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柬埔寨的那天,我是從CHAU DOC出發,坐船逆湄公河而上的。沿途的心情是很微妙的,難以捉摸的。而SAM就是那艘船上的雜工。
船不大,不過還算是比較好的機船,有窗和長條坐椅,船上一共只有幾個客人——幾個鬼佬,一個日本女孩,還有我。船家收的是美金,所以雖然只有幾個客人,也是賺的。在越南,尤其是在一張網一般的邊境小城,這樣的生意也算是“高尚”生計了。SAM告訴我說,她很喜歡這份工,活一點也不辛苦,而且躲在船艙里也不用曬太陽,還可以和外國人學英語。
問她一天可以賺多少錢,她說不知道。今天是第一次上船,還不敢問老板工錢的事。
“你是日本人?”SAM用英語問我。我搖搖頭。
“你是韓國人?”
“新加坡人?”
“不是,中國。”
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當我是日本人,在國內旅行的時候也老有人說我是韓國人,實在是讓人有些沮喪。在他們眼里,中國人就是一些四處扎根的淘金者,滿世界開飯館,辦黑廠,搞偷渡。不止一次有瑞士人,日本人,英國人,美國人對我說,中國人很愛旅游。這話聽得我心中一陣暗喜,可是還有下文,他們說可是中國人旅游都是參加旅行團,把大把的鈔票花在紀念品商店,或者即使有人出門自助旅行,也總是成群結隊的,言下之意,中國依然落后。
“我父親也是中國人。”SAM居然可以說標準的中文。
我這才注意到,她長得果然不大像典型的越南人,臉眉的骨骼很細,膚色也比較白,很像中國中原地區的女子,她的手指也很好看,細細長長的,可是由于長期的辛苦勞作,皮膚有了褶皺,眼角也開始松弛——使人分辨不出她的年齡。
SAM的父親在他40多歲的時候,從中國來到越南,娶了她的母親,一個越南人,并且生育了SAM和她的弟弟。生活一直都不大好,一家四口在潮濕貧窮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區四處遷徙。哪里有活做,便在哪里安家,過著逐水草而居的動蕩生活。后來,在SAM5歲時,母親病死,13歲那年,父親也死了。只剩下弟弟和她一塊兒生活。
“你父親是中國什么地方的人?”我們開始用緩慢,破碎的中文說話。
“我不知道。父親死的時候我還小。”
“他來越南做什么呢?”我問得小心翼翼,因為心中有一個猜測。
“我也不知道,父親沒說過。”
“不過你的中文說得很好啊,父親教的?”
“他教了一點,這兩年我一直在聽華文廣播,他們會講一些中國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堅持聽。以前我還上過華文補習班,白天做工,晚上上課。”
“很辛苦的吧?”
“沒關系,我喜歡。”
“那為什么學中文,學了有什么用呢?”
“不知道。”
我只是覺得不忍心。
想到以前看過的一部日本片子,《沒有季節的小墟》。如片名中的暗示,故事發生在一個冬日漫長,污濁單調的背景下,一個廢棄的垃圾收集站里,講述一些爬蟲般的小人物的艱難生活與光榮夢想,明知道生活沒有出路,還在做讓人心碎的光榮之夢,而他們或許并不自知。
那時候,也覺得不忍心。但是總還可以安慰自己說——這是電影。
人沒有夢想是很可悲的。而有的人也會因為有夢想而變得尤為可悲。
后來SAM說,每年過年的時候,她都寫信給中國的廣播臺,而他們也會給越南的收聽者寄一張關于中國的明信片,她已經收到三張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年的這張還沒有收到。于是我要了她的地址,寄一張卡片的事情對我來說太小菜一碟了。
SAM很高興。她說,
“我收到你的明信片,一定會回信的。以前我賣包子的時候,也有外國人回國以后給我寫信,我每封都認認真真地回了。我很高興的!”
高興就好,SAM。
(吳瑤瑤,女,1983年生于成都,現為北京廣播學院學生。)