只是個棒棒而已。
到了目的地之后,我就把錢付給他。他收好錢,又把箱子移向墻角。他彎下腰干活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二伯父。想起二伯父將兒時的我擱在田埂上,然后彎下腰插秧的情景。于是,我給那個棒棒開了風扇,甚至還倒了一杯涼水給他。他把棒棒靠在寫字臺旁,挨著我精巧的打火機。接下來,他就把水倒進肚子里。他的喉結由上往下彈了一下又迅速回位,好像吞了一只青蛙。我看到他嘴唇上的胡子相當濃密。那些水珠就像二伯父屋旁野草上掛著的露珠,穿開襠褲的我,總是頑皮地用尿將其一一射落。
那個棒棒走時,我送了兩本棋譜給他。他沖我笑,胡子就往兩邊跑,仿佛要飛起來。然后,他扛著棒棒走了。我進房點煙,卻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機。也許,它是長了腿,跟著棒棒走了吧。奇怪的是,以后,每次那個棒棒見了我老是嘿嘿地笑。也不管我看不看得見,或者,他根本就不操心我會問他要回打火機。
但我還是主動與那個棒棒打過一次招呼。當時,他有點緊張。
那天,我在美院門口等人。那個棒棒和一個女的并肩而來。女的時不時拍拍肩膀上的灰塵。女的身材很好,但穿得不好,走近了才發現很年輕。進一步說,是個少女。她與那個棒棒長得很像,當然,這個像是指形似而神異的意思。女孩很小家碧玉,渾身洋溢著青春的光芒。她走過來的樣子,好比微風拂過湖面,水鏡中的花就蕩漾起來。我喊了一聲:“喂,那個棒棒。”于是,我看到了女孩明亮的眼睛。我只笑了一下,她就把眼睛移到自己的鞋子上去了。這樣一來,那個棒棒表情相當不安。他戒備地盯著我,把我的眼神硬生生地從女孩身上劫了過去,然后,就和女孩走了。
又有一天,天快黑了,我在美院門口等女朋友,那個棒棒在馬路對面出現,他高爾基的胡子在暮色里像一對疲軟的翅膀伏在嘴唇兩邊。他扛著棒棒走得很慢,他看上去很累。棒棒始終是個體力活,我想。經過一個討錢的殘疾人士面前,他彎下腰去,就像二伯父割谷子那樣,苦兮兮的。他擱了一張票子在破缽里。當時,天已經有點黑,街上人來人往,無人注意這個細節。女友出來了,我摟著花枝招展的女友,手感舒服極了。指著棒棒的背影,我說:“看,看那個棒棒。”女友很詫異:“棒棒有什么好希奇的。”我想也是,一個棒棒有什么好看的,即便他長相另類又如何。事實上,如果僅僅從他此刻是身型來看,我是說如果。不禁令人想起《大話西游》里,夕陽武士看著孫悟空拎著棍子遠去的背影對另一個人說:“瞧,他多像條狗。”
(彭建德,1982年生于湖南岳陽縣,現就讀于四川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